摆盘中油亮金黄的白斩鸡,挟到眼前,才看到皮下与粉白鸡肉骨肉相连的鸡骨断面的殷殷血丝。
这鸡竟然是生的
孔绍熙惊呆了。
通过中馈录,孔绍熙知道谢家为方便行路制的焖烧类路菜甚少用火,但孔绍熙作梦都没想到谢家宴客酒席上的鸡竟然也会煮得半生不熟,尤然带血。
谢家不是世代翰林吗孔绍熙委实不能理解怎么饮食习性还是如此的茹毛饮上古
惊异中,家学渊博的孔绍熙想起来了,他老祖宗孔圣那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中的“脍”本意原是切得很细的生肉。即所谓的“牛与羊、鱼之腥,聂而切之为脍。聂之言月枼也。先藿叶切之,复报切之,则成脍也。”
想当初他老祖宗既是把“脍”与“食”相提并论,孔绍熙忍不住想可见当时人食“脍”的日常。
甚至唐宋时,食“脍”也是风尚。似诗圣李白便有“吹箫舞彩凤,酌醴鲙神鱼。千金买一醉,取乐不求余”之句。句中的“鲙”即是以生鱼片成的脍,即鱼“脍”。
只元后,“脍”方才少见于文人诗词歌赋。
等到本朝,更是闻所未闻了。当然,也可能只是他自己见识有限,消息闭塞的缘故。
似宋苏东坡那句“金齑玉脍饭炊雪,海螯江柱初脱泉”赞的便是吴郡名菜鲈鱼脍。
吴郡在南方浙江钱塘,谢子安也是南方江州人。这两地,现固是繁华,但这繁华始自唐后,先秦时这两地被称为“百越”,为中原王朝充军发配的“不毛之地”。
或许就是如此,雉水谢家至今还保留了上古饮食之风。
只这白斩鸡,孔绍熙望着筷头沉吟连皮带骨,已是半熟,并不是生脍,这是对应着上古饮食的哪一道呢
白斩鸡,白汤烧煮,孔绍熙努力回想,终于想起礼记“郊血,大飨腥,三献爓,一献孰”一句。心说古人祭祀祭天用牲血;祭宗庙,用生肉;祭社稷五祀用滚开水烫半熟的肉;祭林泽、坟衍、四方、百物之属方用熟肉。
这白斩鸡正是汤锅里滚熟,可不就是沉肉于汤,对上了“三献爓”的“爓”了吗
想明白这白斩鸡半生不熟的渊源,孔绍熙方将筷子送到嘴边。
一口咬下,肉汁淋漓,满口飘香这看上去油光锃亮的鸡肉块,竟然也饱含着透鲜的鸡汤。
孔绍熙再一次震惊了。
谢家这份用汤心思,孔绍熙摇头实在是不遵常理,出人意外。
再咀嚼细品,感受到鸡皮的脆滑,鸡肉的细嫩,孔绍熙不免叹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过往千年,他衍圣公府于饮食孜孜追求“精”、“细”两道,于这“脍”字,即食物本来的味道,却是倏忽了。
“这一道白斩鸡,”孔绍熙与谢知道诚心赞叹“形色之古朴,入口之惊绝,颇具大象无形,大音希声之意。其间门滋味,实非亲尝所能知。”
百闻不如一见。只凭中馈录上的寥寥数字,如何能道尽这一道菜的全貌呢
吃席,必是得亲身实地吃席,才能体悟这南方世家的饮食文化。
孔绍熙,谁啊衍圣公衍圣公为天下文官之首,连带的文官士人对他家的孔府菜也是趋之若鹜。只一般人见不到衍圣公,更赴不了孔府宴席。由此便有那赴过席,见了世面的炫耀出孔府宴的菜色、菜谱。然后又有那求财心切的仿制市卖,以至两千年发展下来竟发展成引领天下菜系的“鲁菜”。
似京城官多,酒楼几可谓是鲁菜的天下。
这么说吧,京城过万的官,其中读过衍圣公诗文的官远没有吃过鲁菜的官多似人数为文官数倍的武官市井小聚也都是鲁菜馆子,家里请客也都是鲁菜。
衍圣公于大庆朝饮食界的地位可见一斑。
现自家酒席上的白斩鸡忽得衍圣公这位美食世家的泰斗夸赞,不说谢知道怎么受宠若惊了,就似见惯了大场面的谢子安当下也是肋生双翅,身飞云霄,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成了才刚喝了只三钱小杯一杯酒的谢子安晕乎乎地想但有衍圣公这一句。他谢家酒席的名声算是坐实了
衍圣公都夸了,那在席的必是都得尝尝啊。于是连常来常往的周文方都挟起了一块。
鸡块入口,周文方感受到口腔里往日没有的鲜嫩多汁,不觉心说谢家厨房这是改菜谱了
改得好这道白斩鸡经此一改,较先前更为鲜嫩多汁,甘香满口。
就不知道是怎么改的
转念一想,想着这是谢家的新秘方。即便谢子安为人大方,但他作为老师,也不好这么见好爱好,扒着人家的方子一道道问,没得招人看低。
于是周文方就没再问谢子安。只想着其他的菜是不是也都有改进说不得,他必是都得好好尝尝
至于方子,回头往元维家吃几回,看他家席上有没有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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