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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翌日,清晨,一封加急信报自百里之外送达皇宫内殿。
兴武帝坐在案前垂目一看,冷笑一声。
“陛下,”一旁内侍斟着茶问,“发生何事了”
兴武帝捏起信报一角,朝边上一丢。
内侍低头看了眼,大惊“哟,钟家满门男丁流放途中逃逸,好大的本事”
兴武帝侧目看他“是钟家本事大,还是沈家的小子本事大”
内侍沉吟片刻“这生不见人,是逃逸,死不见尸,也可以是逃逸若是后者,看来钟家这案子果真是沈小将军的手笔”
“依你看,他为何如此"
“康乐伯所贪并非河西的军饷,恐怕沈小将军不会为此大动干戈,莫非是为着去年五月沈家兵败那一战难道康乐伯曾从中作梗”
“若真如此,何止一个康乐伯,”兴武帝指指河东的方向,“都是朕的好臣子啊”
“这样看来,沈小将军虽胆大妄为,也算替陛下分忧了,眼下不到与河东撕破脸面的时机,陛下拿沈小将军这把刀去迎那河东的剑,实是英明之至”内侍溜须拍马着安抚天子的怒意。
“只是看如今的沈小将军,论智谋可四两拨千斤,论行军打仗之能,后生可畏,论心性,狠辣果决,恐怕当年在京之时也未必当真那般的不着调这样一把刀,不知会否太过锋利,伤到执刀的陛下呢”
兴武帝接过内侍奉上的茶,低下头,轻轻吹散氤氲的热雾“既是一把刀,朕要他指东,他便得指东,朕要他归鞘,他也得归鞘。”
同一时刻,驿站上房,姜稚衣被晨光刺醒,困倦地眯着眼转过头,看见身侧半边床榻空荡荡,奇怪地伸手探过去,摸到冰冷的被褥。
“阿姊”姜稚衣醒了醒神,从榻上坐了起来。
驿站只有一间上房,昨夜她与宝嘉阿姊同睡一榻,一道合的眼,睡到半夜醒来却发现身旁没了人。她问谷雨阿姊呢,谷雨答,公主说睡不着,出去吹吹风。
她因白日赶路太累,实在困得很,也没多想便很快又睡了过去。
可眼下阿姊还是不在,摸着被褥都没有余温,像吹风吹得没回来过。
“谷雨”姜稚衣朝外喊道。
房门被人从外推开,熟悉的乌皮靴跨过了门槛。
“醒了”元策穿了件清爽的翻领袍走上前来。
“阿策哥哥,你看见宝嘉阿姊了吗”
元策在榻沿坐下,回想了下
一夜来去百多里,杀完人又做了毁尸灭迹的表面功夫,他也才刚回驿站,方才进院的时候正好看见李答风从偏房出来,转身阖门的动作十分之轻,像不想吵醒里头什么人。
“可能看见了。”
“什么叫可能”
“就是”元策斟酌着道,“看见了李答风。”
姜稚衣从他不方便说的神色里揣摩出了答案。
“我就说这正月十五晚上的风那么冷能吹吗原来吹的是李答风”姜稚衣满眼惊讶,想昨日傍晚还连同桌用膳都不愿呢,到了夜里都能睡同一张榻上了,宝嘉阿姊可真厉害。
想到这里又叹了口气,自怜地抱起肩臂“那我昨夜原来是一个人睡的我居然在这荒郊野岭的驿站孤零零一个人睡过了一夜”
元策“过都过完了,还能怎么着”
姜稚衣一把搂上他脖颈“那我以后也学他们,我也要跟你睡”
元策垂眼一顿,挑眉“算了吧,小孩子学什么大人。”
“什么小孩子大人的,这话宝嘉阿姊能说,你怎么能你才长我几岁”
“但我长你见识。”元策拿指关节敲敲她额头。
姜稚衣皱皱鼻子躲开,又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凑近回去“对了,昨夜你不在,我”
“嗯”
姜稚衣说到一半一顿,往他脖子上嗅了嗅“你身上怎么好像”
元策后仰着躲开她的鼻子。
姜稚衣追上前去,扒拉着他的衣襟,一路从他脖颈往上嗅,嗅到发根“好像有股血腥味儿”
元策方才只来得及冲了澡,还未沐发。
“鼻子这么灵”元策弯唇,“昨夜出门打了只野兔,今日烤野兔给你吃。”
“所以这是兔子血的味道”
元策点头“方才要说什么”
要说,昨夜他不在,她和宝嘉阿姊一起做花灯,宝嘉阿姊做了一只狐狸灯,她做了一只
姜稚衣缓缓偏过头,看向挂在窗沿的那只兔子灯。
“算了,没什么了。”
已到了启程赶路的时辰,元策见姜稚衣还犯困,连人带被衾将她抱了出去。
屋外待命的玄策军面着壁眼观鼻鼻观心,姜稚衣缩在“蚕蛹”里被抱进马车,在榻上接着补眠。
临到队伍出发,宝嘉也没出现,听说是睡得起不来身。李答风便暂时逗留在了驿站,说等接应宝嘉的人马到了,再赶上去与元策会合。
再次踏上西行的路,姜稚衣渐渐习惯了这样的日子。白日坐一天马车,夜里在驿站落脚,如此按部就班,顺顺当当走了半个月,到了二月惊蛰时节,雨水多了起来。
起初只是下了几场淅淅沥沥的小雨,穿件蓑衣打马并不耽搁行路,后来有天晚上下了一夜雨,道路泥泞到了马车无法通行的地步,只得在驿站等了半日,等路面干巴一些才启程。
姜稚衣当时还感慨好在这事出在启程之前,否则就连落脚的地方都没了,半个月后的这天便碰上了倒霉事。
午后一场暴雨下过,不光马车难行,马跑起来也疲软,姜稚衣人在打瞌睡被元策叫醒,迷糊着听他说了一堆话,还没听懂,兜头一件厚实的斗篷罩下,人便被拉了出去。
接着就见元策站在马车边一掀袍角,弯下身去,拿背脊对住了她“上来。”
姜稚衣看了眼陷进坑洼地的车轱辘,连忙趴到他背上。
阴沉沉的天,风中飘着细而密的雨丝,姜稚衣接过谷雨递来的伞,刚捏稳伞柄,元策便背着她拐进了山里,身后谷雨和众士兵一个也没跟上来。
姜稚衣才反应过来,元策方才是说,今夜将士们原地露宿扎营,他带着她翻山徒步去驿站。
翻山
冷风一吹,姜稚衣醒过了神,低下头去惊讶看他“你要背着我翻过这座山”
元策脚下步子不停,一脚脚踩着泥水往山上走去“不然你也露宿”
“可是、可是也不至于翻山”
“抄近道才能到,否则走一夜也到不了。”
姜稚衣一手搂着他脖子,一手抬起伞沿,看了眼这座高得望不见顶的山,再看脚下这湿滑泥泞的路“你能行吗”
“摔不了你。”元策一手托着她的腿弯,一手偶尔抓一把沿路的树干借力上坡,看着倒是轻轻松松,但要这样翻过一座山,一会儿还有下坡路而且,雨势好像也在变大。
姜稚衣担忧道“要不还是露宿吧,我也不是不行”
“伞往后点,”元策压根没理会她的提议,“挡我视线了。”
姜稚衣忙将伞往后挪,却发现她这一来她后背被挡严实了,元策却完全暴露在了雨里。
“你的蓑衣呢”姜稚衣突然问。
“湿了,穿着怎么背你。”
“这伞真会挡你视线还是你不想我淋着雨”姜稚衣狐疑道。
“你淋着雨染上风寒,折腾的是谁”
“那你淋着雨不会风寒吗”
“这点雨也叫雨”
好吧,这乍暖还寒时节的风雨天,若淋上一场她估计是扛不住的,姜稚衣只好不逞能了,牢牢给自己撑好了伞,每走过一段,便拿帕子给元策擦擦脸颊和脖颈的雨珠子。
山路漫漫,眼看他满面雨水,衣袍和靴子全被泥水浸透,而她在他背上始终干干净净,未染一点尘埃。
临近二更天,两人终于抵达驿站。
驿站上房,姜稚衣摘掉斗篷便是一身的干爽,也不必着急沐浴,洗过脚,换过松快的趿鞋,便坐在炭炉边喝起了姜汤。
里间浴房响着哗啦啦的水声,听得姜稚衣莫名有些紧张。
这驿站已在靠西地带,设施不如京畿完备,偏房里连像样的浴房都没,方才元策要去收拾一身的狼藉,她便推着他进了她的浴房。
里边的浴桶是她这一路用过来,今日暴雨前才由驿丞送达驿站的。浴桶这等贴身之物,往日从没有人与她共用过。
一想到这里,姜稚衣脸热的,身体里的寒气都被驱散了。
不知过了多久,水声慢慢由重转轻,最后只剩下窸窸窣窣的穿衣动静。
片刻后,元策换了身干净的燕居服,推开浴房门走了出来,一见姜稚衣捧着汤碗目光闪烁的模样“你在做贼”
见他好像十分随意自在,完全没有多余的杂念,姜稚衣打量着他“你洗得还好吗”
“”
“就是我的那些物件,你用得可还趁手”
“你就”非要问个明白心里是一个字也藏不住
元策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喉结滚动了下,撇开头去“太香了。”
姜稚衣轻咳一声,也瞥开了眼。
一阵沉默过后
“我”
“你”
姜稚衣眨了眨眼“你先说。”
“浴桶被我用脏了,你今晚别洗了,就这么睡吧。”
“你沐个浴能有多脏”姜稚衣一愣,“你背我来驿站,不就为了让我能沐好浴睡好觉吗我一定要沐浴过”
“没有什么一定要,”元策一字一顿打断她,“睡觉。”
姜稚衣还想挣扎,叩门声突然响起“少将军,有您的信报。”
元策指了下榻,让她躺上去睡,转身出了房门。
报信的士兵跟着元策走出一段路,远离了姜稚衣所在的上房,压低声道“少将军,京城来报,郡主身边有名叫惊蛰的旧时婢女,三月前被山贼所伤,这些日子一直在郑县休养,前两天伤好回了京城,得知您与郡主的事,正快马加鞭朝这边赶过来”
元策蓦地掀起眼来。
“您看要不要”士兵抬起手刀,虚虚抹了下脖子。
风急雨骤的天,天边翻滚的浓云间白光一闪,一道闪电破空。
元策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摩挲了下,朝士兵点下头去。
士兵得令颔首,匆匆步入风雨之中。
元策沉默着站在廊子里,忽听一道惊雷响在头顶。
随之而来一声女子的惊叫。
元策疾步走回上房,推开门,一眼看见姜稚衣捂着耳朵蜷缩在床角,一副吓破了胆的模样。
姜稚衣抬起头,一看见他便扑了上来。
“打雷罢了。”元策在榻沿坐下,把人揽进怀里。
“什么叫打雷罢了这惊蛰时节的雷最可怕了”姜稚衣惊魂未定地搂着他的腰,“什么信报这么重要,还要出去听,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陌生的房里”
元策轻轻吞咽了下“没什么。”
姜稚衣碎碎念起来“这屋里火烛就这么一支,以前这时节打雷的时候,惊蛰都会在寝间榻边给我点满灯树。”
元策眼睫一扇“惊蛰”
“对呀,你不记得了吗,就是从小跟着我的那个婢女,不过她之前为保护我受了重伤,我也好久没见她了”姜稚衣说到哪儿想到哪儿,“本以为等她伤好,能给她主持婚事呢,这下再见不知要何时了。”
“她对你很好”
“当然啦,就像你今天对我一样好,她可是这样对我好了十年呢。”
元策搁在姜稚衣背脊上的手微微一僵。
“怎么了”姜稚衣抬头看他。
元策眨了眨眼“那如果有一天,我跟她一起掉入河中,而你只能救一个人,你救谁”
姜稚衣一愣“你在说什么胡话你俩都会凫水,我又不会,我应该在岸上给你们鼓劲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