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乌雪昭回家之后,内院没有人来接她,只有茵姐儿。
这很反常。
按理说,乌婉莹先一步送蓝氏回家,乌家肯定就知道阜光寺里的事,扰乱太妃祈福,往轻了说,乌家名声尽失。往重了说,开罪皇室、影响国祚。
茵姐儿小小年纪,满腹哀愁,丧着小脸道“姐姐你不知道,家里都乱上几天了。”
乌雪昭心里微沉,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茵姐儿红着眼说“老夫人病了,我娘也气病了。”又冷哼了一声,道“二婶发完疯也病了,她还好意思病。”
除了三夫人,家里能当家做主的夫人,都病了。
年纪稍小些的,就在长辈身边侍疾。
这才只有茵姐儿一个人过来接乌雪昭。
但太妃的车驾,也不能轻慢了。
前院是老爷们亲自出去迎送的。
乌雪昭快步回了蘅芜苑,洗漱完,换了身六七成新的素净衣裳,一一探望长辈。
这回两个长辈都病得厉害,她去时,一个都没醒,便又悄悄回来了。
入了夜。
乌雪昭听茵姐儿和仆妇们详细讲述,才知道她不在时,家里的情形。
当日乌婉莹送蓝氏回来时,蓝氏便已似被抽了三魂四魄一般。
阜光寺里发生那么大的事,乌婉莹不敢隐瞒,便同蓝氏一起,亲自去告诉老夫人。
事情摆在台面上,再怎么粉饰,也还是让乌家人惊心动魄。
老夫人当场就气得脸色煞白,指着蓝氏道“乌家一直可怜你,才对你如此宽和没想到你这样愚蠢,家丑闹到太妃跟前都不知遮掩,反而巴不得牵连乌家满门抄斩让你娘家人来,带你回去我们乌家实在供不起你这尊大佛”
蓝氏半生都过成了灰色,乌家再怎么让她伤痛,终究是她待了小半生,给了她体面尊严的地方。
真要离开乌家,和养女也断了关系。
她余生可就真的没什么活头了。
但她并不想认错。
也不敢承认这件事从源头上就错了,自己这些年来一直都怪错了人。
当年照顾儿子的奶娘丫鬟,可都是她自己的人。
一旦推翻旧果,最错的人就成了她自己。
等于让她承认,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她最该恨的人,是她自己。
恐惧、悲伤、痛苦。
重重刺激下,蓝氏开始胡言乱语,想方设法为自己开脱罪责不说,还反过来责怪乌家的人。
怪老夫人不早些告诉她乌雪昭的真实生辰。
怪荆氏掌着家,却没注意到她儿子的奶娘丫鬟,懒怠不尽心。
怪乌婉莹心安理得占了她儿子的福分,不帮着为她儿子伸冤,还一直帮着旁人说话。
乌家这些年待蓝氏不薄。
乌婉莹对蓝氏也是一片真心。
有些话说出来,谁都知道蓝氏口是心非,她只是想留在乌家罢了。
但那些话,格外伤人。
谁听谁气死。
茵姐儿欲言又止地说“婉莹姑奶奶也被二婶说的抹眼泪,都没来得及和老夫人告辞,哭着走的。”
灵月忍不住出来说句公道话“谁不知道姑奶奶是怕老夫人一气之下动真格,才在中间不停地帮二夫人找补。天可怜见儿的,二夫人连婉莹姑奶奶也不放过。”
灵溪过来奉茶,叹了口气,说“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二夫人虽失去了亲生孩子,婉莹姑奶奶对她真是没的说。明明也能选花好月圆,青灯古佛、自怜自艾是她自己的选择。怪不得别人。”
可怜亦可恨。
蓝氏自作自受,下人里也没几个人同情她,只心疼老夫人和荆氏,白白病着一场。
外面的人,也不知该如何如何议论乌家的事。
整个乌宅都不得安宁。
乌老夫人胞妹万老夫人,听说亲姐姐病倒,第二天就过来了一趟。
还带来了得力的儿媳妇,帮忙暂管乌家。
姐妹俩在房中说了些体己话。
乌老夫人从床上坐起来,叹道“这把年纪,还叫你看我这个笑话。”
万老夫人笑说“姐姐你还跟我计较这个,没趣儿。”
乌老夫人难得笑笑。
万老夫人问道“姐,后面你打算怎么办”
乌老夫人喝了口药茶润嗓子,说“蓝氏也病重,现在打发她走,实在不体面,我也不想留人话柄。先禁足到过年,等她病好了再说。”
万老夫人缓缓地问“那雪昭姑娘,你有什么想头”
乌老夫人默了。
事情起因皆在她孙女身上,太妃娘娘既说不管乌家的事,大抵就是不追究,若无人挑事,乌家这回倒没什么大灾。
但雪昭都十七了,好坏事都闹得人尽皆知,身子又有不足到底该怎么嫁
要成她的心病了。
万老夫人调侃道“你们家的事,前天就满京城里传开了,知道外面怎么说的吗”
乌老夫人心跳都快停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一直不敢想,不敢问,但又很想知道。
“我的好妹妹,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万老夫人道“蓝氏的刻薄名声就不说了,你们乌家也的确算是管束不力,这个没得辩。外面现在都可怜雪昭姑娘,摊上这么个继母你要不给雪昭找门好亲事,我看你这个当祖母的名声也好不了。”
好亲事
怎么才算好好亲事又是那么容易说成的
人活一张脸,她也是个要脸的人。
乌老夫人心里直犯愁。
万老夫人见状发笑,拍着姐姐的手背,道“我知道你们家不会让雪昭入宫。你要不嫌弃,就给了我家吧我原是觉得家里的猴崽子都配不上雪昭,谁知七郎前几天从白鹿书院写信回来说,已经过了院试,明年准备下场试试乡试了。”
乌老夫人惊讶道“这孩子四月的事,怎么瞒到现在才说。”
万老夫人笑呵呵说“七郎一根筋,要不是马上要中秋了,他才想起来写信回家,十月也未必说。”
乌老夫人露出一丝心里大石头落地的笑意,道“容我问问雪昭的意思。”
乌雪昭已在窗外。
听了半截话,连蒙带猜,知道了长辈的意思。
等万老夫人走后,乌雪昭就端着汤药进来,向老夫人请了安。
事已至此,安排好乌雪昭的去处才更重要。
外面的流言蜚语,只能硬着头皮等着慢慢消失了。
乌老夫人拉着乌雪昭坐在她身边,和蔼地笑道“雪昭,你年纪也不小了,我问你,你觉得你万家七表哥怎么样”
乌雪昭低了低头。
家里的表亲,其实最亲近的就是万家了,但也只是亲戚。
她从没动过那方面的心思。
何况,她现在还有了喜欢的男人。
乌老夫人摸了摸乌雪昭绸缎一样的头发,侧脸咳嗽了两声,才回过脸,道“我觉得七郎那孩子不错,明年他要回来乡试,最迟明年五六月,早一些就是年底,你就可以再见到他了,看看他长什么模样,合不合你心”
乌雪昭起身,突然跪下道“老夫人。”
乌老夫人脸色平淡下来,叹气道“还是不愿意”
她无奈地说“女子哪有不嫁人的难道因为你身子的问题,你就从此孤身一人你若有兄弟我也不说了,等你再年长些,乌家不再是现在的乌家,你怎么办”
乌雪昭温声道“老夫人,这半年里,孙女都不想考虑婚事。”
她抬起头,目光坚定。
这风口浪尖上,这丫头必然也有些担忧。
乌老夫人便答应了“好吧,就先依你。但最迟也就是过了年,明年你的亲事一定要定下了。”
“嗯。”
伺候老夫人吃完了汤药。
乌雪昭才悄然离去。
过了年皇上便要开始选妃立后。
彩云易散也还是美不胜收。
她知道自己沉溺其中,过分贪恋。
但她也明白,那金碧辉煌的宫殿,不是寻常男子家的后院。
只有进,没有出。
除非油尽灯枯。
天边流霞正好,似清澈水边浣洗过的彩色薄纱,秾丽飘逸。
乌雪昭抬头看去,轻轻莞尔。
真的很美。
中秋佳节。
祈福之事的风波也渐渐过去,但也几乎闹得人尽皆知了。
乌雪昭在家里和茵姐儿一起做月饼。
荆氏忽然亲自过来,欣喜万分“雪昭,你快出来看看,好些人到咱们家送礼来了好像都是与你同去阜光寺祈过福的贵女家里的人。”
她手里拿着各家的礼单。
乌雪昭袖子高高挽起,从小厨房出来。
荆氏将厚厚的一叠礼单递过去,一张张翻开,笑着说“这是余家的,这是汪家的,这是朱家”
茵姐儿走过来,和荆氏同喜。
看着那整整一叠的礼单,眼睛瞪圆了。
哇,她姐姐可真是人见人爱,瞅着节日就都过来送礼来了。
乌雪昭明白,她们大概是觉得冤枉了她,心里愧疚,亦或是觉得寺里的事,让她们失了颜面。
荆氏翻看完之后,说“这汪家真是大手笔,送的茶叶、笔墨都很不错。”
就是送得很杂,没什么讲究,就像是从库房里扫了一圈儿,觉得不错的都送来了。
这很像汪骊瑛的性格。
朱家就明显不一样,朱清玥送的东西,格调都类似。
乌雪昭有些疑惑。
朱清玥并未冤枉她,甚至帮了她。
为什么要送礼
荆氏问乌雪昭“姑娘觉得收还是不收”
乌雪昭点头“收吧。”
她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倘或收下能叫她们心里好受,或面子上过得去些,也无妨。
“伯母,既是中秋,您也回些礼过去。这些都归入公中,除了朱家的,我都不要。”
荆氏摇头笑道“这怎么行,你都拿回去。公中出公中的。”
她让人敬领了东西,全送到蘅芜苑。
乌雪昭留下了朱家的礼物,其他的都让家里嫂子、侄女妹妹们随意挑去。
朱清玥除了送些文雅之物,还有一副棋子,中间夹着一封信。
乌雪昭打开信读了一遍,浅浅一笑。
一封信上落款了两个人的名字。
一个是朱清玥,一个是汪骊瑛,两个人的字迹对比起来,很有些滑稽。
乌雪昭提笔,回了一封信给朱清玥。
信还没送出去。
宫里也来人了。
太妃打发了人过来赏些中秋节里的吃食用物,这原是皇室对臣子示以恩宠的手段,倒也不稀奇。
只是乌家微末,从未有过这份待遇。
荆氏也猜到,那些贵女们齐齐送东西过来,太妃必也是同样的意思。
郑喜也趁机跟着太妃的人来了。
乌家人都不认得他,只以为是太妃宫里的人。
茵姐儿却认得,生怕自己喊出来,她捂着嘴,激动地拉了拉乌雪昭的衣袖。
乌雪昭点头示意她知道。
从二门上的人来报时,她就猜到郑喜会一起过来。
郑喜同慈宁宫里的人一起送完了赏,同荆氏说“夫人,杂家有几句太妃的话,带给雪昭姑娘。”
荆氏连忙带了家里领恩的人,全退下去。
郑喜便单独地给乌雪昭送了一份中秋礼,他脸上笑意很深很真切“这是皇上的心意,托奴婢带来给姑娘。姑娘有没有什么托奴婢带回宫的”
乌雪昭只好也递了一样东西过去,声音温似一泓水“这是我做的月饼。”
郑喜一乐“哟,多谢姑娘疼奴婢。”
能带块乌雪昭亲手做的月饼回去交差,这事儿他算办的漂亮。
月饼不好做,皮难做,馅儿难包,又要置模具。
她也是头一次尝试。
本来不打算送,皇宫里也不缺她这块饼。
但也不想郑喜空手而归。
乌雪昭稍有犹豫地提醒郑喜“我手艺不好,让皇上略尝尝就行,不好吃也别勉强。应个景儿也就罢了。”
郑喜笑道“姑娘放心,就算您做了块石头,皇上也肯定会吃完。”
乌雪昭“”
那她就很不放心了。
不过皇上又不是傻子,不好吃自然就不吃了。
她不用过分担心。
郑喜捧着月饼,讨巧笑道“皇上送的东西,姑娘也瞧瞧喜不喜欢。”
乌雪昭打开一看,一颗接近透明的琉璃珠,像清澈的溪水凝结而成。
“很漂亮。”
郑喜随口就来“姑娘喜欢就该常常戴着,宝珠最衬您,旁人都及不上。”
乌雪昭合上匣子,浅笑道“好物不坚牢,碰碎了可惜。”
大节下,这话可有不衬景儿。
郑喜心里暗暗记下,回了乾清宫,交上月饼,就说“许是节里,姑娘想起什么事儿,说好物不坚牢。”
桓崇郁微拧墨黑的眉毛,手指搭在乌雪昭送的月饼盒面上,轻抚嫦娥怀里那只玉兔的兔耳朵,吩咐道“晚些你再跑一趟。”
“是。”
桓崇郁打开月饼盒。
郑喜递去分割的器具,心里想着,要不要告诉皇上乌姑娘手艺平常的事儿呢
还是不说算了。
没准儿姑娘只是自谦,他讨什么嫌呢。
桓崇郁切了一块儿,夹起来送进嘴里,脸色轻微地变了变。
郑喜跟着心一沉。
合着,乌姑娘不是自谦,是真的不行
他连忙找补道“皇上,姑娘说自己手艺平常,请您担待。”
“嗯。”
桓崇郁咀嚼咬进嘴里的那一块,面不改色吃了好几口,实在有些腻,才余下一点儿不吃了。
看来也没有多难吃。
郑喜笑了笑。
直到皇帝用帕子擦手时,皱眉迟疑着问他“她只说自己手艺平常”
郑喜才意识到,乌姑娘可能哪哪儿都好,独独做吃食的手艺,大概是她会事情里最差的一项。
可是再差您不也几乎吃干净了吗
郑喜看了看装月饼的彩釉盘子,忍俊不禁。
没多久,郑喜又带着天子赏赐出宫一趟。
这回东西是送到丁掌柜那里。
正好丁掌柜节里要到乌家给乌雪昭送账和节日孝敬。
一并带过去了。
乌雪昭见了桓崇郁送来的东西,打开一看,秀眉蹙着。
怎么又是一颗剔透的琉璃珠
还有一封信。
寥寥几字。
好物坚牢,稀少矣。
乌雪昭捡起那颗“琉璃珠”细看,捏了半天才发现,不是“琉璃”,而是透明的琥珀珠。
若非中间几乎看不见的细微小气泡,一眼看去,根本难以分辨材质。
琥珀天成,千年间都难有这样一颗。
比琉璃更罕见,更珍贵,但又不易碎。
保存得好,可流传百世,美好而坚固。
庭院里海棠连成片,丹桂飘香,丫鬟摇落一地缤纷。
乌雪昭独自在房中花窗下,用掌心托着那颗琥珀珠,细细观摩,眼角眉梢喜意盈盈。
乾清宫。
郑喜送了东西回来,顺便把太妃递过来的贵女名单,给桓崇郁瞧一眼。
桓崇郁扔去一边,冷声道“都是些蠢物。”
郑喜心说,怎么不是呢。
竟一个站出来帮乌姑娘的都没有,不是蠢蛋是什么。
夜里,太妃们赏月,邀桓崇郁过去。
桓崇郁没去,但也还是特地看了一眼今晚的圆月亮。
脑海里无端想起雪昭说的好物不坚牢。
他唇角轻抿出一缕淡淡的笑。
雪昭,好物可以坚牢。
只是好而坚的东西,很稀少。
旁人没有,可你有。
因为朕能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