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酒菜
考场上很安静,只有轻微的写字声。简觅夏汗流浃背,好像怎么也看不清试卷上的题目。离考试结束还有十分钟,简觅夏想着,胡乱写点什么也好。可挂钟上的秒针转得飞快,刻度时间开始错乱,一个个数字掉了出来
打铃了
简觅夏握着手中的笔,猛然间看见试卷一点都没有写。只觉天旋地转,一切都完了。
关掉手机闹钟,简觅夏盯着天花板出神好半晌,这才起来。
童年做的濒死梦境不再出现,却换了高考的梦魇来纠缠。算一算,高考过去好几年了,到底是中国人中国魂,情结在心永不散。
简觅夏进卫浴间洗脸、护肤,然后开始化妆。
当初美术校考马马虎虎,央美、清华美院要接受调剂,况几大美院的服装设计专业并不突出,盘算着本科毕业后去英国读短期硕士,可一年至少六十万开销,母亲暂时没把握,最后选择到上海念书。31,第四年妈妈凑够钱,送她去了日本文服,知名校友诸如kenzo高田贤三、山本耀司、渡边淳弥川久保玲的弟子,学校声誉斐然。
简觅夏大学过得色彩缤纷,倒不是说她有什么突出成绩,或是惹人注目,事实上说起来,她游走在校园主流生活之外,像个边缘人。她经过了大多数艺术专业会走的道路做一个看起来亚逼的亚逼。
原本就喜欢亚文化,一开始还遵循不成文守则,一身穿最不出错的黑色,大二之后简觅夏浑身穿着也往普通人看不懂的方向发展,从头至尾五颜六色,缀满链子、彩带,头发几乎没黑过。
最夸张的时候,两只耳朵十一个耳洞,她本来要打唇钉,妈妈费劲把她拦住了,说喝水会漏,然后简觅夏迷上文身。她身上的tattoo多是朋友做的,那些名校实验艺术、雕塑系毕业的准艺术家,毕业即失业,生活不济,辗转各个城市“旅扎”。
简觅夏在日本那一年多也交了些许朋友,大家一起逛中古店,玩胶片相机,拍写真。那是简觅夏最痴狂的一段时间。
一开始是帮国内的表妹买校供jk制服,即当地女学生穿过的校服,什么森英惠,西式格纹水手服,冬制夏制领结set。
简觅夏开始挑灯夜战日本拍卖网站,没有节制地拍下所谓vta的二手货,当然,她自认眼光毒辣,买的都是硬货,三宅一生褶皱系列、heutng绝版牛仔、西太后的首饰、克罗心限量包包,甚至麦昆的骷髅丝巾四叠小房间堆不下,简觅夏欠一大堆卡债打工也不够还,最后妈妈帮忙还了。
简觅夏原想留在日本,好不容易面试到某品牌,只能进版房实习,最后因为实在难以适应日本人的工作观念和作风,卷铺盖滚回国了。成箱成箱的衣服饰品搬进弄堂老房子,简觅夏顷刻在左邻右舍间出了名那个扎台型的小姑娘。
简觅夏找了很多工作,换了很多工作。独立设计师助理白干、没钱,空有履历可以添。本土时装品牌设计部实习生甚至连灵感板也不用做,找大牌款式、流行元素,抄字诀。还有和手艺不大相关的,品牌策划、运营啦,买手店卖场销售。
简觅夏领着微薄薪水挤地铁,目及别人护在怀中的v老花口袋,心里默默为自己流泪。
眼看就要沦落到给网红店做抄版设计师了,妈妈的同事了一个机会。
做裁缝。
戴青本以为简觅夏不会同意,没想到简觅夏几乎跳起来说,太好了她现在最羡慕巷口老裁缝,穿针引线,一杯茶,一只猫,做半天便打烊,岁月静好。
倒不至于。戴青说。
是开在弄堂里独门独院的高级私人定制,客人是雪茄红酒式的西装客。
简觅夏绝望了。老牌设计师出于谦逊,喜欢自称裁缝,简觅夏知道自己不过是个裁缝命,可没想到有朝一日真的要为那些社会菁英男士服务。
还不如进版房工作,做个版师。
简觅夏也不是没找过版师的活儿,厂里三年经验起步,五年不算多,十年才顶资格。简觅夏去了就是学徒身份,不够每个周末去武康路吃顿
unch。虽然她没事绝不去那儿给各路达人当参照背景。
简觅夏想想就觉得凄惨,青春大好年华,梦还没个怪状便已然夭折,实属呜呼哀哉
但有什么办法,再不稳定下来,妈妈就要把她扔苏州河里去了。
简觅夏照常画了个淡妆,跟戴青和戴蓉扬手说,“我走啦”
“不吃早饭啊”
“来不及了我骑车过去”拉赫
大学头两年,简觅夏和戴青生出不少矛盾。戴青掌控欲强,虽然有意识收敛,可仍让简觅夏难忍,其实无非日常琐碎。但对于简觅夏“美”的追求,她向来支持。
第三年暑假,家里外公去世,家产分得干干净净,戴家兄妹三人彻底决裂,戴蓉便来到上海。两姊妹相互扶持,租下大一点的房子,一住就有好几年了。戴青来得早些,为了简觅夏以后好,咬牙在郊区按揭了一套房子,其中戴蓉也出了力。
简觅夏现在比以前懂事许多,和两位妈妈一起生活,日子还算恬静惬意。
春,香樟树枝叶在微风中摇曳,斑驳阳光透过缝隙洒落马路,简觅夏实在无心赏景,一个急转弯闯进衡山路上的弄堂小巷。
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五分钟,简觅夏在西服橱窗前刹住车。她停放好自行车,推门而入。
一楼铺面窄而小,更像前堂门厅,桃木弧形吧台后的西装青年笑着迎上前,“你好。”
预感到他下一句话会是“请问您有预约吗”之类的,简觅夏抬手拨了下稍显凌乱的额发,说“我来面试。”
“哦”他露出比方才多一分亲切的笑容,“你是简吧,我叫路易。”
“我不”
在这个楼下汤包阿嬷都有洋名傍身的地方,她的名字已经经过了无数变形省略。但是算了,只要有活儿干,叫什么都行。
“路易你好。”
“你上楼左转。”
简觅夏从侧边楼梯上去。二楼围绕珐琅玻璃窗,采光充足,四下陈设干净雅致,有人台、展示的西装和一些配饰。靠后院的一边开了扇竖窗,墙面做了石膏雕花与木质镶板,酒红沙发座横尝,台边一盏淡黄色意大利手工台灯,灯下瓷盘里盛放一串青葡萄。连色彩搭配也浑然天成。
简觅夏往楼道左转,只有一扇风琴褶玻璃门。简觅夏敲门,径自推开。
原来这扇门通往后屋,简觅夏走进去,看见阑干之下,一楼正在工作的几位师傅与工人。挂式熨烫机升腾蒸汽,英国或意大利进口的毛料在他们手中翻卷,从裁剪到缝制,就在这小而高挑的空间里。
没有人抬头,简觅夏继续往前面那扇门走去。门开着,简觅夏直接进去。
戴眼镜的女人看了她一眼,指面前的椅子,“坐。”
老板娘姓瞿,五十来岁,戴一副眼镜,头发松松散散裹了个卷,穿着川久保玲黑色裙子。
edesgars,像男孩一样。从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川久保玲以破败式、反时尚的设计轰动巴黎,从此风靡时装界。
简觅夏只是没有想到印象中古板陈旧的西服店老板会穿川久保玲。
瞿老板明朗健谈,说前夫是英国贸易商,所以她很早接触到面料行业,后来很自然开始做西装定制。店铺搬迁过两次,就现在这间店也有十年历史了。
店里有一个英国佬,还有早年的红帮裁缝,从学徒做过来的。他们顶梁的老师傅年纪大,做不了,去年退休了,店里虽然不缺人手,但总让人觉得缺点什么。瞿老板为此招了几次人,都不甚满意。
简觅夏听着听着,倒不知道谁是来面试的了。
瞿老板笑笑,翻看她简历,“我其实不大看这些。头先来过一个圣马丁毕业的小姑娘,来当学徒,我说屈才了。你们小姑娘时髦,我们也要时髦,但不大一样,我讲的明白吗”
“我了解您的意思。”简觅夏说。
“你的作品集,”瞿老板指了指旁边的一体式电脑,“我看了。你们做的都是艺术。不过你后边有一个西服系列,还是先锋了一点,我蛮喜欢。所以我叫你来看看,先试一试。”
“没有问题。嗯,我具体做些什么呢”
瞿老板很直接,说第一个月按实习算,但前三个月都要跟着师傅打杂。
简觅夏学的是立裁,大学时没日没夜和人台一起,就差抱着人台结婚了,立裁、制版的功底还算扎实,缝纫之类的工艺稍差一些。毕竟他们这些院校出来的学生,怎么比得过缝纫机前车了十几年的工人。
简觅夏知道,进了这里,往后可以说与时尚绝缘了。时尚的履历,需要那些bgbg的名字头衔,即使背后一分钱都没有。
时尚、时装、品牌基本是不同的东西,时尚先锋如川久保玲,也要开设以红桃心为标志的副线y平衡收入运营。时尚从来就是构筑在金钱之上的东西。
或许时尚是一门艺术,但更多的,是设计民工铸就的工业以及铺天盖地的消费主义。
店名savierobesoke,其实没有什么含义,英国萨维尔街是西服定制的开山鼻祖,店署名萨维尔显示纯正英国血统。店里人和常客称其s。
简觅夏下周一开始工作,瞿老板给简觅夏双休,但客人常在周末来,作为学徒让她酌情考虑单休。薪水不会多一分,可是为表现积极态度,简觅夏先说了好。
不论如何,简觅夏在打工人的路上愈走愈远了。
过去的,回忆里的狂妄梦想,已是轻松笑谈里摆出来的下酒菜。
周六夜晚,还未将找到工作的事宜告诉友人,友人便发来消息东湖路,帅哥,速。
简觅夏瞥了眼手机没理会,在懒人沙发上躺着看了半小时漫画,起来到梳妆台前拿起眼影盘与化妆刷,戴耳环,卷头发。
换上衣服,手机打车。妈妈在屋里问“又去蹦迪啊。”
“给您找女婿去了。”
“你最好是。”
戴蓉姨妈一边看剧一边接腔,“你别哪天带个女朋友回来,不把你妈吓死。”
戴青小声说,“她那个朋友就喜欢女孩,我真的怀疑”
“帅哥哎呀,不是帅哥绝不进我们家门,我说到做到。你们俩也是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