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乎得要死
“休息好了吗”他问。
“嗯。”简觅夏不喜欢仰视,尤其路温纶很高,她站起来踩着高跟鞋也只到他下颌角。
她平时不穿高跟鞋,路温纶忽然有些不习惯。或者说不习惯她这一身打扮,衣服裹太紧露出些微胸线,手臂上彩色文身又有点跳脱,像夜店里很常见的女孩。
“我不喜欢你这样看我。”似乎觉察出他的想法,她说。
路温纶抬眉,“好看。”
简觅夏还是解释了,“昨晚在童冉那里睡的。”
“你生着病怎么还到处跑。”他意思是说她又去喝酒了。
“这就是我的生活。orkhardyhard,你以前也这样说。”
路温纶无话。能说什么呢,他们现在到底算什么,合作伙伴,朋友,还是别的什么她若即若离的态度令人有点烦躁。
“吃饭吗”
“没有。”
“一会儿去吃点。”
“都好。”
路温纶很快又被叫回场上了,简觅夏看他们打球,约莫半个钟头,一行人收拾东西出去。
简觅夏在外面等他们,通往洗手间的走廊人来人往,白炽灯光让水迹拖曳的地板显得脏。
她吸着烟,低头往地上瞧,想要从影子里瞧出什么来。
“走吧。”路温纶和傅禹过来了。
一起打球的是路温纶认识的人,有的不算很熟,直接散了。
“想吃什么”傅禹问。
“看你们。”简觅夏说。
傅禹笑,“当然是看你啊。”
“你们运动了,吃高热量的东西吧。我知道有家店,就在前面。”
一间做手工汉堡、意面和各种炸物的家庭餐厅,店里人多嘈杂。三人坐圆桌,要倾身往桌前凑才能听清彼此说话。
聊了最近的情况,傅禹问起小钰。简觅夏说“都还好,向阳和你一样两边跑,看起来蛮顾家,小钰也没有很担心。也不知道她心底到底怎么想的,她从小就把事情藏心底,现在更是了,我让她跟我讲讲,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傅禹说“说实话,没有多少人接受得了开放关系,人性总是经不住考验,所以别考验,要什么不要什么得先摸清楚。”
“是这样,人和人之间关系太多样微妙了,哪里是一句话讲得清的,要是能讲清,也不会有小说家长篇累牍。还是要看她自己的感受,旁人信不信不重要。”
简觅夏又说,“那你和向阳后来联系了吗”
傅禹轻轻摇头,“不好说,不想让小钰不舒服。”
简觅夏看了路温纶一眼,他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就吸管喝薄荷汽水,“也是,小钰可能多虑。”
“你们俩最近什么样”傅禹问。
简觅夏又朝路温纶看去,撞上他目光。
“事情很顺利,”简觅夏浅笑,“我该谢谢他。”
“最后做成了再说这些吧。”路温纶说。
老友从不缺话题,光是中学时候的傻事就能翻来覆去讲。他们一边吃油炸食物,一边大声说话,状态有些亢奋。
中途傅禹出去接听工作电话,餐桌上的气氛忽然沉寂。
“其实你不用太担心我,我一直都这样。”
“什么意思”
路温纶很聪明,即便知道对方话语背后的意图也要人换直接的方式讲出来。但简觅夏这次只是看着他。
“我哪里又惹到你了”
他没忍住,还像过去那样把烦躁不悦径直丢给她。也不是没先拆解,他搞不懂她的脑回路。
可是这句话这样熟悉,简觅夏听来只觉心尖都颤了颤。
“没有。”简觅夏故作冷静,“只是觉得给我太多帮助了,像是到工作室和我一起做事,这不是你该做的事情,我会有压力。”
路温纶皱眉,“我们当时不是好好的,一起散步,吃早餐。你现在跟我说你有压力”
简觅夏压低声音,“这就是问题所在,你为什么要跟我做这些事情,你有事要忙就不该赶着来看我,我们差不多大,我不需要你额外的照顾。”
路温纶彻底冷下来,“你想说什么,我们只是合作关系,连朋友都不是,是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路温纶抬眼,直直瞧着简觅夏,令人顿觉压迫。
他们年纪没差多少,可是所经历的东西完全不同,她差点就忘了,他能做成一些事不止是因为出身,还有过人的手腕。只是他在她面前还是从前那样,偶尔甚至笨拙得令人发笑,她才都忘了。
“我的意思是,我们毕竟有前情,不适合”
“哦,你刚刚还说人和人之间关系并非单一,怎么你其实就是那种人”
简觅夏默了默,说“路温纶,我早就不那样了。小时候我恨爸爸出轨,可后来姨妈也这么做了,我才开始理解,哦,这不是旁人来讲道不道德的问题,而在于其中人的感受。除了他们自己,没有人有资格评判。假如我交男朋友,我也不会问他这些无聊问题,不会干涉他和别人交往,没有女性朋友的男人很可怕的,对吧。就像偶像剧里男的不让女的穿什么衣服,把这种当甜蜜情节会让人非常恶心。我不属于谁,也不会想控制谁、占有谁,我已经走出青春期了。我现在是这样的,别人不一定。昨晚我给你打电话,是乔伊接的,看到她就让我想起从前的自己,好像我站在了从前我讨厌的位置上。”
“所以那次听爵士的时候你就问我。”路温纶从裤兜摸出烟盒,想起来室内禁烟忍着没动。
“我知道你们是朋友,可是路温纶,乔伊喜欢你。我能感觉到她很喜欢你,你不会不知道。你放任和她相处”
路温纶再次打断简觅夏的猜想,“我拒绝过很多次,这次也只是帮她背了点东西回来。我不可能无视她,我跟她爸爸一起做事路氏有人一直拿这件事指摘我和我妈,你真的不知道我为了什么吗”
简觅夏愣怔片刻,冷声说“既然不想受制于人,就不要做能力范围外的事。”
路温纶怒道“我他妈,简觅夏你真行。”
简觅夏别过脸去。
路温纶缓了缓,压抑怒气道“对,也不多乔伊一个,我身边都是这样的人,我从小受到的就是这样的教育,一点动静就可能引发大问题,我不能给我妈和爷爷惹麻烦。”
“我看你也没少得罪人,高中的时候把别人逼得转学,那么是看人下碟吗”
“你讲不讲道理”
简觅夏忽地起身,椅子划出的声音淹没在喧嚣里,周围的人却是看了过来。
“我跟你没道理可讲”她低头疾步往外走。
经过前台她让店员埋单,路温纶追过来拿手机当在前面。简觅夏看也不看便走出去。
傅禹站在商场户外露台阑干旁讲电话,看见她和路温纶的身影,出声喊他们,却是无人理会。傅禹跟电话那边讲“抱歉”,忙跟着乘下扶梯。
简觅夏两步并做一步冲下扶梯,刚落地,胳膊就被路温纶拽住了。
“简觅夏,你能不能有一次听我说话”路温纶心绪不定,微喘气。
简觅夏眉眼皱在一起,使劲挣脱。可路温纶力气太大了,箍住她乱摆的手,将她整个人按在怀里。他们双双跌依在扶梯背后的墙面上。
“你滚开”简觅夏咬牙切齿。
“你是不是觉得老子人傻钱多,啊,简觅夏,”路温纶紧紧盯住她,仿佛要穿透她灵魂。
“你自己答应的,现在来跟我说”
男人的气息蓦地袭来,根本不是亲吻,他撕咬她,好像她满口胡言触怒天神。他报复她,以飨沉沦人间的苦楚。
简觅夏左右偏头躲不过,抬膝盖也被他别开。
“纶”傅禹不得不上手握住路温纶肩膀。
“发生了什么事都冷静一点。”
路温纶稍稍起身,一只手还握着简觅夏手腕。
“我他妈忘不了,”路温纶抬手往旁指,“今天当着大禹的面,我告诉你简觅夏,我就是忘不了。”
简觅夏怯怯抬眼,不知是满腹委屈还是别的什么,她用尽力气嚷道“干我屁事我们早都分手了,怎样分手的你不清楚吗”
“你们俩”傅禹为难道,“我说,要扯皮找个安静的地方行吗。”他四下扫了眼,见有人拿起手机,走去让人去别录了。
“你想上头条,我不想出道。”简觅夏一把甩开路温纶,迎头往路边拦的士。
路温纶上前两步,没有再跟。他看着简觅夏钻进车,消失。
傅禹过来问到底怎么回事,又说他先上去结账,路温纶这才回话,已经结了。
的士驶拢弄堂口,简觅夏走到家楼下,望见屋子里亮着灯,徘徊片刻离开了。
给童冉打电话,对方在ktv,问什么事,简觅夏说没事。接着发微信问梁幼初在不在家,没得到回复,梁幼初女朋友也是。
简觅夏在街上晃荡,恍然才觉城市偌大,自己竟无处可去。
一个小时后,简觅夏接到梁幼初电话,那边说女朋友家里逼她相亲,好几次了,这次她跟父母坦白出柜,没想到父母关她禁闭。
女孩看着文静,其实性子格外烈。父母说她还小,跟着坏朋友误入歧途了,她扬言报警,和父母争抢手机,要死要活。
什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分明是各有破事。简觅夏收拢个人情绪,和梁幼初一起去女朋友家,计划在发生不可挽回的事情之前将人救出来。
简觅夏想起小时候读的童话书,豌豆公主,莴苣姑娘,海的女儿男孩玩恐龙,奥特曼,开赛车飞机模型,女孩一应芭比娃娃,水钻皇冠和蓬蓬裙,童话憧憬深埋神经中枢,长大后再看竟是血腥寓言。
简觅夏喜欢童话,最喜欢格林童话。不知道妈妈从哪里来的旧版,硬壳封皮褪了色,三只眼,六只天鹅,纺锤、梭子和缝针,女孩要善良,要拯救家族,要一身才干等待被皇室迎娶。简觅夏不懂这些,反而感觉到残酷的美丽。
她们报了警,警察跟着一起到女孩家门口,自持体面的女孩父母破口大骂。由于这是家事,人们信奉家丑不外扬,警察很快离开了。
简觅夏和梁幼初同女孩父母对峙。他们或许是该被理解的父母,却不是值得尊敬的长辈。
“难道女儿就是你们的所属物品,是你们的财产,期望带来荣光满足虚荣心的玩偶吗”
梁幼初假意拦着简觅夏别说这些,慢条斯理和对方讲话。
简觅夏趁机闯进室内,拉起女孩便往外跑。三人搭上的士,望着远去的小区建筑,闭眼松了口气。
女孩趴在梁幼初怀里大哭,“他们说我恶心透了,恶心他们根本不该生下我没有人爱我”
“宝贝,有我爱你啊。”
简觅夏转过脸去。
直到念大学的时候,她才发现并不是家家都这样,不是每个父母都会打骂小孩,更甚身上伤痕累累。儿时看电视剧,主人公受制皇权与父权,还能偷偷用“跪得容易”,可她只有淤青的膝盖。
这一发现带来的冲击深深刺痛她。后来她说起自己是怎样被约束的,怎样讨好母亲的,友人不理解为什么到这个地步还不反抗。反抗那时她还以为自己有许多同龄人没有的自由,拥有好多爱,妈妈打扮她,激励她,她是妈妈的唯一。她爱妈妈。
可原来没有荆棘高塔,只有妈妈指给她看的月亮。妈妈会魔咒,令她忘我地在池中捞月,看不见自己的模样。后来妈妈说我也是第一次做妈妈,对不起,原谅妈妈。简觅夏知道,和她一样的女孩还很多,不是每个人都得到了妈妈的悔恨与致歉,所以她还算有点幸运。
什么是爱,暴力、残缺、控制、迎合、索求抑或一起去死的勇气吗她蝇营狗苟般寻找,业已扭曲,早不知有谁捱得起。
别人以为她投入工作是想把握来之不易的机会,其实是妄图倾尽混沌能量,然后在生活里做个顺从主流的正经人。
清晨天没亮,简觅夏留下便签离开了梁幼初的公寓,不再打扰一对彻夜难眠的恋人。
搭车来到工作室,看到巷子里停着路温纶平时开的银灰色保时捷。简觅夏顿足看了一眼,人压在方向盘上睡觉。
简觅夏从旁而过,走去开门。
钥匙串碰撞的响声惊醒了车里的人,从不晓得他这样觉浅。
简觅夏快速转动门锁,可人已经快步来到她身后。
打开门,她还没钻进去,他便卷着她进了门。厚重的门合拢,只有远处窗帘缝隙里透进的一点光亮,抬眸看不大清他的样子。
可能感觉到他,浑身烟味伴随温热呼吸,灼热人。
“我等了你一晚上。”
“哦。”
路温纶嗓音有些哑,低低萦绕耳畔,“不然你把我微信里的女的全都删了吧。”
简觅夏本来有些紧张,听到这话却是气笑了,“你想了一晚上就来跟我说这个,几岁了我不在乎。”
她推开他,沿墙摸到沙发旁打开落地灯,转身说“路温纶,我现在根本不在乎这些了。何况你跟我算什么。”
路温纶一瞬不瞬地注视她,她的面容藏在阴影里。
“那你跟我吵什么。我们不算什么,乔伊不过接了你电话然后你不再理我。”
“我说了”
“别他妈这么虚伪,”
灯光勾勒出她似真非真的轮廓,路温纶走向她,“你在乎得要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