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丽的幻梦,粉红色的房间,拍手学唱歌的小女孩。
自从现实中的明容来东宫,偶尔的梦境,也不再难以忍耐。
赵秀已经能够心平气和的面对。
他躺在巨大的床榻上,半坐起身,审视光怪陆离的幻梦。
小神女的床不仅出奇的大,且奇形怪状,四角无棱,竟是圆形。
好软。
这么软的床,垫了几层褥子
躺在上面,腰背都像陷进去,同时又有阻力将躯体托住。
真神奇。
赵秀微微怔忡。
他,能够感受到外物的实质。
当初在飞翔的铁鸟上,他分明记得,他掐赵检的脖子,手指穿透咽喉,幻象如虚无的空气。
现在,他能感知。
小神女还是看不见他。
他凝望前方。
这只明小容几岁
三岁,四岁,不会再多。
小丫头盘腿坐在床上,面前放着一只会歌唱的狗崽布娃娃。她按一下它的尾巴,它便开口唱曲。
明小容听完,也唱“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一边唱,一边拍手。
他瞧得有趣。
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说话和唱歌都是奶声奶气的,吐字却清晰,颇有几分字正腔圆背书的腔调。
她唱到一半,忘词了。
她又按一下狗儿的尾巴,听它唱。
狗儿唱得欢快,她听得认真,还摸摸这死物的脑袋,一本正经的道“小狗,你真棒”
赵秀低哼,学她的语气,柔柔的道“明小容,你真棒”
他眼底带笑,声音却改不了一贯的轻讽。
当然,小神女听不见。
她不知道房间里多了一个人,不,一缕游魂。她只一门心思的和能歌善吠的妖犬玩耍,不亦乐乎。
赵秀又哼了声,沉下身子。
他枕着她的软枕,那枕头如云絮般的绵软、蓬松,带着清新的香气。
在这样的床和软枕上长大的小神女,人也是软绵绵的,柔软的不只有外表,还有那一颗怜悯世人的心。唯独骨头坚硬,尤其面对他,那是铁铸的冷硬。
他故意在枕头上蹭了蹭。
他无法切实的触碰她,但能感受她的体温。
明容呢
小神女现在看不见他,听不见他,也许有一天,她能嗅到一丝属于他的气味。
那会是怎样的味道
苦极了的药味,清苦而涩,闻着便厌烦。还有咳血时铺天盖地的血腥气息,唇齿之间铁锈的腥气,令人作呕。
他当真厌倦自己的一切。
明容自然也讨厌他,那便厌恶吧,再讨厌也要多疼疼他。
突然,古怪的乐音凭空响起,突兀且刺耳。
明小容拿起手边的一只盒子不像。薄薄的,像一本薄册子,很小,表层又如清澈的镜面,闪闪发亮。
她按了几下。
镜面浮现明容爹的脸。
男人笑道“容容,让爸爸看看你”
明小容双手举起小盒子,说“爸爸,我好想你,你在外国玩得开心吗”
明容爹又笑“爸爸没有在玩,爸爸在工作。”
明小容说“很辛苦哦。”
“有一点。”明容爹仿佛站在一处厅堂,背后总有红发、金发的异国人经过,“想起容容就不觉得辛苦,只想快点结束工作,回家见你和妈妈。”
明小容甜甜的笑。
这一刹那,画面突然崩裂。
赵秀的魂魄被强行抽离出温馨的粉色房间。他越升越高,越升越高,百层高楼在他脚下,不过一点渺小的黑影。
他仍在上升,直到最高的楼阁消失在视线之外。
何处才是尽头
难道,他今日竟要一步登天
苍蓝的天穹之上,并没有仙界的琼楼玉宇,没有神仙,也没有人。
他身处无边黑暗,被亘古的宁静所拥抱。
哈,这就是传说中行善积德一辈子,死后才能进入的极乐世界
赵秀感到讽刺,又恐惧。
生来便在黑暗之中,死了重归黑暗,循环往复,不得超脱。
人这一生,还有什么盼头
但是,有光。
苍天之上,人间之极,有光。
他看见一颗发光的蓝色圆球,深蓝如海,其中又有白色、青绿色的部分这是什么鬼东西
圆球上,一个粉色小点闪烁。
明小容的脑袋冒了出来。
紧接着,又有一个淡绿色的小点发光。两个小点之间的距离,横跨大半个蓝色圆球。
绿色小点显示出明容爹的模样。
他们在对话。
赵秀看了很久,得出最荒诞的结论。
蓝色圆球便是人间界。
这对父女不在同一个国家,甚至不在同一片大陆。
他们相隔山海之遥,却能透过形似镜面盒子的法器,看见对方的行动,听见对方说的每一个字,恍如面面相对。
这,怎么可能
是梦境作怪,还是眼睛欺骗了他
况且
天之涯,海之角,盖天一说若为真,地是方的。
小神女站立在圆弧形的陆地之上。
一大早,宫门刚开,明容着急出去。
十万火急。
她那年逾六十的工具小人,他不干了,辞职理由惊呆她。
当初,她捏的人物性格是绝情断爱,看破红尘,无欲无求。于是,小人白天卖吃的,夜晚秉烛夜读,钻研佛法经文,一朝参悟天道,开坛布教,信徒众多。
他开宗立派了。
这位大伯创立了一个隐世的教派,带着他的信徒归隐山林,远离尘世纷扰。
真真气死人。
明容带着冬书,快步前往城门。半道上,忽见一人悠然而来。
那是一名黑衣老者。
明容忍不住多瞧他几眼。
他没有右耳。
准确的说,他只有半只右耳。
老人虽然上了岁数,满脸沧桑,胡子都发白,身材却高大,精神抖擞,双目锋利,亮如火炬。
他走在路上,龙行虎步,不怒自威。
明容不由自主地往路边靠了靠。
她暗中觉得,莫说当下是在宫里,就是走在通天大道,老人一来,百米大路也拥挤如乡间小径,只容他一人霸占,旁人都得靠边站。
那气场,着实惊人。
老人看见她们。
他停住脚步,面貌越发威严,突然大喝一声,向她们疾冲一步。
明容和冬书双双吓到,尖叫着往后跑。
老人哈哈大笑,声若洪钟。
他转身走开。
明容惊魂未定,看冬书一眼,对方也是满目惊惶。
她抬头,望向老人的背影。
他还在笑,笑得胡子都吹起来。
神经病啊
“外祖父。”
玉太师转身,笑道“你来啦。”
赵巽过去,与他结伴同行,“您看哪儿呢”
“方才有一个小姑娘,脸圆圆的,像你娘小时候。”玉太师抬手,比了比圆盘的形状,“一时没忍住,我逗逗她。”
赵巽站定,“她穿什么颜色的裙子”
玉太师回忆,“红色,粉色记不清。”
“粉色就是明容”赵巽不满,“她胆儿小,您别吓唬她,我不准。”
“你不准”玉太师挑眉,“你算老几啊,你不准毛都没长齐,学大人逞威风。”
“算老七啊”赵巽吊儿郎当的,说一句,端正神色,“您爱吓唬谁,随您的便,明容不行,您吓哭她,我找您算账。”
“哈,老夫等着”
又走几步,玉太师转过头,打量外孙的脸,“那丫头就是你娘吵着闹着要抢回来的南康侯女儿”
赵巽道“我娘发痴。”
玉太师点点头,“我看也是。她啊,太思念永寿,糊涂了。”他一顿,又笑,“你那么紧张人家小姑娘,是不是哈哈哈”
赵巽别开眼,只道“您小点儿声”
玉太师打仗时,被人削去半只耳朵,这并不妨碍他的听力,可后来,还是在战场上,他一人一马冲锋在前,一发火炮落下,震聋了他的右耳。
从此,他的嗓门越来越大。
说话震天响,笑也是震天响。
玉太师抚着胡须,眯起眼睛道“巽儿,你也不小了,如果有那意思,趁早把婚事定下,待你在军中挣得些许功名”
“我倒是想挣功名,您让舅舅别管天管地妨碍我”赵巽烦躁。
“功名不是靠吼出来的。”玉太师道,“你要有本事,迟早出人头地,你舅舅哪儿拦得住换言之,你连几个舅舅都对付不了,瞎嚷什么,安分的在后方待着。”
“”
玉太师瞧他一眼,凑近道“巽儿,跟外祖父做个买卖,怎么样你把你那枪扔了,学咱们家的刀法”
“您死心罢,早说过不可能,一辈子就用枪。”
“臭小子冥顽不灵,不识好歹”玉太师冷哼。
“外祖母不准您老拿这事儿烦我,您还打算跟我做买卖,什么买卖,不就是软硬兼施逼我就范”赵巽耸肩,“我不吃这一套。”
玉太师瞪他,粗声道“你还想不想娶媳妇儿”
“您别吼啊”赵巽无奈,咳嗽一声,“我挣到军功,自会请父皇赐婚”
“天知道何年何月,媳妇儿跑啦”玉太师凉凉道。
“您别乌鸦嘴,成不”
玉太师瞥了瞥他,“你要真喜欢,我给你定下来。外祖父办事,你放一万个心。”
赵巽不吭声。
他低着头,耳朵有些红。
玉太师道“要还是不要,给句准话优柔寡断,拖拖拉拉的,不像咱们家人。”
赵巽又咳嗽,过一会儿,说道“要。”
玉太师便笑。他摇摇头,调侃“小姑娘一哭,你就找老夫算账,日后还不得事无巨细,全听人家的”
赵巽“我乐意。”
玉太师大笑。
他拍拍少年的肩膀,“被媳妇儿管教,不丢人。”
明容回到家,相隔甚远,便听见朱妈妈教训仆人。
“方圆百里之内,你们出去打听打听,哪儿有地方像听月闲居,发的月银比别处多出整整三分之一,还让你们做六天,在家歇半天”
“姑娘仁慈,自是菩萨心肠。可你们谁要敢欺她心善,老婆子必不放过”
“再敢偷懒犯浑,那就不是一个巴掌,几下板子的事情,我活撕了你们的皮”
明容的小店赚到不少钱。
她在宫里,娘亲和姑姑给的零花钱足够用,禧妃娘娘一高兴,时不时的发小红包,玉贵妃也经常送她漂亮的小裙子。
店里的钱,她拿来改善听月闲居的员工待遇。
她还制定了上六休半天的值班表。
起初,她的员工惴惴不安。每个人轮到放假都不敢在家休息,坚持来上班。后来,他们发现小老板真没解雇他们的意思,才安下心。
然而,她的行为,多少弱化了主子的威仪。
渐渐的,有人上班摸鱼,做事懒怠。
幸好有朱妈妈在。
朱妈妈唱白脸,当恶人,大家都怕她,才不敢太出格。
明容知道,朱妈妈其实是很好很好的,明明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却为她掏心掏肺,待她最是温柔。
朱妈妈见她愁眉苦脸,皱眉问“姑娘这是怎么了”
明容叹口气。
朱妈妈摸她的额头,“哪儿不舒坦”
明容轻笑。
朱妈妈就跟她的外婆和奶奶似的,只要她不高兴,那就一定是肚子饿,或者冷,又或者身体不舒服。
明容叹道“奶娘,究竟怎样的人才能用啊”
朱妈妈一愣,“什么”
明容发愁,“怎样的伙计,才能长久的雇佣,大家一起合作赚钱”
朱妈妈想了想,回答“爱财之人。”
明容惊讶,“唉”
“不爱财,做什么生意”朱妈妈解释,“要他爱财,却不贪财。胆儿太肥,胃口太大的人,迟早觊觎主子的财物。只有胆小谨慎,知足常乐的人,用起来才放心。”
明容豁然开朗。
她激动地站起来,抱了朱妈妈一下,“奶娘,你太聪明啦”
朱妈妈失笑“我就是一个粗鄙的老婆子”
“奶娘四十的妇人一枝花,不粗鄙,也不老。”明容说,“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这时,一名少年在台阶下探头探脑。
明容认出他,走过去,说“魏小哥,我还没恭喜你。”
少年摸摸后脑勺,怪不好意思的,“多谢大姑娘挂念,姑娘叫我阿旺就好。”
他是朱妈妈的儿子,来找他娘。
朱妈妈出去,和他说话。
明容看着这名结实的少年,心中感慨。
魏小哥才十五岁,再过几个月就要成亲。他的对象年纪更小,才十四,比明容大不了多少。
明容见过那小姑娘,明眸皓齿,相貌清秀,家世也不错。
她的父亲是一名教书先生,她会写字,还会做文章。
许多人都说,这样的姑娘,许配给字都认不全的魏小哥,实在不值,魏小哥高攀了。
可他们是真心相爱的。
明容认为这一对小鸳鸯结婚太早,但既然两情相悦,她自然也为他们高兴。
更为朱妈妈高兴。
朱妈妈是二婚,儿子孝顺,现在的丈夫待她也好。
冬书有时看见老魏下雨天,他来给朱妈妈送伞。平时有什么好吃的,他也会趁热送来给妻子。
朱妈妈总是嫌他多事。纸伞和吃食,侯府多的是。
她嘴上责怪,眼神却并无不满。老魏只是疼惜她,她心里清楚。
明容也见过老魏。
男人左手的大拇指断了,听冬书说,那是他亲手斩断的。
他早年有赌瘾,气得朱妈妈差点儿便带儿女离开他,他为了表明永世不赌的决心,用刀切下自己的手指,也是一个狠人。
“魏小哥成亲,朱妈妈总算熬出头啦。”春棋感慨,“只可惜她那女儿再也找不回来,不然,可真是圆满的人生啊。”
明容一怔。
她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的长生果挂坠。
她现在发达了,也许能帮奶娘找到女儿。
早朝散会。
南康侯正悠闲地往回走,忽听有人大喝“留步”
那粗犷豪迈的声音听在他耳朵里,像狮吼,又像虎啸,十分惊悚。
他回过头,见玉太师向他走来。
“玉太师。”他忙行礼。
“不必多礼。”
玉太师走近几步,盯着南康侯,直把对方盯得寒毛直竖,才不慌不忙的开口“巽儿不日便要前往燕地。那孩子,天生就是带兵打仗的料。”
南康侯头都不敢抬,“王爷武功盖世,下官早有耳闻。”
玉太师又道“巽儿文采斐然,不少人都夸他文曲星下凡,才华横溢”
“”
南康侯想起那总是翘课的少年。他听在文华殿待过的同僚说,燕王的文章,读完让人想流泪。
他强笑道“王爷文武双全,乃我大曜之幸,百姓之福。”
玉太师又盯着他。
南康侯顿时心生错觉,恍惚觉得,他变成了屠刀下的牛羊,砧板上待宰的鱼。
他的额头冒出汗。
“巽儿这等英雄少年,找遍天下,再无第二个。”玉太师说罢,拍了拍南康侯的背,“明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是,是是是”南康侯一叠声道。
玉太师微笑。
他又拍拍南康侯的肩膀。
他第一次拍南康侯的后背,像要把心脏拍出来。他再拍南康侯的肩膀,对方脸上的肉颤动不止。
南康侯快吐了。
玉太师在他耳边,一字一字道“听说你有个女儿,就在宫里。”
南康侯从宫门出来,孔叔急忙迎过去。
这忠心的老仆人见主子面色惨白,冷汗直流,紧张的问“侯爷,出了什么事可是害病了”
南康侯摇手。
他弯腰,钻进轿子,等出得巍峨皇城,又在街道上走一会儿,才吐出一口气“玉太师留我说话。”
“玉太师”孔叔愕然。
“正是。”
“他、他为难您”
“”
南康侯擦拭满头的汗,神情凝重,低声道“他将燕王夸得天花乱坠,又提起容容只怕先前听见宫中的风言风语,多有不悦。此番意在提醒我知难而退,燕王绝非容容所能高攀。”
孔叔骇然。
今日授课,文先生发现,太子有些走神。
这或许只是他的错觉。
毕竟,无论他问什么,太子都能答上来,且字字在理,天衣无缝。
太子是一个完美的学生,最苛刻的夫子也挑不出一丝错处。
可他还是感觉,太子心不在焉。
他讲完课,开口告退。
太子道“先生。”
文先生回转。
少年墨玉似的眼瞳凝望他,轻描淡写道“先生以为,你我所处的这一方天地,是什么模样”
文先生愣住。
他不明白太子何以问起这事,思索片刻,气定神闲的道“天圆如张盖,地方如棋局。”
太子又问“倘若地也是圆的呢”
“绝无此种可能。”文先生断然否定,“天地阴阳自古而存,自有其所在的道理。大地若为浑圆,草木如何扎根,房舍如何固定,人又如何立足”
“是么。”少年淡淡一笑,“多谢先生解惑。”
东宫有新鲜的西瓜。
市场上还没开卖,京城见不到西瓜的影子,狗太子已经吃上了冰镇西瓜。
明容作为见者有份的受益者,十分快乐。
她紧握勺子,等待开动。
碎冰都呈上来了,刀就在旁边,大西瓜还放在矮几上。
太子戳它一下,它便向前滚动。太子再戳,它又滚了回去。
明容的脑袋随着西瓜的滚动而转动。太子只玩不吃,她失去耐心,劝道“你切不动,让何竺来嘛”
赵秀瞥她一眼。
他只玩弄那西瓜,一言不发。
明容又说“不然我来切”
赵秀看着她,心想,贪吃的小神女,望着西瓜的眼神,比看他热切的多。
他慢条斯理的道“明容,今日文先生讲课,讲起山海之起源,天地之奥妙。他对我说”他停顿,凤目淡扫,“天地是方的。”
“啊”明容蹙眉,“他弄错了,天地都是圆的。”
她说的那般轻巧,仿佛这是三岁小孩儿都知道的真理。
赵秀戳那西瓜,漫不经心,“当真”
“真的真的”明容指着西瓜,说,“圆的,比西瓜还圆。”
赵秀浅笑。
他问“你不怕掉下去”
“掉不下去。”
“为何”
“因为”明容说着,突然止住。她看了看他,又看西瓜,“你叫何竺切西瓜,我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