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病。
明容告假回侯府,沉痛反省十天之后,得出这一结论。
她对赵秀抱有的微妙期待,和闷热夏夜躁动的心跳一样,是一种病。
在容易胡思乱想的年纪,在对异性产生了一丢丢兴趣的年纪,她不幸身处古代,不得自由,也没有广交朋友的权利。她甚至见不到几个同龄男生。
七哥,她视若亲兄长。
别的皇子,他们见了她得避嫌,多说两句话,传进七哥耳朵,他们准遭殃。
宫里的侍卫,那更得避嫌。男女大防,尊卑有别,若有一点僭越之处,只怕害了对方性命。
明容见的最多的,与她最亲近的人,只有赵秀。
从十二岁起,愿意与否,那人都成为了她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赵秀总在她无助、软弱的时候出现,给予她生命的支撑。他对她的纵容和偏爱,比起爹娘,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知道她的秘密,见过她的罪恶。
她在他面前赤裸如新生,也不需要费心掩饰。她是自由的。
她的每一天几乎都与他分享。
她习惯了他冷淡的臭脸和糟糕的坏脾气,也习惯他微凉的体温和生硬的拥抱。她太习惯有他。
所以,她病了。
友情之外的暧昧,牵手和拥抱,她听之任之。
可这一切,也许只是巧合。
赵秀路过她冷清的青春,弥补了她对花季雨季的浪漫憧憬。她将惯性依赖,误解为秘而不宣的情思。
巧合。
她只能这么说服自己。
否则,她就不得不承认,她对大曜的太子有所期待。
那个人为了学桃花妆,随意摆弄死人头颅。为了验证心脏的形状,切开一颗人类心脏。
他的离经叛道,从来没有负担。
人与动物,与草木,与尘埃,于他而言,本无不同。
明容却被他吓的噩梦连连。
她在梦中见到愁眉苦脸的爸妈和姐姐。她已经很久没有梦见他们。
爸爸说,远离犯罪分子,远离危险,是自我保护,也是对自己、对家人负责。你愿意每逢周末就去探监吗
妈妈说,爸妈不干涉你找对象,只有一点,他必须真诚。诚实和善良是生而为人最可贵的品质。那个姓赵的男孩,你真的认为他善良吗
姐姐说,容容,你想早恋,好歹找个正常的对象啊
夜半惊醒,一身冷汗。
是病。
绝对是青春病。
她只是一时头脑发热,年少总是混乱。不见赵秀,冷静一下,也许就能清醒。
明容积极调整心态,她需要和正常人交流。
于是,她约朋友郊游。
慈义山景色好,人又少,堪称旅游胜地。
明容去过一趟,毒虫、毒蚁绕着她走,安全不成问题。
她叫上长乐,七哥和阿缘,几人相约出游。
七哥和阿缘相对自由,来去自如。
长乐出宫不便,为了出来玩,还得找理由。她告诉父皇,京郊寺庙多,叶皇后忌日将至,她为先皇后祈福。
叶皇后的忌日还有大半年呢。
皇帝不在乎。他一听说叶初相关,无论借口多离谱,他都放行。
长乐丢下侍从,独自前来,背着个小行囊。明容也背着自己的登山行李包。赵巽和阿缘带水壶,兵刃,和常备的药。
来到集合点,四人愣住,面面相觑。
他们不是仅有的游客。
太子在。
没人叫他。
明容百思不得其解。
即使赵秀没做恐怖的事情,即使她不曾从东宫落荒而逃,她也断然不会邀请他。
赵秀的被害妄想症病入膏肓,他早年遭逢刺杀,患有严重的tsd,对游山玩水毫无兴趣。爬山更是他反感的体力活。
可他偏偏来了。
大家来爬山,他高坐辇轿之上,捧着一杯降温消暑的绿豆汤。冰块融化,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少年一脸厌烦。
众人无言。
明容刚想打圆场,阿缘警觉,右手按在佩刀的刀柄上,冷硬的质问“什么人”
他不认得太子。
那日在侯府,赵秀和他打了个照面,他走的快,没留意对方长相,这会儿忘的一干二净。
赵秀扫他一眼,不答。
赵巽冷哼“他是谁是你见了得跪地叩拜的人”
他看阿缘不爽很久了。
明容在宫外,但凡出街,身边必定跟着无礼的异族少年,苍蝇似的,赶也赶不走。
明容说,阿缘是她弟弟见鬼的弟弟。
南康侯吃饱了没事干,非得认个父不详的异族人当便宜儿子,这不胡闹么。
赵巽看阿缘,那是越看越不顺眼。
不仅因为明容对弟弟的维护,更因为这厮态度欠佳,拽得毫无理由。
他转向太子,“四哥,你怎么来了”
赵秀不冷不热,“怎么,扫了你们的兴”话对赵巽说,视线却落在明容身上。
少女身穿淡粉夏衣,背着个淡蓝色的小包袱。
时辰尚早,她的额头沁出一层薄汗,脸红扑扑的,目光躲闪。
赵秀想为她擦掉额上晶莹的汗。
她在东宫玩得太疯,他会为她洗脸、抹汗,他享受照顾她,照顾本就是对身体的支配,而支配等同于拥有。他照顾她,他拥有她。
所以,她为什么逃走
他一天见不着她,小神女一天不对他笑,这一天的日月都无光,尽是虚度。他们不该分离。
明容别开脸。
她还在闹别扭。
赵秀低哼。
“来就来了。”长乐道,“再不走,日头晒得厉害。”
一行人动身,启程。
阿缘跟着明容,眼角余光瞥向辇轿上的少年,问“他就是太子”
明容点头。
阿缘道“他来爬山,怎么坐轿子”
明容清了清喉咙,模糊道“他生病呢,身子不好。”
阿缘又看那人一眼。太子苍白、清瘦,单薄如纸。他说“生病在家养病,为何跑出来半路发病,岂不麻烦。”
明容心想,阿缘对赵秀的第一印象差极了。
阿缘直来直往,素来不屑粉饰太平。此刻,他面无表情,语气也平淡,可说的这些话,分明对太子颇有微词。
赵巽维护兄长,呛他“四哥发病自有我们照顾,要你多嘴。”
阿缘看他,只一瞬便回转,漠然道“整天念叨杀敌立功,整天赖在京城不走,打仗全靠嘴。”
“你他娘的说谁呢”赵巽一个箭步冲向前,提起他的衣襟。
阿缘闪开,敏捷得像一头豹子。他嘴硬“谁跳脚,我说的就是谁。”
明容叹了口气。
她这弟弟的叛逆期有点厉害。
赵巽嗤了声“臭小子,会些三脚猫功夫,就当自己是个人物,真叫人笑掉大牙。老子今天教你重新做”
“别吵啦”明容打断,“每次见面就吵架,你们成熟一点”
阿缘板起脸,继续当面瘫。
赵巽冷哼,奚落他“穿得什么破烂衣服,刚从染缸里捞上来吗”
阿缘闻言变色,佩刀唰的拔出半截,厉声道“你再说一遍试试”
赵巽冷笑,“想动手老子奉陪,来啊”
“不准打架阿缘,刀收回去。”明容说完,瞪着赵巽,“那是我给阿缘做的新衣裳,哪里破烂”
赵巽怔住,“你做的”
明容点点头,不悦道“对啊,深绿浅绿黄绿,标准的迷彩服。我弟弟将来可是要成为天下第一刺客的人,刺客必须注意隐蔽,穿着这身衣服,藏在树林间,谁能找到他你不懂,尽瞎说。”
“天下第一刺客”赵巽失笑,反手一指,“就他”
“比你当三军主帅靠谱。”阿缘道。
“你也配和老子比。”赵巽轻蔑,“老子看在容容的面子上,屈尊告诉你,去年,老子”
“老子老子老子,难听。你好好讲话。”明容说。
赵巽无奈,举双手投降,改口“去年,我已经立下汗马功劳,我的手里足有二十几条北魏军的性命,人头数新鲜着,日后还会上升。今年,我再回燕北,那可不是小打小闹。我话提前撂这儿,待我冲锋陷阵,凯旋而归,明缘,我要你亲眼看着京城的百姓夹道迎接,为我欢呼,看我有多威风”
阿缘又瞧他一眼,然后扭头,不吭声。
赵巽气道“你小子什么态度以下犯上,目无王法,他娘的讨打”
长乐淡淡道“七哥,你别张口闭口骂脏话,容容不爱听。”
她的耳朵也不爱听。
赵巽闷了会儿,突然生硬的道“容容,你给明缘做衣裳,待我出征,你也给我做一件。”
明容诧异,“你出征穿战甲,那太难,太复杂,我不会。”
赵巽立刻道“你可以缝制里衣,裤子”
“臭不要脸。”阿缘冷声。
赵巽又要打他。明容好不容易把他们分开,不准他们继续吵嘴。管教这两个问题少年,比爬山还累。
不多久,身后扬起一道熟悉的声线,清润如水,低沉如深夜轻风“迷彩服只怕用不到。”
明容回头,“怎就用不到”
“你弟弟想当数一数二的刺客,刺杀的目标非富即贵,不会待在深山老林。”赵秀拖着调子,慢条斯理的,“这样的人,也许藏在高门深宅,也许在皇宫。他穿着那身衣裳,形迹可疑,隔着院墙都能被人揪出来。”
好像,有点道理。
明容脸一红。
赵秀微笑,柔声诱哄“你叫他脱下来,烧掉。”
“我的衣服与你无关”阿缘道,声音冒着丝丝寒气,“不用你多管闲事。”
“你对谁不敬呢”赵巽剑眉一拧,粗暴地推搡他,“明缘,我忍你很久你狂什么,啊”
他挡在阿缘身前。
两人对峙,剑拔弩张。
“四哥和我狂,我们姓赵,住皇宫。”赵巽是真的气恼,也是当真困惑,他从没见过阿缘这般不识抬举的人,“你小子凭什么猖狂你有嚣张的底气吗”
阿缘神色不动,淡淡道“凭爷高兴。”
赵巽“”
明容“”
她本想劝架,听阿缘这么说,真不知作何表示。阿缘的叛逆期不仅厉害,更可怕。
赵巽气的发笑,“你行啊,对着本王自称爷,你是第一个,真能耐”他捏了捏手指,骨节作响,“别光说不练,小子,有本事”
长乐一声低呼。
明容转身,见她站不住,急忙搭把手,扶着她,“怎么了”
长乐“脚扭了。”她看向辇轿,十分自然的命令,“玉英,你背我。”
玉英请示太子,太子答应。
赵巽看着两名少女,心里想,山路难行,长乐不慎伤到脚踝,容容也该累了。他脱口而出“容容,你累吗我背你。”
明容一怔。
她上次来慈义山,只爬到半山腰,这回直通山顶,确实疲倦,但还没到走不动路的地步。正欲拒绝,忽听赵秀道
“老七,你背长乐。”
赵巽说“玉英背她。”
“玉英是外男。”赵秀语气冷漠,“你背自己的妹妹。”
“那容容怎么办”
“玉英背她。”
“”
赵巽一阵无语,哭笑不得。
“四哥,你听听自己说的什么话你刚才说,玉英是外男,他是长乐的外男,难道不是容容的外男”
赵秀道“男女授受不亲。你和明容非亲非故,别碰她。”
明容眼神古怪。
他怎么说的出口
他怎么能脸不红心不跳,双标得理直气壮他真的一点都不诚实,也不会心虚。
赵巽不服气,说“我和容容非亲非故,玉英就沾亲带故了”
“玉英是下人。”赵秀凝视明容,平静道,“玉英,何竺,你自己选。”阿缘刚想开口,他又道,“你弟弟抬我。”
“不。”阿缘拒绝,“我背我姐,你找别人。”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明容听得脑袋涨疼,忍无可忍,“行啦”
四周立刻安静。
“我能走,不用人背。七哥,你带着长乐,小心路上的石子。”明容深呼吸,一只脚点地,作起跑的姿势,对赵巽笑,“我在山顶上等你”
话音刚落,一阵风似的跑远。
赵巽也笑。
他背起妹妹,说道“长乐,抓紧七哥背着你也能得第一名,你看好,咱们这就追上容容。”
他们在前面跑,阿缘紧跟其后。
他担心姐姐冲太快,被石子和杂草绊倒。
这几人一走,热闹便没了。
何竺摇头,叹息“少年人啊,一个赛一个的暴躁。”
同为少年人的太子望向前方。
少女的背影是娇俏的粉色,像一道流动的粉色虹光。
她奔跑,衣袂飘飘,长袖和裙角飞扬,辫子在风中一起一落。
老七说了什么,她边跑边笑,上气不接下气。笑声被带着热气的风吹回来,清脆如银铃,清甜如泉水。
热风涌进少年冷寂的心口。
他干涸已久。
十天。
明容不回宫,不理他。她总能轻易撇下他,无牵无挂。
赵秀眸色渐沉。
到达山巅,只见明容站在山崖上,两手放在嘴边,对着山林和鸟兽大喊“明小容到此一游明小容到山顶一游”
回音缭绕,在山谷中徘徊。
明容笑起来。
赵秀静静地凝视她。
明小容在宫中极少如此肆意。只有在宫外,在冷清的山上,她才真正的自由。她眉间的神采,唇边的笑容,肖似梦境中无忧无虑的小神女。
他是笼中鸟,禁宫之中的困兽,她又何尝不是
小神女也是被绑住翅膀的可怜的鸟儿。
他憎恨一切胆敢束缚明容的事物,总有一日,他会将其连根斩断。
同时,他又清醒的认知,他渴望把她锁在身边,用身躯禁锢,用灵魂绑缚,不让她逃脱。
他想摸摸她后背的肩骨。
他深信,那儿一定有翅膀的残痕。
“明容。”他出声,“离山崖远些。”
少女回眸,骄傲的说“你害怕就别过来,我可不恐高。”她俯视一望无际的树林和深深的山谷,接着喊,“明小容明小容明小容”
山谷回答她,明小容明小容明小容。
有来有回,仿佛与天地交谈。
明容大笑。
长乐坐在平坦的石头上,往下一指,说“那儿有座破庙。”
明容叹气“我大哥在庙里住了五六年。他剃了头发,执意当和尚,不肯跟我们回家。”
“当和尚,好过当尸体。”长乐说,“雍西王到底饶了他一命。”
“蛮不讲理。”明容闷声,“世子不是我大哥杀的,崔家怎么能因为世子不幸战死,大哥活着,就非要他抵命真正的凶手在西戎,雍西王该恨的是西戎的老皇帝,他拎不清”
“六崽恨老皇帝。”
“秦之兰”
长乐颔首。
明容在她身边坐下,抱着膝盖,问“他还好么西戎使团离开后,我就没跟他说过话。几次见他,他待在树下发呆,我和他打招呼,他不理我。”
“他不讲话。”长乐道,“也不学狗叫,不学狗爬,不叼树枝。他哑巴了。”
明容想起那天在御花园假山群,不小心偷听到的谈话。
秦之兰他对大兄,对父亲,对西戎,彻底死心了吗他的亲人错待他,他的国家遗弃他。他真的死心了,才会颓废。
长乐稀奇,“听说慈义山上有毒虫,我一只都没看见。”
明容心不在焉。
她捡起一根小树枝,在地上胡乱地涂鸦,毫无章法。
长乐找不到毒虫、毒蚁,又道“秦之兰同父同母的妹妹死了。”
明容吃惊,“死了秦之兰说的”
“他变成哑巴,比石头还闷,怎会开口”长乐摇头,“我猜的。秦之兰此人,心性之坚韧,意志之顽强,天底下无几人能与其比肩。他坚强,固执,因为总有念想。人只要有希望,再多苦难都能忍受。”
她顿了顿,语气转淡“如今念想没了,人也痴呆。”
明容低着头,树枝摁在地上,折断小半截。
长乐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向断崖,长久地站立。
风吹起她的长发。
她眉眼凛冽,眺望山谷,过一会儿,又抬起头,直视烈日,炽热的阳光灼伤眼睛,她依旧固执。
“不想回宫”忽然,她声嘶力竭的叫,“不想回宫不想回宫不想回宫”
整座山都在嘶吼。
明容呆住。
两天后,明容回到西偏殿。
长乐比她回宫早。
她去明光殿,长乐正待在小院子,一次次地向变成哑巴的秦之兰扔树枝。
少年神情呆滞,默不作声。
长乐不放弃,继续扔小树枝,叫他“六崽,六崽。”
他不答应。
长乐又说“六崽,汪汪汪。六崽,乖乖。”
少年沉默。
明容看着他们。
秦之兰神智清明,言行如常,长乐讨厌他。他傻了,哑巴了,长乐反而待他好。公主真是一个怪人。
明容想起慈义山上,公主冲着空旷的山谷发泄。
不想回宫。
可他们到底还是要回宫的。
大人常常自嘲,婚姻是围城,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那是他们没有见过古代的皇宫。
高墙,宫门,琉璃瓦,隔开的是两个世界。
人人想进来,人人想出去。
不,这未必就是真相。
后宫的妃嫔很多,每个人的想法不同。
姑姑盼望离开,玉娘娘对陛下一往情深,死也不会离开,还有贞妃明容曾在长春宫碰见她。那温婉的女子和玉贵妃闲聊,说起宫外的生活,有怀念,却别无它求。
贞妃说,一晃眼,在宫里待足大半辈子,当年待字闺中,在家里是怎么过的竟然记不清楚。
她还说,天长日久,她熟知的只剩后宫的红墙绿瓦,寝殿的一草一木,面对家里人都忐忑,真回去了,只怕闹笑话。
原来,进宫需要勇气,出宫更需要。
明容怅然。
今日,她得去东宫。
采桃说,太子病了。严寒酷暑天,对身子骨弱的人不友好。所幸,太子病的不重,只需卧床静养。
明容去看他。
那天郊游,他们没怎么说话。
赵秀当着外人,从来不做亲密举动,言语也收敛。
明容记得,月信初至的那一年,她经验不足,又贪玩。冬季的某一天,她以为月事快结束,不足为虑,便在东宫跳长绳。秋月、冬书悠绳子,她边跳边数,数到二十五,秋月急匆匆地拉她进殿内。
她的裙子不慎染上血迹。
东宫那么多侍女,赵秀的外衣也能借来一用,可他命令冬书返回长宁宫,取来明容的大氅。
赵秀重视她的名誉,细枝末节,他都顾及。
闺名、清誉,明容不太在意。
七哥也是。
他总在外面容容、容容的叫个没完,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他宣告天下,说她是他的心上人,害得她一连几天鬼鬼祟祟,见谁都心虚。
因此,她虽不在乎所谓的名节,赵秀沉默的维护却令她安心。
可他太沉默。
但凡有所表示,定是惊悚的疯话,她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无可奈何。
路过御花园,明容偶遇贞妃。
贞妃娘娘侍弄花草,向来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他人。她的寝宫是皇城一道独特又别致的景色,风雅,清丽。她也是明容认为的宫中最富有生活情趣的女子。这等情趣关乎云月花草,无关皇帝。
明容屈膝,行礼,“给贞妃娘娘请安。”
贞妃笑了笑,“明姑娘太见外。”
她修剪枝叶,咔嚓一声,树叶簌簌落下。
她放下手,温声道“文人以花喻人,叹一句女子如花要我说,就得明姑娘这样的,才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明容脸上微红。
她对贞妃颇有好感。
贞妃那与世无争的随和,任谁都喜欢。玉贵妃难相处,只与贞妃往来较多。禧妃和贞妃不是一路人,对她也尊重。
贞妃是令狐沛的表姐,令狐沛暴毙,她见了明容,从不刁难。
也许,正如她所说,在宫里太久,面对亲生父母都生疏,更别说见过几面的表弟。
明容道“娘娘是盛放的鲜花。”
贞妃摇头,“是叶子。”
明容一怔,“叶子”
“是夏末的树叶。”贞妃抚摸碧绿的树叶,动作轻柔,万分珍爱,“繁华过了,热闹过了,向往秋天到来,图个凉爽,图点清静。”
她转身,面对明容,浅浅一笑
“这实在也没什么不好。”
太子房里的药味浓郁。
赵小秀生病,困于床榻之间,无所事事。他不想念书,也不想下棋,靠在床头,低低地咳嗽,见她走来,目光静悄悄地洒落。
他问“明姑娘近来忙什么”
他阴阳怪气呢。
明容轻车熟路地打开柜子,抱一床被子出来,盖住他,又把紧闭的窗户打开通风。赵秀一生气,不见光,不见日月,室内幽暗,人也快发霉。
她说“忙我的生意。前两天,二舅舅三舅舅从宁州过来,我同他们商量开分店的事。”
“士农工商,商为末。”赵秀声音微微沙哑,目光如寒冬的大雪天,麻木,冰冷,“金钱在权利面前,不堪一击。”
“我不管,我只想赚钱。”明容说。
赵秀低笑。
他抬手,指腹涂抹少女前额,仿佛擦拭不存在的汗水。
小神女的一切都是温暖、明媚的。三月春风,五月晴空,他的明小容。
他该怎么留住她
他困囿于东宫,缠绵病榻,殿内的风死气沉沉,光也晦涩。
明小容闻到苦涩的药味便皱鼻子,前些日子,她被逼着喝了两天药就受不了,她说闻不得这味道,会吐。
可这是他身上挥之不去的气息。
清苦的药味,一月月,一年年,深入骨髓,再也不会消散。
少年忽而变脸。右手扣住少女的腰,左手按她的后脑勺,将她禁锢在怀抱中,近乎野蛮。
明容的鼻尖撞到他凸起的锁骨,骨头坚硬,她吃痛,透不过气,恼道“赵小秀你发什么疯”
赵秀面无表情,在她耳畔淡淡的道“吐死你算了。”
“听不懂”明容摸鼻子,“你说人话。”
赵秀沉默。
看吧,他真不是人,所以不会说人话。
明容深呼吸,“你在外头不是挺会说的男女授受不亲,哼,那你干什么呢”
赵秀理直气壮,“老七是老七,我是我。”
“你再不说人话,不做人事,你和七哥就一样啦。”明容说。
她觉得自己在放狠话威胁。
赵小秀好像没听懂。
他有些走神,抱着她一会儿,头低下,埋首于她颈间。他轻轻道“我去慈义山,你不乐意。”
“没有。”
“你有。”
“你突然过来,我吃惊罢了。”明容见他伏在她肩膀上,又觉得生病的赵小秀变得分外委屈。她轻叹,“你想一起出去玩,提前知会一声,我选更合适的地方,省的你折腾何竺玉英。”
赵秀不置可否,又道“你故意躲我。”
明容沉默。
“不否认”赵秀在她耳侧笑,温热的气息拂动鬓边的碎发。他至少还有呼吸是温热的。他笑着,低声问,“为什么”
明容不语。
“因为那颗心脏。”
“不。”明容突然说,“不是你,是我,我的问题。”
是他们的问题。
是不加定义的暧昧,和日渐失控的悸动。
她不清楚对他究竟怀有怎样的感情,因为未知,更加胆怯。她做不到局外人那样清醒,就像像他下棋,他总是冷静,操纵全局。
不能这么下去。
明容抬头,对上少年探究的视线。他仿佛想说什么,喉结上下滚动不对,喉结
何时长出来的
明容一愣,瞬间遗忘其它。
她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那会动的骨头,更惊讶。
这东西长在爸爸身上,爷爷外公身上,她潜意识里总认为是出生就有的,是男人的身体与生俱来的一部分。
可赵小秀从前没有,至少从不明显。
她又轻戳一下,忍不住笑。
赵秀看着她,她的笑意盈满眼底,他也微笑。
“好玩么”他问。
“会动。”明容说,葱白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探索,“吃东西,喝水,难受吗”
“不会。”
“你不觉得有东西堵在喉咙里”
“不。”
明容缩回手,“对不起,我就是好奇,没戳痛你吧”
少年拉住她的小手,握着纤细而柔弱的手指,放回他咽喉上。
小神女的手指也是温暖的,触碰着他,抚摸着他,令他满足。他想,这具残废已久的躯体,原来还有价值。
赵秀柔声道“你对我的身体感兴趣,我很高兴。”
明容“”
她呆了片刻,双颊飞起红云,烧灼如火。
“谁、谁对你的身体感兴趣”她甩脱他,目光乱飘,脸越来越烫,“你讲话怎么那么,那么歧义”
她飞也似地逃离。
当晚,明容再一次失眠。
她在夏夜闷热的微风和冰盆散发的凉气之中,辗转反侧,一会儿咬嘴唇,一会儿咬手指尖想起手指碰过喉结,想起少年的软骨在她指腹下滑动,脸上又发热。
赵小秀平时尽说疯言疯语,目光染血,眉眼带刺。
耍流氓倒真诚,还很温柔。
什么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