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上,万乐过了一段混吃等死的生活。又陆陆续续和骆文端清算了很多之前没有来得及算的余账。
比如说,万乐在吃梨的时候,忽然抬起头来,问骆文端“你那时候为什么不见我”
再欣赏骆文端比死了还难受的表情。
万乐说“你说说看,你那时候为什么不肯见我”
骆文端说“因为我是个弱智。好吗”
“不好,”万乐不买账,“你倒是说清楚啊。”
俩人聊起来这些事情,其余无关人等就会自觉退下,可能是不想看骆文端局促,更可能只是觉得尴尬。
骆文端很是苦不堪言了一段时间,他实在是觉得万乐太难缠了,虽然说可爱,但也太难缠了。
俩人在一起,万乐时不时就要给他出个问卷来让他答,让他说清楚当时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做出了这样愚蠢的举动。
骆文端不是不能说,他只是和万乐不一样,他不觉得什么都是可以说得出来的。言语的表达能力有限,更多的东西是言语表达不出来的。他和万乐之间的感情,骆文端认为,更多的是无法表达的东西。
责任感、爱、感情、友情、愧疚、同情等等东西,他和万乐之间纠缠了那么多年,此时此刻做的决定,可能是来自于几百年前的纠缠,这些东西万乐也不是不明白,骆文端知道,万乐只是在刁难他。
骆文端说“你要怎么样才能放过我。”
万乐随口乱扯“你把大师兄变成妖怪。”
骆文端古怪地看着他,说道“你确定。”
一到这个时候,万乐就又犹豫起来了。
骆文端把大师兄变成妖怪似乎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可能只需要他吐口口水、或者给他一片龙鳞之类的,就能点化了大师兄,可是变成妖怪之后呢
这世界这么危险残酷,大师兄这么没有天分,这么笨,如果以后受罪了,是不是会怪万乐
万乐说“先算了吧,等师父回来再说吧。”
俩人把先前的账都翻得差不多了,骆文端甚至开始庆幸万乐不记得上一世的事情,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后来骆武端走了一段时间,然后又回来住了两个星期,又走了,他们的师父也并没有回来。
万乐不是很想再等了,他也终于对这种每天都重复的日子感觉有点烦。
那天,骆文端把院子里已经死掉了的银杏树木砍了,木头沫子飘了满院子,大师兄和王子谦的身上都滚了好多木屑,骆文端有一搭无一搭地做了两三天,做出来了一把很宽敞的摇椅。
这时候也正好入夏,万乐终于实现了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在这个院子里晒太阳。
院子里的银杏树挡住了部分阳光,这是很理想的光照条件,每天下午五六点钟,万乐都准时躺在摇椅上睡上一觉。身上窝着两条狗,退休也不过如此了。
家里的很多家具都是骆文端亲手去做,他做之前也不会和万乐商量,万乐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把工具准备好,开始动手了。
万乐这次醒来,发现身边放了把蒲扇,看上去和买的一样,手工非常精细,甚至看不到接缝。
万乐摇着蒲扇,去厨房找骆文端,问道“你买的吗”
“不是,”骆文端把一条鱼利索地剃掉鱼鳞,对半劈开,扔进锅里,爆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他转过头来说道,“做的,怎么了”
万乐想了片刻,说道“我们就这样了吗”
他这话的意思当然不是不满,而是想问“我们就这么在这里活下去了吗”
骆文端说“你烦了”
当然不会,万乐想说。
他觉得自己已经厌倦这个世界了,没有骆文端在的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对万乐来说没有分别。
可是他又觉得这实在是太浪费时间了。有种很隐约地颓废感。
万乐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了,骆文端想了想,往锅里泼了一瓢水,把正在播放的教程视频关掉了,然后抱着肩膀靠在厨房门前,看着他说道“那你想去哪儿”
万乐看着他,觉得真是他妈的帅惨了。
万乐又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于是他说了句十恶不赦的话“随便啊。”
骆文端“”
“行,”骆文端咬牙说道,“等着。”
晚上,万乐喷了驱蚊水,又躺在躺椅上晒月光,一边摇扇子一边刷手机,笑得不亦乐乎。
骆文端把碗洗了,出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个画面,万乐开始上膘了,胖了一圈,看着终于不那么瘦了,状态看着也完全正常,能吃能喝,一天能保证睡十六个小时,整个人沐浴在一种宁静祥和的光下,人都变得更漂亮了,只是这几天天天日光浴晒黑了点,却抵消了一些疾病带来的苍白,看着更健康一些,他像是镀了一层阳光在身上,穿着短裤躺在躺椅上,脚一晃一晃的,像是刚从河里拔出的莲藕,也挂着一层油,带着些青涩的新鲜,瘦得极美。
骆文端一开始见到万乐的时候,印象最深刻的他,就是这个模样。但其实是还是有些区别,那时候他刚十七岁,比现在白,没有现在瘦,眼睛架在鼻梁上,穿着改良中山装,一副无法无天的模样,此时此刻,万乐却把所有的棱角都磨下去了,不再张牙舞爪地让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他的身上,而是安静地坐在这里,不想再享受被人注视,也不再为自己的小小才华沾沾自喜了。
骆文端忽然升起一种巨大的冲动,那种冲动就是坐在他身边。
万乐看了他一眼,给他往旁边让了让。
做这把躺椅的时候,骆文端就存了要一起温存的私心,做的时候他在心里比量过,刚刚好是一个人太宽,两个人稍微有些挤的宽度。但做好之后,估计是怕司马昭之心被万乐马上发觉,他还一次都没有坐过,这还是第一次。
万乐没什么思考地、只靠本能地、找出了最舒服的姿势,他把骆文端的胳膊放在自己脖子下面,整个人窝在了骆文端身上,舒服地叹了口气。
万乐说“你看,今天的星星。”
骆文端抬起头来,看见漫天的繁星,像是被击碎的玻璃碎渣,闪烁在黑色的幕布下,每一片都闪着光。
万乐没有考虑任何征兆、任何凶吉、任何关于他专业方面的每一颗星星的出现到底意味着什么,单纯地说道“真漂亮啊。”
骆文端说“你不是玩手机呢吗”
万乐并不害臊“我自己看有什么意思”
“好吧。”
万乐问“你想到我们要去哪儿了吗”
骆文端说“等明天再说吧。”
骆文端在浪漫这方面实在是有些没有天分,万乐对此并没有抱有期待。
他已经停药很多天,症状都已经减轻,万乐在心里隐隐地想,其实他有些想回揭阳看一看,但因为当时那么坚定地拒绝了骆文端,让他有点说不出这句话。
万乐躺在骆文端身上,仰头看他,问道“你看什么呢”
“嗯”骆文端说,“你不是让看星星吗”
万乐无语地说“平时也没有这么听话。”
骆文端“别找茬。”
万乐翻了个白眼。
骆文端就低头看他,万乐说“又看什么”
骆文端“星星。”
万乐“”
万乐自己撩闲,又自己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两条狗在他俩的脚下睡得呼噜连天,骆文端不想再浪费时间,拍了拍万乐,说道“回去睡觉。”
万乐不大想动。
骆文端也没说什么,站起来就把他抱了起来,万乐搂住他肩膀,笑了起来,骆文端还掂了掂手感,然后对两条狗说道“回去睡觉。”
两条狗悻悻地垂头耷拉脑地走了。
万乐看了眼说道“要给大师兄也找个对象了。”
骆文端还没说什么,万乐就道“我不是偏心,可是王子谦还且能活呢,不着急。他和二师兄一样都不着急。”
骆文端根本不在乎这些,单手抱着他把门打开,然后用脚踹上,把万乐放在了床上,这几天床铺上了凉席非常舒服,万乐激灵了一下,然后说道“把风扇打开吧。”
骆文端已经当惯了丫鬟,伸出胳膊去给他打开风扇,万乐说“可是没有合适的母狗,大师兄还没绝育呢,要绝育吗”
“安静,”骆文端说,“接下来别让我听见任何一条狗。”
说着从枕头下面摸出了个东西,万乐看见了便安静下来了。
春困秋乏夏打盹,龙性四季都本淫。
后来,万乐在一次无意之间,又打开了自己的日记本,看见上面骆文端用花体英文,写了很长的一段英文句子。
“totherithyou,
ianttoideaaytheti
ianttoideaaythesu,
takgaaktokitheti
tithestarsfithenightsky
ihavesquanderedyord,itassesby,
tiredandseegyneveroved
hoever,toorro,
iistidothesa,idg
aneyefuoffoers,
ifeshoudbejtasbeautifu
orangess
tother,
fritteraaythedeicateauniverse
tithethgsthathavebeensquandered
behdourbacks
grothgs”
万乐查过后,知道了这首诗的名字叫做我想和你虚度时光。
他想,他在很多时候向骆文端发问,骆文端都没有当即回答,但他也确实都一一回答了,在很久以后,用更加婉转、深切、珍重的方式,给出了自己无比真诚的答案。
很多时候,万乐都为他们两个无法回到过去的模样感觉无法释怀,他幻想过很多次两个人一起上大学,在学校里谈恋爱的模样,这注定只能是不能实现的愿望了。
可过去的骆文端也无法如此把他珍之又重地放在心上,给他每一个困惑一个妥帖的答案,让他每一次怀疑都被安然地填平。过去的遗憾有今天的完满做弥补,只要有骆文端还在身边,万乐就不算是输了。
万乐很久没有写过日记了,他找了张纸,夹在了日记本里,在上面认真地写着
“那些绝望的爱和赴死
为我们带来短暂的沉默
我想和你互相浪费
一起虚度短的沉默,长的无意义
一起消磨精致而苍老的宇宙。”
写过之后,万乐短暂地把这东西抛在了脑后,重新投入了眼前的生活中。骆文端带着他回到了揭阳,在阳美市场支起了一个自己的摊子,卖一些自己做的东西,万乐坐在前面卖石头,骆文端坐在后面打磨石头,画图纸,两个人到了三点就会下班,约会、遛狗、做饭、洗衣服,打发时间。
有一天,万乐在阳美市场见到了个女孩,很多记忆都涌现在眼前。
女孩长得很漂亮,半扎着头发,系着一个漂亮的红色蝴蝶结,身上穿着很漂亮的连衣裙,看o价格不菲。她瘦瘦的,长得很高,看上去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
女孩和自己的朋友一起来的,俩人在看骆文端上个星期雕刻出来的一尊观音。
骆文端今年开始,雕刻已经有了自己的明显的风格,不再追求具象的作品,而是更在乎石头本身的条件和意境,大多是一些写意的作品,这种东西,只是追求翡翠的价值的顾客无法欣赏,而不追求这些东西的顾客,在这个行业中只占少数。所以在业内小有名气,价格不低,销量不大,刚好够他们俩的小康生活。
女孩喜欢上了这尊观音,这观音确实很漂亮,骆文端刚雕刻出来的时候,万乐就很喜欢。那是一块很好的阳绿冰种料,只是有一些很小的裂,导致它无法做无事牌。骆文端想了很久,在翡翠上划了一条线,然后顺着这条线,给观音开了脸,仅仅用了三条线,一条画脸,两条画细细的眼睛,剩下的都隐去做留白,观音的身体画了仅仅四五笔,做出衣服的褶皱来,剩下的皆不做刻画。挖去一些肉,做出立体感来后,就送去打磨抛光了。
女孩问道“这个多少钱呢”
“等会儿,”万乐不动声色地说,“我去问问。”
女孩笑道“好啊。”
万乐把店铺就留给她和她的朋友,自己去了后面,敲了敲门,说道“你去看看。”
骆文端戴着眼镜,闻言还以为出事了,把眼镜摘了,问“怎么了”
万乐摇了摇头。
骆文端出去后,一眼认出了那个女孩是谁。
女孩看见骆文端,眼睛顿时亮了下,却不带任何感情,单纯是被骆文端的外貌惊艳到了。
骆文端问“看中哪个了”
张得意总觉得他有种莫名的亲切,看着他,说道“你们两个,谁是老板”
“他是,”骆文端淡淡地说,“我只是打工的。”
张得意“可是你好帅啊。”
骆文端“你也很漂亮,还在念书吗”
“这都可以看得出来吗”张得意惊讶道。
她的朋友推搡她,笑道“拜托,你长得很幼稚呀。”
张得意笑了起来,她比她的朋友更漂亮,也更大方可爱,敢大大方方地和陌生人说话。
“我好喜欢这块观音,”张得意说,“但我一定买不起,你告诉我多少钱,让我死心好不好”
骆文端“你有多少钱”
“爸爸给我十万块。”张得意说。
骆文端随意从柜台里拿出来了一块,直接递给了她,说道“这个吧,十万给你了。”
张得意“”
一块玻璃种无事牌。张得意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骆文端提醒说“只收现金。”
张得意说“啊。”
“不好意思,我忘记换钱了,”张得意说,“但是真的吗十万块吗”
“是的,”骆文端说,“你的项链不错。”
张得意摸了下自己的项链,那是一块春料豆子,她已经忘记了是从哪里来的,好像是他爸爸离开家之前送给她的,但是今年她爸爸回来找她,却说自己不记得这条项链了,但她已经戴习惯了,不愿意取下来了。
张得意说“家里长辈送我的,其实和你这里的货比起来,太差了。”
骆文端道“十万块,无事牌给你了,这条项链送我吧。”
张得意对这个要求显得有些一头雾水,骆文端解释说“我觉得它工艺不错,拿来研究一下。”
张得意更觉得离谱了,这石头用的是最普通的工艺,十个摊子上九个都有这种豆子,有什么工艺可学可骆文端却不像是个骗子。
张得意说“可以啊。”
她说着,就道“那好吧,你等我去换钱。”
骆文端笑了下,看着她,说道“算了。”
他把自己的os机拿了出来。
张得意的闺蜜一脸有话想说,又不好意思说的样子,显然是怕张得意上当受骗,张得意却二话不说就刷了卡。
万乐给她包装,这块石头骆文端一开始卖三十万,看上去像是骆文端让张得意占个便宜,但万乐知道,最主要的原因,是骆文端曾经拿过张得意她爸爸的一块无事牌,骆文端在还这份人情。
张得意还在恍恍惚惚,感觉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万乐看见她觉得好笑,又觉得有些无法说的心酸。
当年他们俩为了这个小屁孩费劲了心思,生怕她在成长的某一段路程上走歪了,骆文端光是为了她的学习,就为自己做了多少年的心理建设,终于说服自己相信学习不好的小孩也有自己的出路,而此时此刻,张得意就这么亭亭玉立,落落大方地站在了他们的面前。
万乐想,张得意本性善良、真诚,好像本来也就应该如此。当年总觉得告别太匆忙,但后来再想,那确实已经是最好的告别的时机了。
万乐看着她,仿佛就看到了很多很多过去抓不住,又放不下的过往,都展开了铺平了,呈现在了他面前,没有面目全非,而是一切如昨。
万乐说道“不要弄丢啊。”
“我会用生命守护着它的,”张得意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把自己的项链郑重地摘下来,递给了骆文端,“谢谢哥哥们。”
骆文端笑了一下,对她说道“不算哥了,叫叔吧。”
张得意说“谢谢叔叔。”
骆文端摆了摆手,回后面去了。
张得意走后,万乐回去看骆文端,见他还在写写画画,便明知故问地道“你要她那条项链干什么”
骆文端却答非所问“除了你,以后我不会送别人翡翠了。”
万乐知道他的意思,骆文端不会再在这个世上留下任何人情纠葛了,他慢慢地会把所有东西都抛下,丢弃,所有东西都会成为他的累赘,那些曾经放不下的过往,全都变成了过客,唯独万乐会成为他的世界的常驻民。以后所有的纠葛与爱,金钱和残暴,都留给万乐。
很久以后,万乐再打开那本日记,看见在自己的字后面,骆文端写了一个“好”字。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的速度我就不保证了啊
会有一个二师兄的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