眸光交错间,斜阳与晚风同等静默。
魏玘的步伐顿了一瞬,因他错愕、惊异,从未料想过二人的重逢。
而在一瞬过后,思眷奔涌如浪,几乎淹没了他。
他和阿萝,近有十日未见很短,短到他入夜捉影、眠思梦想;也很长,长到只消一眼,他已觉察她所有变化。
她颊上有灰,裙袂蒙尘,乌发也蓬乱,像只灰扑扑的小雀。
他甚至能看见,她睫上有一点白光。
那是一粒尘沙,细小,轻渺,微不足道,会被曾经的他轻易吹去,做他吻她时的见证。
现在,它重若千钧,压实、粘附她,令他难撼分毫。
二人的关系已不复从前。
此刻,魏玘望着阿萝,只看见她错愕的神情。
她的眸里有惊喜吗
这个问题,连阿萝也无法回答。
她的心是烫的,滚出一股炽烈的热流,太沸腾、太灼热,惹她不由自主地退步,笃的一声,撞上了车舆的外侧。
“咴。”马儿仰首嘶鸣。
鬃毛柔软如梳,扫过背脊,却让阿萝越觉迷蒙。
她说不出自己究竟作何感受。
二人对视时,小少年们的攀谈仍在继续
武子道“虎儿,你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虎儿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我不光好好的,还找了人来帮咱们呢。”
“这位可是当今肃王殿下他一听说我的”虎儿轻咳一声,“难处,就大人有大量,要帮咱们渡过难关呢”
言罢,他向阿萝摆手,又回看魏玘,道“肃王殿下,这位便是”
声音戛然而止。
欲出的话语,被虎儿硬生生卡在喉里。
他自幼走街串巷、察言观色,很快发现,魏玘与阿萝之间氛围怪异。
像什么呢像铁匠铺子里的铁砧。
二人对望彼此,没有更多动作,如锤炼那般简单,只一下、又一下地锻打,每一下却都是滚热的,火星迸裂、飞溅,分外焦灼。
虎儿眨着眼睛,顾盼二人,道“你俩认识吗”
回应声几乎同时响起
“不认识。”
“认识。”
同一个问题,答案大相径庭。
二人的背脊俱是一颤,交织的目光顷刻分离。
之后,便是良久、悄寂的缄默。小少年们暗自对视,一时也略显窘迫。
“武子啊”虎儿先声道。
“咱俩去寻王大郎,还有真真、大年他们吧。”
武子如梦初醒,忙道“对,差点儿把他们给忘了。肃王殿下、阿姐,你们且等一等。”
说着,两人脚底抹油,很快消失踪迹。
一时间,车边重归于寂。
颀影与纤影相对,无声默立,经迟暮勾勒,泛着或黯淡、或内敛的金光。
暮风灌鼓,夹着女童轻浅的呼吸,游走二人周身。
谁也没有开口。
该说什么呢未曾打过腹稿。
今日的重逢实属意外,不在任何一人的规划之中。
尤其是阿萝。
她以为,魏玘与她不会再见,既因她存心躲避,又因往事盘根错节。
而在当下,她再度面对魏玘,依然清晰地感觉到他在看她,像从前那般,用一双幽邃、漂亮的凤眼,对她目不转睛。
她只得别开杏眸,眺往远方,回避与他的对视。
可逃过对视,她仍躲不开他视线,被他紧密、深沉地粘着,夹有千情万绪。
“本王听虎儿说了。”魏玘道。
阿萝垂首,没有接话,盯着足尖的泥尘。
魏玘也沉默。他静了片刻,才道“你为何会来翼州”
阿萝道“我有事要做。”
魏玘勾唇,不再追问,轻轻笑了一声。
笑过后,他环臂,偏首,眼风掠扫而过,递向通红的垂阳。
如他所料。阿萝不会透露内情。
他很想告诉她,他不会再漠视她意志,不会再打乱她安排,更不会再强加她任何。
但他一字也说不出口,如骨鲠在喉。
魏玘知道,阿萝有意躲他。
她走得太决绝,不容他辩解、悔改,甚至留下他赠予、隐瞒她去处。若非机缘巧合,他甚至不知道,二人此生能否再会。
只是,就算再会,他又能如何
在外人面前,她佯装同他不识,似要抹除他们共度的曾经。
他始终记得,她说,他们不能再继续了。
既如此,他所有斩不断的情意,纵然只展露一点,于她而言,会否是困扰和枷锁
魏玘不知答案,也不敢探寻。
他已经被她讨厌了,不必再引起她更多不快。
突兀地,阿萝的声音在身前响起
“你只与三人同行吗”
魏玘一怔,很快回神,移目望她,眼中漾起浮光。
阿萝的气息也滞了半拍。
她于不经意间发问,直至字句脱口,才觉出她话里似有关切。
或许,她的确是在关心魏玘她清楚他处境,知他身旁虎狼环伺,才会认为随行之人太少,难在他遇险时护他周全。
可这不是她该挂虑的。
趁人还未回应,阿萝添道“还请殿下不要误会。”
“我不是在担心殿下。”
话音刚落,魏玘神色微僵,眸间惊喜昙昙一现,极明了地败落下去。
阿萝看在眼里,抿起唇,又道“如殿下已听虎儿说过,应当知晓,此处共有五名孩子,其中一名风寒未愈,需要格外照料”
她越说,声音越颤。字句分明属实,却如刀似剑,割得她唇舌作痛。
魏玘并未作答,敛眸低目,不再容人辨读。
半晌,才听他道“不必担心。”
他口吻寻常,若无其事“杜松和川连都在。你信不过旁人,总归信得过他们。”
“笃笃。”足音远远,自后传来。
是孩子们和王五。
魏玘头也未回,只道“收拾东西吧。”
他旋身,落下一道冷肃的背影,率先离去,逐渐拉远距离。
“去翼州城。”
阿萝稍作整顿,领着孩子们,与魏玘等人汇合。
她原以为,魏玘的马车十分豪华,见时才发现,它俭朴、素洁,比从前清简许多,但相较于王五的马车,还是更宽敞、雅致。
此外,车后还拴着三匹好马,可做骑乘,也可备用拉车。
孩子们正是天真的年纪,少识王室威仪,甫一汇合,便围在马车左右,嬉笑玩耍。
少年人在车边闹腾,青年人在另一头攀谈。
再见阿萝时,杜松、川连神态各异杜松又惊又喜,与她嘘寒问暖、交换信息;川连有羞有愧,自觉亏欠她太多。
阿萝待两人并无不同。她只生魏玘的气,不会牵连旁人。
至于王五,行程至此落幕,自阿萝处领了报酬,又寻川连添了补给,与众人依依惜别。
唯独魏玘一人,孤身立于远处,徒留背影萧疏,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喧嚣声平息下来,便是启程之时。
魏玘将车舆让给阿萝和孩子们,遣杜松随乘照料,又唤来川连、附耳吩咐几句,见对方策马离开,才翻身上马,命车夫出发。
马车内,气氛轻松愉快。
孩子们活泼,杜松也尚是少年,双方很快打成一片,连病恙缠身的杜小小都很欣喜。
阿萝听几人七嘴八舌,也莞尔,露出笑靥。
无论如何,她信任魏玘的为人和能力,想孩子们受他庇护、照顾,总归是好的去处,不必再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她仰颈,靠往车舆,稍稍松懈精神,散开紧绷的心绪。
晚风流淌,拂开薄帘,惹阿萝侧目看去。
车外,夜色倾覆,有小灯摇曳窗边,烛火憧憧,照出魏玘专注、平静的侧颜。
阿萝一怔,心口像压着石头,滋味难以言状。
她转开目光,索性合眸,不再去想。这些时日,为了照看孩子们,她强打精神,几乎没睡过整觉,是该好好休息了。
这一夜,极罕见地,安稳无梦。
次日,阿萝是被吵醒的。
睁眼时,杜松已不见踪影。孩子们大多在睡,只有虎儿清醒,正低着头、玩弄手里的草芥。
那喧闹声来自车外,听上去,像错杂、纷乱的叫喊。
阿萝挪身,掀起车帘,打量外界。
只见人群泱泱,各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集结于道路两旁,与马车相隔不远,被胥吏们横臂拦着,似乎随时能冲破重围。
他们嚷着什么,却因人太多,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人群后,屋宅、街道被洪水摧了大半,部分完好,部分缺失,部分只留躯壳。
阿萝心下一惊,忙收手,撤回马车中。
显然,马车已驶入翼州城。可这道路太过平坦,不像灾城,倒像受人刻意清理。
“阿姐,别担心。”虎儿小声道。
他知阿萝受惊,便安慰道“肃王殿下与我说了,要帮咱们平头百姓做主。我们不会有危险、不会再挨饿,其余人也不会。”
阿萝一时说不出话,只抿唇,点了点头。
杜松告诉过她,魏玘此行,是领了大越皇帝的旨意,特来救助灾民。他的车驾也并非只有三人,还有不少典军、官吏,随后就会抵达。
她知晓魏玘的本事,对此不存疑虑,信他能不负众望、救人于水火之中。
马车悠悠,驶过长路,将灾民渐渐抛远。
车内众人身躯一仰,便是转过路口、驶上一条爬山的窄路。
杜松昨日提过,翼州城是山城,傍青岩山而建,城内地势高低不平,平民百姓多居于山下,达官贵人多居于山上。
肃王乃大越皇子,自然比达官贵人更加显荣。
如此看,一帮孤幼与一名巫疆女子,能往山上去,也是沾了肃王的光。
谁知,上山不久,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咚咚”
有人在外拍打车舆。
阿萝掀帘,见是一胥吏模样的男子,还未发问,便听对方呵道
“下车这上头可不是你们该去的。”
虎儿连忙探出半身,道“这位贵人,莫急我们与肃王殿下是一道的”
胥吏闻言,怒斥道“放肆”
“肃王殿下是什么身份,你们又是什么身份”
他一挥手,又道“速速下车离去惊扰殿下的马匹,饶不了你们”
阿萝颦眉,不知事态为何会发展如此。
按说魏玘骑马在前,众人随行在后,本不该出现这等境况。
尚不容她细想,便听虎儿又道“贵人,您误会了,我们真和肃王殿下一道”
阿萝掀着帘,看见胥吏皱起眉头,望向前方。
视线所及,先是一道森严的人墙。而在人墙之后,魏玘坐于马上,容姿凛冽,如鹤立鸡群。
目光交汇之间,阿萝发觉他眸里有雪,却不明缘由。
“贵人,您看”虎儿喜道。
“这殿下不就在前头嘛,您要不信,就问问呗”
话音刚落,前方马儿嘶鸣一声。
竟是魏玘一夹马腹,策马离开,将众人抛之身后,连半句解释都不曾留下。
阿萝惊愕万分,虎儿也愣在原地。
还未回神,便听胥吏冷笑道“瞧见了还不快滚”
虎儿急了,正要再辨,被阿萝竖指阻止。
“虎儿。”她神情紧绷,轻声道,“叫大家醒一醒,都下车,我们再寻去处。”
言罢,她率先下车,接应孩子们。
孩子们睡眼惺忪,神智尚且不清,下车的动作很是温吞。
胥吏不耐道“真够磨蹭的。”
他目光游走,上下打量孩子们,又嘀咕道“一帮刁民,脏兮兮的,还想往山上去,可别污了这块风水宝地。”
阿萝忍无可忍,眸里燃火,怒瞪胥吏。
胥吏见状,牙根一咬,道“眼睛还挺硬。我今日非惩治你不可”
他抬臂,正要向阿萝发难,却听沉声掷来
“荒唐”
只见一魁梧、黝黑的中年男子,身着军衣,腰别佩刀,怒容满面,快步来到马车边。
“光天化日之下,何容你为非作歹”
胥吏看见他,浑身一激,双腿打着弯,声音也发颤“梁、梁都尉,您、您怎得没去迎接肃王殿下”
梁都尉脸色阴沉,一语未发。
胥吏愈发惊恐,胡乱行了礼,落荒而逃。
阿萝目睹此间所有,来不及道谢,先觉裙袂一坠,被谁拽了一下。
杜真真眨着眼,小声道“阿姐,这便是我与你说的那人那位黑黑、高高的都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