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晚意推开姜屿的手,从他身上半点儿不拖泥带水地起来。
“我让人替姜大人取来”
姜屿捏住她的三根指尖,“晚意,你亲自带我去。”
“你不相信我”施晚意横眉,他要是给出“不相信”的答复,她立即就能胡搅蛮缠一番。
然姜屿捏了捏她的指尖,反问“晚意,难道你知道我要什么”
施晚意心下一滞,表面上理直气壮地甩开他的手,“不是要那个木匣吗白日里何必送还给我”
姜屿瞧她如此,不气不恼,悠然道“芙蓉园时,我不是与二娘说过,我会来见你,总不好贸贸然登堂入室,自然要先告知主人。”
所以他说“再会”
施晚意额角的神经跳动,皮笑肉不笑地刺他一句“姜大人真是礼数周到。”
姜屿“谬赞。”
施晚意轻哼一声,垂眸气呼呼地给自己倒水,然后端起杯子咕嘟咕嘟地喝。
借着这个间隙,她心中思量。
姜屿应是已经查到什么,否则不能直接找上她。
而他是金吾卫将军,大可强制搜查,单独与她开口,未尝不是因为情分。
若不会对她不利,没必要藏
施晚意“咚”地放下杯子,踏出步子,“跟我走便是。”
姜屿施施然起身,随在她身后,出门。
院中,宋婆子和婢女站在一起,听到声音,一并抬头。
除了她们二人,整个院子没有一点动静。
“娘子。”宋婆子和婢女走过来。
施晚意低声道“嬷嬷,我带他去前面小佛堂。”
宋婆子眼神微动,随即道“老奴为您和姜大人掌灯。”
她吩咐婢女留下,便拿了一盏灯笼,走在前头,其后是施晚意和姜屿。
施晚意散漫地走路。
两只手交叠在身后,两根中指勾在一起,宽袖自然的垂下,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摆动。
姜屿落在她身后,借着微弱地灯光,看着她的宽袖,颇有韵律地一动一动,手指动了动,也背过右手,搁在腰后。
三人很快便到了外院的正屋前。
宋婆子推开门,便站到一侧,待到两人进去,她便替两人合上门,坐在廊下守着。
只一眼,姜屿的视线便再离不开那幅画像,大步跨至画像前,怔然地注视着画像,低语“阿兄”
施晚意又成了站在身后的人。
激动也是这样平静而克制的激动,可见方才在她屋里那一处,有多不符合他的作风。
施晚意看着姜屿的背影,默默坐到椅子上,安静地待着。
太安静了,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哈欠打到一半,姜屿忽然回头。
施晚意嘴还半张着,立时闭紧嘴,文静一笑。
姜屿有几分低落的情绪,霎时便散了些许。
“咳。”施晚意抬手指指那画,“就挺巧哈”
“你知道是我阿兄的画像”
施晚意不想提及自己的蠢事,但怕他胡乱怀疑,还是自曝道“我是听说这是姜玉郎的画像,但无从分辨真假,直到”
她瞥一眼画像上那八个龙飞凤舞的字,郁郁地说“我发现你的身份,想起你说你已故的亲人希望你朝时日暮,往来无忧”
姜屿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画上那几个字,怀念之余,失笑不已。
施晚意向后坐,环胸靠在椅背上,冷着脸道“我但凡勤快些,摸清楚这几个字的意思,上元灯会知道了你的字,都没有后头那些事儿。”
现下想想,大公主那儿见到的那位朝气蓬勃的小郎君多好,断没有姜屿麻烦,还开朗阳光
“呵”姜屿轻笑,笃定道,“我既然与你相会,自然不会放手,便是没住进你的宅子,我们也定然有后续。”
施晚意如今见识到姜屿的性格,无法反驳。
姜屿复又回身,一抬手便取下画像,然后平铺在桌上。
似是随口一问“你为何挂我兄长的画像”
施晚意心虚地觑一眼姜屿,尴尬地咳。
姜屿瞥她,走过她身边时,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脑袋,“肤浅。”
施晚意不服气了,“你怎能这么说姜玉郎他岂是空有皮囊之人。”
姜屿端了一杯水回来,道“你是想说,你也不是空有皮囊之人”
“你说我空有皮囊”施晚意嘴角抿不住上扬,“我也不是不能坦率地承认。”
姜屿心头最后那丝沉闷也烟消云散,走到画前,没有一丝犹豫,翻转杯子。
一杯水尽数倾倒在画像上。
施晚意惊地起身,“好好的画,浇水干什么”
她快步走过去,也不敢碰画,手抠着桌子,脸上表露出心疼之色,“就算这是你兄长的画像,它现在在我手里,也是我的。”
“是你的。”姜屿目光平静地看着画像。
画像上,湿了的地方,原本的颜色褪去,没有花掉,反而渐渐显露出另外的图案。
“这是”
施晚意始终没抬头与姜屿对视,惊讶地出声“这画像有玄机”
姜屿轻轻地“嗯”一声,直接将一盆水端过来。
而施晚意盯着画像,脑海里闪过帧帧画面
原身终于无法再欺骗自己,彻底认清了陆仁的敷衍和虚伪。
陆仁根本就不爱她。
本就不坚强的女人心房崩塌,悔恨难消,甚至有几分魔怔,伤害自己,也对陆仁冷言冷语。
陆仁肖母更肖父,装得一副无奈包容的模样,实际根本对原身没有一丝怜惜。
有一日他没忍住,推了原身一把。
原身撞在书案上,不小心碰洒了要洗笔的水,浸湿了一幅画。
然后晕了过去
“二娘”
施晚意回神,“啊”
“在想什么”姜屿单手端着水盆,将她拉远一些,方才泼水。
施晚意没回答,反而问“会不会损坏画”
“一次两次不会的。”
一次两次哪说得准。
姜屿一直握着她的手,施晚意也没注意到,只专注地看着画。
“露出来了。”
施晚意拿近烛火,仔细打量画,很明显是一幅地图。
施晚意语气有些迟疑“这是”
军饷的地图。
姜屿则是看着地图下方的一串数字,轻声道“我阿兄喜好钻研五行、医典,这是页数,专为提醒我。”
“万一记不住”
施晚意话说到一半,想起这位和那位姜玉郎都是聪明绝顶、过目不忘之人,便又闭上了嘴。
及时止住,她就没那么笨。
姜屿没再看画,转头面向施晚意,“带我去看陆仁的遗物吧。”
施晚意乖乖领着他去,乖乖找出钥匙,递给他。
姜屿取出那只熟悉的匣子。
施晚意背手在身后,手指摩挲手腕,不由自主地紧张。
“咔哒。”
匣子打开。
只有一本册子。
姜屿取出来,翻开第一页,随即越翻越快,眼里难得露出浓重的惊讶来。
施晚意屏住呼吸,埋下头。
姜屿合上册子,目光如炬,“你早就知道”
施晚意慢吞吞地回“知道哪一个”
果然知道。
姜屿握紧那书册,“你知道军饷在哪儿,也知道陆仁用军饷赈灾了”
天启七年,北境诸州大旱,瀛洲也在其中,只是相比于其他损失惨重的州,并不显眼。
如今看来
竟是因为这笔军饷吗
陆仁一贯的风评,姜屿很难不持怀疑态度“二娘,这是真的”
施晚意莫名觉得她现在像是被提问的学生,但此情此景,她有眼力见儿,便乖顺地回答“陆仁官声一直不错,他那个人”
陆仁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聪明,揽些小财没有留下一点罪证。
他有野心,追求权力,确实在瀛洲做了些政绩。
他也放得下身段伪装自己,虚情假意地哄骗原身,甚至别的人。
为什么最后会沦落到病床上面目全非、不甘地死去
施晚意想,归根结底,是因为他身上始终有一种男人的傲慢。
“他为人算不得好,行事总有目的,临终前留遗言,遗物交给府里,但是我”施晚意当着姜屿的面,说她那些心思,说得顺当,“我不想让他用这种好名声给陆家抬轿子,让陆家更上一层楼。”
这是她真实的想法。
“所以,你留下了陆仁的遗物”
施晚意攥着手腕,缓缓点头,“我娘家侄子去瀛洲去得快,宋婆子和他一起挡回了陆家人,没让他们取走陆仁的遗物。我在瀛洲留了些几月,养好身体方才回京。”
姜屿打量着她较初见圆润不少的下巴,看似平静地问“你是因他而病”
施晚意眼中闪烁几下,缓缓伸出左手,撸开宽大的袖子。
姜屿看到她手腕的瞬间,寒意溢出,“施晚意”
施晚意缩缩脖子,“一时糊涂,真的,我很快就后悔了,我当时喊人救命的样子极狼狈,再醒过来,什么陆仁,哪有我命重要。”
她当时叫“救命”的样子确实很狼狈。
虚弱无力,浑身发冷,眼前什么也看不见
最重要的是疼。
施晚意想想都后怕,身上寒毛竖起来。
这屋里阳气最重的,就是面前这冷面寒霜的俊俏男人了。
施晚意直接拥上去,搂着他的腰,轻轻地呢喃“朝时,我冷,你抱抱我。”
姜屿未动。
施晚意便自力更生,拉他的手臂环住她。
姜屿任由她动作,却不搂她,看向堂中的无字牌位,声音极冷,“这牌位不是在祭奠陆仁吧”
施晚意坚决摇头,“不是,我是为了祭奠我喂了狗的几年。”
姜屿眼中缓和许多,左手轻抚她的头,右手握住她的手腕。
暖意一下子从手腕渗透,渐渐蔓延到全身。
施晚意享受着这一刻的宁静,又亲自打破了这宁静,“你什么时候回去”
姜屿“”
果然不能对没良心的女人太过期待。
下一刻,施晚意又带着一点压抑地兴奋道“这屋子以前是陆仁的,我们两个在这儿搂搂抱抱”
姜屿对施晚意,一直是既放肆又克制。
他亲吻她,却从来不像她一样乱摸。
他登堂入室,却一眼不多打量施晚意的屋子。
可姜屿到底是姜家子,实在没有这样的癖好,忍无可忍,骨节分明的大手“啪”地拍在施晚意臀上,轻斥“收敛些。”
施晚意被他打过的地方绷紧,手揪着他腰间的布料,磕磕巴巴地控诉“你简直无礼。”
姜屿正人君子似的,摸了摸她的手腕,一片平滑,没有鸡皮疙瘩,便松开她,正色,“站好,还有事情没说清楚。”
更像学生了
她还罚站。
施晚意抽抽嘴角。
“你既然不想让陆侍郎踩着这名声向上爬,为何又要将这账本送出去”
到底没混过去,施晚意不想回答。
姜屿拿起账本,“总不会是时日久了,你又良心过不去了”
他越说越气越凉,威胁之意尽显。
“那就坦率些。”
施晚意忽地抬起头,再不绕弯子,“我根本不想归宗,我要分家,我要独立门户。”
姜屿微怔,转瞬便清晰地提出疑问“除非你手里有更大的把柄,否则流出消息,如何收尾”
就他脑子好。
施晚意恨恨地瞪他一眼。
姜屿从她神色,看出一二,肯定道“你知道陆仁跟乱党有牵扯。”
施晚意讶然,连忙语气一变,追问“朝时,你有证据”
姜屿看着她晶亮的双眸,无言。
有事便软声喊“朝时”,无事便直呼姓名。
见风使舵的一套,施晚意真是熟门熟路。
不过姜屿也听出来了,她没有证据。
“你打算假造”
施晚意期待地问“朝时若愿意帮我,我便不用费心费力了。”
姜屿手指挑着她颊侧的长发,挽到耳后,直截了当地拒绝“此乃证物,不可予你。”
施晚意一听,侧头远离他的手,随意地一拢长发,系了个扣,松松垮垮地垂着。
确实看风使舵的一把好手。
姜屿深知她本性,不以为意,甚至因为知道她有计划离开陆家,心情不错,“此事必定有昭示之日,你需得尽快打算。”
“你不反对我散出消息”
姜屿颔首。
施晚意探究地打量他,坦率地说“姜大人或许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想独立门户。”
姜屿笑容不变,“我听到了。”
听到了还是这样的态度施晚意试探地问“难道姜大人愿意与我再续旧缘”
姜屿否认,“必须有婚书,此意不可更改。”
这态度,施晚意熟悉多了,继续说下去“消息散开来,无论陆仁风评如何,你与我牵扯,名声绝对不会好,届时牵连姜家,你要姜太傅因你晚节不保吗”
施晚意微顿了顿,实事求是道“就算没有这一遭事,我是个寡妇,便与你姜二郎不合适。”
她不会妄自菲薄,可这是现实,不能理想化地敷衍过去。
而施晚意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姜屿仍旧一派安然。
他实在太过奇怪,施晚意不禁皱眉。
姜屿神气清朗,问道“二娘说完了”
施晚意不回答,他便兀自说道“那便听我说。”
“我自见你,便知你表面之下,有一腔热血。”
“为人仗义执言,有分家之勇之谋,有庇护女子的仁义”
当面被夸,还是这样的话,厚脸皮如施晚意也有几分不自在。
“二娘可知,嫁我之后,会如何”
施晚意未言语,眼神透出明明白白的“麻烦”二字。
姜屿应对自如,言之由心,“如你所说,你我并不般配,届时必定满城风雨,诸多指责,朝中兴许还会有人弹劾两家。”
“日后你进出,恐怕皆在人眼下,若是心性差些,许是要躲着不出。”
施晚意道“如此多的麻烦,已可预见,我不愿与朝时你谈及婚事,也是人之常情。”
然姜屿话风一转,笑道“满城风雨,便意味着足够张扬,二娘可知,将来会有多少女子,因你而多跨出一步”
施晚意怔住。
“二娘,只是分家,立女户,不够张扬。可你若是与我成婚,莫说京城,满大邺都会看我们。”
“见微知著,世家宗族积蓄势力,婚嫁乃是重中之重。王朝初建,人才稀缺,可皇室必定不乐见世家势大。”
“陛下定会支持你。”
姜屿牵起她的手,在她指尖落下一个轻吻,笑得从容不迫,“大邺律法未成型,你难道不想借此立明法,后世可鉴嫁妆归属女子,不可动摇;丧偶可分得丈夫的遗产;女子可参与分家;明确立女户细目”
施晚意呼吸不畅,才反应过来她方才太过集中精神听他说话,忘了喘气。
姜屿所言确实教人动摇。
可施晚意总觉着,他在挖好大一个坑。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