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清理工程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复杂。
寝陵自然是要炸掉的,哪怕山神没什么表示,谁也不喜欢自己的五脏六腑被掏空了预备着装棺材。
虽然烛山陵没有实质性装过哪个倒霉蛋的尸首,但到底晦气,里头的物件管他是玛瑙是红木烧干净了拉倒。
魔尊教唆着徒弟一把鬼火浇下去的时候,三方都觉得颇为诧异。
魔尊本人在诧异自己居然真有了个像模像样的徒弟,厉鬼被净化之后灵气很纯而且学得也快,今后果真能成为光复忘世渡的好助手。
徒弟本人惊异自己居然真能浇出大把绿幽幽蓝哇哇的鬼火出来。
前有仙人予气,后有魔君授道,她几乎快忘掉自己在地井里囚禁三十年的痛苦记忆,新生来得无声无息。
其他人在吃惊这件事本身。
老萧家哪怕翻车了,陵寝里还是塞满了好东西的,解雪尘面对这些东西完全无动于衷,已经离反派抢光拿光的固有作风越来越远了。
“那个”苏红袖迟疑道“你不是说要和蔺哥一起,重新造房子吗”
解雪尘站在熊熊鬼火前没有回头“所以”
“所以盖房子很废好木头好石头啊”解明烟跟着挠头“你你啥都不要,回头再亲手砍树削皮么”
男人的僵硬表情被火光映亮。
“不碍事,”蔺竹举手道“我那里还存了些散碎银子”
“咱们买不了大理石黄花梨,拿青石板野枣木一样可以”
魔君再想把烧完的东西救回来已经来不及了。
好在漫山遍野都是工匠们没抢完的木料石料,挑挑拣拣也凑合着能用。
整根的好料子自然价值百两千两,大伙儿逃难之前跑去管事那里讨不到工钱,吆五喝六的便一块儿抬走了,估计是要运到附近州城里换个好价钱。
两只狗子来时背着的猪板油还有痕迹残留在背上,猝不及防被套了长轨拖车,由于木石料子过重的关系,跑起来三只眼睛都在同时使劲,尾巴乱甩。
一路歪歪斜斜踏空而去,拖得云影残痕犹如蛇影,好在一阵风也就吹走了。
狗子们竭尽全力拖车回家,旁人各有骑乘,蔺竹被理所应当地分到解雪尘那边,两人乘蛟而归。
本来互相都存了些旖旎的心思,距离猛然一拉近,反而谁都说不出话。
解雪尘再把他抱在怀里时,无意识地嗅到后者发间的清浅气息。
是山溪水泡竹叶洗出来的好闻味道。
蔺竹被抱上蛟鞍时原本便有些羞赧,低着头不好说话,一发觉对方在闻自己,直接打了个激灵。
解明烟坐在灯笼上不近不远地瞧了一眼,风烟里遥遥道“前头有旋风,小蔺记着坐稳点不行就拽着他,别不好意思”
“好,好的。”
蔺竹嘴上答应了,反而更不好意思碰对方,耳朵尖都泛起红来。
魔君和颜悦色道“你有点魂不守舍。”
“”
下次,下次一定坐红袖的飞剑
这家伙根本就不会聊天
蔺竹抓紧长鞍上的如意纹金柄,一面怕真的被颠飞下去,一面又还要嘴硬。
“我在担心别的事,你以为呢”
“别的事”
魔君略有点不高兴了“你坐我的蛟,居然在想别人”
吞月迎风游去,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太对。
罢了,安心当工具蛟便是。
“不是别人,”蔺竹急中生智,突然想到了借口“快要入冬了,家里棉被单薄,炭火也没有备下多少,我当然会忧心。”
五人二狗一蛟绕过长风漩涡,距离拉得近了些,刚好听见了对话末尾。
苏红袖习惯性想说有法术怕什么,话到嘴边紧急刹车,贵家小姐的娇纵撇了干净“现在才刚到八月,还没有彻底入秋呢。”
“哪怕担心这些,咱们也有很多时间准备。”
“其实有很多人家,春天一结束便开始忧心过冬了。”蔺竹解释道“柴火牛粪,粮草盐油,除此之外还得备些散碎银两换些棉麻”
他说到一半,发觉其他几个人都有点茫然。
林霜今也发觉不对,琢磨道“你们都好像不用过冬,是吗”
“确实,”苏红袖反应过来“我真没见过哪个神仙穿棉袄。”
在各色画像里,得道之人一般一年四季都是羽衣飘然的形象,既不用担心避雨,也不用考虑保暖。
至于什么冬天穿裙袍容易得老寒腿,脖颈附近敞着风会灌进去,那些都不算常识。
蔺竹早已习惯他们的生活方式,点点头没有多问。
反而是解明烟立刻起了兴趣。
“我们去种棉花吧”
“种棉花摘棉花,再缝几床厚厚的被子,冬天烧出几个旺旺的炭盆暖屋子”
“种田得是春天吧”
“咱们半夜偷偷种完就收不就完了”
蔺竹听他们几个争辩着,扭头一看身后的魔君,眼前浮现男人面无表情穿着大棉袄的样子。
一没忍住笑出了声。
解雪尘不用猜都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询问道“棉被盖起来与蚕丝被有什么区别”
“我没有盖过蚕丝被,”书生爽朗道“不过棉被很重,又厚又踏实,睡起来会觉得很安心。”
“那试试看,”解雪尘道“忘世渡冬日有地间阴火,游魂妖魅也感觉不到冷暖,没有多少人特地改换装束。”
他没有穿过棉袄,但如果蔺竹想看他穿,倒也无妨。
蔺竹没意识到这事儿对某些好面子重排场的帝君有多让步,很大方的应了“那我半夜去陪你们种棉花”
落地时两只狗差点撞着院墙,身后车架上的石块长木被震得骨碌乱响。
有了这些储备,等地块划出界限以后想重新搭墙能省下不少花费。
烛山陵这事闹得挺大,但前后来去不超过五天,再回家时门口的尾巴灯还蹦跶两下,报告有人家过来找过他们。
蔺竹欢欢喜喜回了家,一路都在想要新修个什么样子的好院子,听见尾巴灯说话还被冷不丁吓一跳。
“谁来了”
“夏家三爷爷,他来找过你,手里还拿了封文书。”
“除此之外还有沈姑娘邱二公江四婆有路过门口”
鱼兽当年被砍了尾巴,半自愿成为蔺家门前夜灯,索性拿那截尾巴当眼睛时刻看附近情况。
它过去犯错被囚,还要在须臾山穴里渡过漫漫长夜,意外中有灵识被带出封禁区外,看两小孩儿扯皮打架都能看一下午。
解明烟不爱串门,两姑娘比较青涩,不会轻易和陌生人搭话。
时间一长,反而是这尾巴迅速认识并记住所有村民的样貌名讳,时不时还在家里人进出之际叭叭叭讲点村内八卦。
“报西乡的小寡妇准备搬家过来做小生意了”
“报陈三哥家表叔在着急他们邻居的婚事他们家花生前些天长了不少”
“报村头黑尾巴狗偷偷叼了小囡囡养的龟磨牙”
一堆乱七八糟的报道里,也就蔺竹分得清楚谁是谁,是在讲住在哪的哪个邻居。
其他人听得半懵不懵,纯粹靠碰运气。
五天没回家,来客人了也正常。
蔺竹抱着猪油罐子给尾巴灯抹了一口,算是奖励它看门得力。
旁侧解雪尘脚步一顿,罕见地能记得这夏爷爷是谁。
他被救来时,被村民们当成是意外负伤的猎户,后来还主动邀请他一起上山好几次。
夏三爷已经有六七十了,一口牙掉的没剩几颗,性格大大咧咧,说话总是直来直去,容易得罪人但看着也算坦诚。
有一回打猎收获平平,三爷主动匀了一只山鸡归他,说是年轻人得多吃点肉。
尾巴灯难得见魔尊本人搭腔,晃了晃尾尖支棱起来。
“瞧着高高兴兴的,好像是发财了。”
“发财了”
“昂,见人就乐,来敲门时嗓门扯得老高。”
谈话之际,其他几人相继招呼着狗脱鞍卸货,闻声加入交谈。
“他还说什么了”
“前天来找过一次,昨天又找过一次。”尾巴灯回忆了下,又很肯定道“也不只是找你们啦,我亲眼见着他路边见到一邻居,也边拉边走絮絮叨叨什么去了,开口第一句便是「我这晓得了个发财的大好事」。”
蔺竹听得生疑,皱眉道“不会又有哪个骗子撞过来了”
“凡人若是要大发横财,一般有什么法子”
“淘金矿,倒买倒卖,再就是谋财害命。”蔺竹不安摇头“肯定不是最后两种。”
说到这里,两只狗子已经吭哧吭哧卸完了货,倒在井边闷头咕嘟咕嘟喝了几口,一翻肚皮就开始打鼾,着实累的不行。
魔尊坐在狗身边伸手一抚,把它们两的三眼三尾重拾了幻象,方才匀出零星灵念探查村中这夏三爷的位置。
伸手掐了个诀,后者原本晃晃悠悠要去村西遛弯,脑子迷糊着转而往他们这边走,不一会儿便瞧见了身影。
“哎这不是蔺家小子吗”
夏三爷饭后遛弯习惯性过来转转,一看见大门开着里头又有人在忙活,登时高兴起来“你们又去卖炮仗了好几天没看见人呢”
“啊,是,我们又做了个新烟花,拉去衢州卖了点钱。”蔺竹忙笑道“您找我”
“你看看,你们这些年轻人,赚点钱营生多不容易。”
老头儿一脸的世故精明,说话时想掏出点什么,一摸怀里没东西,想起来是出门时没带。
“我跟你们说,现在有个大好的机会,不光能让你们告别这些辛苦活儿,兴许还能换来几个有头有脸的好差事”
这边苏红袖刚从厨房端了盘洗净的黄瓜来,老头儿顺手摸了根咔嚓一口,边嚼边神秘道“一般关系的,我轻易不告诉他,还得是你们这样的好孩子才说。”
话聊到这,已经很不对劲了。
蔺竹的脑子暂时被半夜种棉花以及造个新院子占满,此刻没想卷进事端里,张口想提醒他注意安全。
解雪尘仍坐在一旁摸狗,一瞬间直觉不对,袖中左手又捏了个诀,开口道“老伯,兴许是带着了,你再找找”
夏三爷呆了一秒,像是突然间犯了糊涂,摸摸头又摸摸袖子,真找出一封文书来。
“对对对,我带了你看我这老糊涂的样子”
他露出得意骄傲的神色,把书信交给了蔺竹“你看看,这可是真的”
蔺竹没敢伸手接,先侧头看解雪尘的神色,怕那信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后者悄然摇头,他这才放松下来,展信一读。
两三行看完,已是肩头发僵,表情微妙,眉头还有点抖。
又读完一遍,笑容都不自然起来,像是忍住不要笑又像是努力变得严肃一点。
苏红袖原本坐在远处啃黄瓜,吃了几口瞧着不对劲,凑过来读文书里都写了什么。
一眼扫过去登时爆笑不止,直接把那几张纸拿给解雪尘。
“你看看,你好好看看”
夏三爷有点被冒犯的感觉,愠怒道“你当我是在骗你们这信里写的都是真的”
“年轻伢放尊重点,不要乱笑”
解雪尘接过纸笺,低头看清其间内容。
“降旨诸位吾乃忘世渡之主,凌穹魔尊,法力无边威慑三界。今受小人所害,痛失帝位,亡国流落。凡信众以金银敬供,均有倍加赏还。助力甚者,封官三等。具体敬供法度如下”
两页纸看完,男人终于抬起了头,皮笑肉不笑“这信在说什么”
“你不认得字啊,早说啊。”夏三爷压低声音道“听过书吧,那个忘世渡的帝君,他现在流落凡间,下诏令四方供奉哩”
“你供给他三两银子,他能还你五两”
此话一出,院中寂然,连狗都不打鼾了。
老头这些天收获颇丰,早就认定了信里写的都是真的,一看他们是这副样子,还有点着急。
“要是十两投进去,听说能拿到十五两呢”
“现在做买卖哪有这么简单,来钱还未必有这么多”
“还等什么,赶紧准备掏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