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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34章
    转眼入冬,已是昌平二十七年的十二月。

    安西大雪。

    然安西以北的百里沙漠中,却始终如一的温热气候。

    夜深人静,慕小小熄了灯,落下帷帐正欲安置。却见垂落的帘帐忽地撩起,一袭纤薄身影滚上来。

    “是我,阿姐。”叶照乌衣夜行,一手捂住慕小小唇口禁声,一手伸出将腕间一截同心结红绳与她看。

    须臾又扯下面罩,卸去了人皮面具。

    夜风带着砂砾的余热,从半敞的窗户灌入,将帘帐吹得悠悠颤动,将壁灯晃得明明灭灭。

    光线隐约而微弱。

    然慕小小还是一眼就能辨出,是她妹妹。

    是她从豺狼口中救下,从风月泥塘里拖出的清白如芙蕖的小姑娘。

    “阿照”慕小小一把抱住她,呜咽落泪。

    十余年囚禁生涯,为了不叶照她增加负担,不让人觉得自己是她的牵绊,慕小小从未给过她好脸色。

    总是用最毒的话语嘲讽她,用最厌恶的眼神睥睨她。

    有那么一回,叶照出任务回来,浑身是伤缩在榻上喃喃呼唤。

    她没有忍住,去看了她一眼。

    一口药还没喂下,屋内便进了旁人。

    握药盏的手一顿,便连汤带盏砸在她脸上。

    慕小小妖妖娆娆起身,眉眼又冷又媚,“就想看看她死了没。”

    其实她的确有理由怪她、怨她,恨她。

    那些人明明要抓的是叶照,与自己何干啊。自己无非同她近了些,便横遭此劫。

    十年,若是没被带来这无人沙漠。她大概早已随明郎远走,隐居山野,甚至这个时候,已经有儿女绕膝。

    可是怎么忍心怪她

    一个被生父卖入青楼、连三餐温饱都不得的稚女,她有何错。

    错的,明明是这个世道,是险恶人心。

    斜月沉沉,星星眨眼。

    关于同萧晏之间,叶照并未讲太多。只拣着一些重要的、以及自己如何假死脱身的事简单说了说。

    慕小小听来,频频颔首。

    哽咽道,“你逃出来就好,天地大,总容得下一个你。”

    她目光往帘帐外横了横,“这般危险,不该来的。但是”

    “但是,能让阿姐看你一眼也好。”她又抱了把叶照,拍着她背脊,然只一下便推开了,擦干眼泪道,“走吧,快走。”

    叶照垂泪不语,只直起身子跪在榻上给慕小小行礼。

    慕小小一把扶起她,轻声道,“阿姐明白的,你一个人走是最好的,这样我们或许才有重逢的机会。”

    “否则,你今日带我走,自是能出了这沙漠。但是他们那些人,稍一作联想,便知是你带走了我。我们就会一起陷入无禁止的逃亡。”

    “如今这般,你便是在暗,有了更多主动的机会。再者,你不是说有人会救护阿姐吗”

    闻及会有人救护慕小小,叶照自然便想起了萧晏。

    她离开时,想着萧晏到底心怀天下,纵是对她有怨,但她身死魂消,他日除了霍靖,对于慕小小定会愿意身一把手的。

    只是,虽这样想,终是不放心。

    她选择被虎吞噬这样的死法,原也是当日换他诺言的另一种加码。

    九曲台上,除了她,便是萧晏染了最多虎血。

    斑斓虎一直不曾被寻获,她一走斑斓虎的目标便是他。所以她打伤震晕老虎,乃一箭双雕。既是脱身之计,亦是私心想借此换萧晏一个人情。

    至少他日,他见到阿姐,想起自己葬身虎腹,亦算替他解了隐患。如此他愿意照拂阿姐,胜算便也更大些。

    思至此处,叶照含笑颔首。

    “阿照”慕小小最后唤住她。

    叶照回首。

    “你还记得你明师父教你功夫,同你说的话吗”

    “一日握刀,当为天下、为苍生拔刀。”叶照袖中划出九问刀,回道,“阿照从不敢忘,只是如今局势,阿照有伤在身,且这刀法亦不敢露于人前。不过无妨,但阿照内伤痊愈,若遇不平事,便是外家的拳脚功夫”

    “不”长了不过十一岁的女子,是姐亦如母,将那副人皮面具给她细心戴好。

    “青春年少,热血沸腾时,阿姐自与明郎一般同你说。可如今阿姐不这样说。”慕小小低头看金色弯刀,握上叶照的手让她抓牢刀,“这天底下,谁也没有你自个重要,你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

    “天地广阔,好好活下去。”

    “阿姐,你闭上眼,待你睡了我再离开。”

    北境夜风吹拂,叶照给榻上将近而立的女子掖好被角,转身消散在苍茫夜色中。

    百里沙漠在大邺西北处,而叶照策马夜行乃是一路东去,东境至北处有河名曰漠河。

    漠河以北,相传有方士可采血引魂。

    只是方外方士难寻,入其山门需破护山法阵。

    东方泛白,晨星可见。

    又十数日昼夜轮转,叶照已经离开百里沙漠,出了安西之地。如今越过中原地带,上了东北道。

    已是昌平二十八年正月,新年伊始,东北道上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叶照牵着马在一家客栈住下。

    阖家团圆的日子,住店的人几乎没有,店中也无甚丰富膳食。

    但叶照还是很开心。

    她挑了一间上好的厢房,要了汤饼,烩肉,和甜酒酿。

    屋里烧了炕,干燥又暖和。膳食冒着腾腾热气和香气。

    掌柜道是新年稀客,还送了她一盆羊肉饺子和两个冻梨。

    叶照将膳食都吃了,剩下两个梨捧在手中玩。

    掌柜道,“冻梨是这处特色,看着乌黑发丑,但甜的很,水又多。”

    “好香”叶照凑近闻,却也不吃。

    闻闻就好,她不要吃。

    “梨”的发音不好听,她也是要去寻女儿团聚的,不要在有离别。

    她道了声谢,抱着两个梨满脸笑容地跑回房间。

    熄了烛火,她凝神打坐,调理内息,以便接下来的入山破阵。

    还有三百余里,就要到达漠河了。

    四个多月来,她强行封穴阻筋脉的元气已经已基本复原,九曲台挨的那一掌也以痊愈。想到九曲台受伤,叶照便又开始想起陆晚意。

    那日的刺客,她认出来的,是应长思。

    应长思要杀陆晚意,左右是因为自己之故。如今自己亡故,想来便也没有再杀她的必要。她侍奉在贤妃身边,当是安全的。同萧晏关系亦不错,萧晏亦会护着她。

    而她远走,梅花针控在左臂筋脉中,只要不去施力触碰,便也不会有事。

    如此便唯剩噬心蛊。

    原本功力复原后,她试过用内力逼出或者压制,却始终不得成功。

    而在崔如镜的书卷中,亦不曾有噬心蛊的记载。

    她想着,左右操蛊之人已去世,这蛊虫便沉睡不会再醒。

    而这世上能操伏噬心蛊的,除了崔如镜便只剩应长思。

    如今她假死离开,想来应长思也无可奈何。

    然而,正这般思虑间,她整个人颤了下,只觉胸口一阵心悸。刚想御气,心口便一阵绞痛。

    噬心蛊。

    竟是噬心蛊发作了。

    但只是极短的一瞬,便再没有印象中心如刀绞、毒蛇勒缠的疼痛。

    可是即便如此,叶照还是惊出一身汗。

    且不说那样周密的计划,便是这数月亦无任何追兵,洛阳皇城中的人当是已经信了的。且霍靖手下暗子甚多,苍山门下有武学资质的也不是只有她一个。他们实在没有揪着她不放的理由。

    这般想来,加之一炷夫过去,叶照再未感受到疼痛,便多来只当是当初不娴熟的封穴阻筋触到了它。

    只继续静心打坐。

    一夜无事,晨起叶照总算安心几分。

    “师尊、师尊”洛阳城郊的一处宅院中,应长思看着已经休憩的母蛊,琉璃瞳仁时涌时现,风霜面容上满是惊喜。

    师尊还活着。

    自叶照死讯传来后,这四个月来,他头一回收功清醒过来。

    眼中化成常人的黑瞳。

    折腾的那么许久,他居然没想到,叶照体内种着噬心蛊。

    噬心蛊一入人体,便与宿主同生共死。

    如今蛊虫还活着,那么叶照便也一定没有死去。

    “金蝉脱壳”霍靖是在翌日得了这消息的,闻之简直不可思议。

    “如此,小侯爷只需去一趟百里沙漠看看便可。她平身便那么一点牵绊,若是那花魁已经被带走,便是本座所料不错。”

    霍靖忽而又蹙眉道,“那我们要如何寻到阿照先生可有法子”

    “原本母蛊在手,她走不远。”应长思从袖中掏出一方鼎炉,看着里面指甲大小的虫子,“但她显然走远了,母蛊感应的非常弱,不好辨别。”

    霍靖闻言,顿了顿,“无妨,本侯先去一趟百里沙漠。带回慕小小,这洛阳帝都,该她上场了。”

    “若是被阿照带走了,亦无妨。”霍靖面上全是笑意,“我们可以慢慢找。左右阿照来洛阳一遭,还是发挥价值的。萧晏如今已经无心政事了,整日闭府度日,废得也差不多了。”

    诚如霍靖所言,秦王府已经合府门良久。

    他求苏合助他入梦多番失败后,人便开始恍惚。

    总是在各种场景里,见到叶照。

    去岁除夕宴上,他难得清醒。见到哀哀垂泪的母亲,见到不良于行的长兄,再见那些在他麾下多年的属下,心中便有些愧疚。

    属臣们各有才能,他并不担心离了自己,他们便吃不上一口饭,只是党派相争许久,楚王没有容人的性子,他们离开秦王府便注定无路可走。

    而他母亲和长兄,靠以他为父的天子,他并不放心。霍靖身后何人,萧晏重生十年,占尽先机,却也没有占到多少便宜。至今没有个眉目。

    这过去未来的漫长人生,他只需要她一人。

    可是需要他的人,却有很多。

    这样抛下便去寻她,她大概更不愿看他了。

    她会说什么

    大抵会说,“妾身受不起如此厚爱。”

    那么,阿照你走慢些,等一等我。

    于是,秦王府合了门,秦王却依旧在理政。

    不过是少了露面,少了参与朝会。

    他接受了她的死亡,却又不甘心。

    他从来没有去过叶照的墓地,王府中也没有设她的灵位。

    他同苏合说,“你不是说亡人好入梦,生人多来不入梦吗”

    “这难道不能证明她活着吗”

    苏合无话,由他用这般荒唐的理由麻痹自己。

    原也还有更荒唐的事。

    那头吞噬了叶照的斑斓虎,在去岁十一月里被萧晏派人从骊山扛了回来。

    彼时距离斑斓虎死去,已经两月有余。

    尸身腐烂发臭,皮肉被其他野兽吃的所有无几,倒是骨架完整。府兵运回时,尚且一尊数米的白骨尸架。

    萧晏看着愿意理事,愿意走出来。萧明温便由着他去。

    天子不说话,旁人便也更不敢置喙。

    然,有多少人,在心里或高兴,或叹息,秦王疯了。

    日日同吃了他妻子的虎架,待在同一屋檐下。

    日日睹物思人。

    大抵是又爱又恨吧。

    老虎吞了他的王妃,身上满是他王妃的气息。

    萧晏确实没有一日不看,不抚摸。

    确实又爱又恨。

    然而这一日,他摸着虎牙,正盛怒难当之际,似是看到什么让他欢喜的东西,瞬间消了怒气,他凑近细看,又退身看虎面其他骨架

    电光火石间,眉宇浮现出四个月从未有过的欣喜。

    “去,传林方白,钟如航,去将先前参与抓捕斑斓虎的所有人,全部聚集秦王府。”萧晏侧身吩咐侍者,“包括楚王的人。”

    “还有,去大理寺给本王拎一个仵作过来。”

    萧晏落话如铁,府中主簿只在以往自家殿下开加议会时,才见识过。便也不敢耽搁,领命而去。

    很快,他要的人便聚集了。

    他问,“那日,在乱箭射杀斑斓虎时,可有人同虎相斗,击打过它。”

    众人一致摇头,他们根本连斑斓虎的面都没见到,何来搏斗

    得此答案,萧晏眸光亮起一分。

    他转身又问仵作,“虎牙看的如何”

    仵作道,“当是被硬物击打而断。”

    萧晏再问,“虎面骨架的裂缝,可是撞击重物形成”

    仵作蹙眉摇首,“不好说”

    只再观虎牙,“殿下,这打断虎牙的利器有些奇怪,当是及细之物,这”

    “看看这个”萧晏从袖中掏出半截玉镯。

    仵作接过比对,“符合,但”

    “但是,这镯子入虎口早该碎成数瓣,断没有击断虎牙的可能,对吗”萧晏拿回手镯放好。

    “不,有可能。”林方白和钟如航相视一眼,同时脱口。

    林方白道,“如果对方是个高手,以掌力催之,将玉镯为暗器,一切便合理了。”

    话音落下,他整个吓了一跳。

    只抬首看萧晏。

    萧晏低头看着手中玉镯,眉眼有神,眸中有光。

    他一笑,一行清泪便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