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昌平三十六年秋,沧州城经二次易主,终于再次回到秦王萧晏手中。
沧州城乃是西北道东上京畿洛阳的最后门户。
两年前,定北侯府的霍小侯爷霍靖勾结外族回纥,举兵谋反,从西北边地一路攻向洛阳。因谋划多年,不过数月便连下数座城池,直到沧州城方遇劲敌守将。如此两军对垒,成胶着之势。
沧州城中的守将,乃当今帝之第七子,秦王萧晏。
萧晏镇守沧州两年,昌平三十六年八月二十六,兵败霍靖。至此沧州城破,萧晏战死,沧州第一次易主。
然不过五日,九月初一平旦,将将占了沧州城的霍靖便作了阶下囚。沧州城二次易主,重新落入萧晏手中。
至此,长达两年的霍氏之乱结束。
萧晏掌四方兵甲,平定天下。
世人只知秦王用兵如神,至于这其中曲折几何,除了萧晏和为数不多的心腹将领,自也无人知晓。
如此巨大的成功,泼天的功劳,世人赞扬他,天子恩赏他。
谁还来得及详细过问此间过程和细节。
然当晚的庆功宴上,萧晏高座营帐,仍是忍不住想起这数日里发生的事情,想这场战役里的细枝末节。
确切的说,他还在想叶照。
若无叶照的再次出现,断不会这般快赢了这场战役。
如此论之,当是要将此功劳算与她身上。
可是这厢想起叶照,萧晏原本得胜归来、盈了一日笑意的面容,分明是浮上一层寒色。
因为五日前,沧州城的第一次易主,完全拜她所赐。她偷走了沧州城防兵部图,交给霍靖,如此引得霍靖大军直入。
虽是他自己提前准备的假图,予她偷去。
然当真见她偷图送到那人手里的一刻,萧晏终是失望而切齿。
她可否有一瞬想过,失了图,他会兵败,会战死
譬如,这两日霍靖挂在城墙用来诱敌的尸体,便该是他原本的命运。
原来,她对他,从来都是出自任务和图谋,从来半点情分都不念的。
暗子回禀他,叶照已经成功用图换到了孩子,携子出城,离开了此地。
萧晏便知一切都结束了。
四年了,从她离开秦王府至今,已经整整四年。
他拒婚,留着正妻、王妃位,想她有一日服软回来,或是待诸事平息后寻她回来,只要她认错,好好同他认错。
他都可以忘记过去,同她重新开始的。
她骗了他三年,偷了各种机密档案交给霍靖,他都容了她,下不了狠手要她性命。不过是要她服次软,不过才磨了她一月,她就又不肯低头了。
她说生下了他们的孩子,他也应了去救她,可是为何她便要那般等不及,非要偷图
萧晏算准她会闯、会偷、会抢。却还是万中之一地祈望,望自己算错、算漏、失手,奢望她不做这些事,奢望有携手一生的机会。
可是,她,太令他失望了
大抵,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可笑的情深。
萧晏仰头灌下一杯酒,起身拒了前来敬酒的将领,半阖着一双微红凤眼,“今日大胜,许纵酒放歌,你们自个尽兴。”
他退左右,拎了一坛酒,独自摇着折扇上了城楼。
还未饮多少,但萧晏觉得自己有些醉了。
夜色静谧,山河起伏,他又看她的影子
是不甘她偏他、欺他、弃他吗
她还带走了他们的孩子。
“属下亲眼所见,侧妃抱着孩子,径直上了城郊官道。”
这话,这话绘出的场景,来来回回在耳畔回响,在脑海中浮现。
她得的是假图,他也偏了她一次,她也被他骗了一次
两清了
两清了。
萧晏扼下欲要灌酒的冲动,从来他都清醒而自持,这辈子唯一一次的沦陷,到此为止。
他将酒坛搁在城墙上,眉眼弯下,拍了拍值岗的卫兵,“赏你了,换岗后饮。”
萧晏摇扇下城楼,踱步来到城外。
城外尚是血腥战场。
新月勾在天际,秋风瑟瑟,拂起地上尘埃和阵阵血腥气。
这片战争之地,数日前才被霍靖兵甲踏过,昨日晌午至今日平旦,一昼夜又被他铁骑踩踏。
眼下正是血染黄土,白骨成山。清理战场的士兵,从今日午后到此刻,还不曾打扫妥当。
他下令吩咐,定要寻到那位护他尸身的英雄,以与厚葬。
当日霍靖中计入了这沧州城后,得了一具易容他模样的尸体,自是当他已经阵亡。如此将尸身悬挂于城楼,用来引诱他的其他部下将领。
萧晏手下随军的将士,自然得他军令,明白是计尔。而留在洛阳京畿的属臣,虽没有及时得他讯息,但短时间内亦赶不到此间。
前日,正值整军反攻之时,萧晏闻得消息,竟有人乌衣夜行,欲要抢夺他的尸身。后暗子再探,道是那人行动失败。
激战一夜,夺下尸身却未曾逃脱,被乱箭所射,抱尸战死于战场。
彼时,已是八月三十的后半夜,他率领军队行至半路。距离沧州城不过二十余里,闻言亦是感慨,遂想着夺下城池后,再好生祭拜。
不想,这场意料之中、静心布局的战役,因着霍靖穷途末路,奋起抵抗,直打了一昼夜方平息。
这厮杀的战场,尸横遍野,至今不曾寻到那英雄尸身。
萧晏转身仰望城楼。
曾几何时,他便是这样被吊掉在城墙上,数日间绳索勒脖,蓬头垢面,衣不蔽体。或有风吹日晒,或成尸水淋漓。
霍靖为诱敌,意图一网打尽,将他战死的消息传得甚远。
按时间算,她自然听到的。
听到了,她会怎样想可会有一点点不舍和愧疚
萧晏合眼,自嘲地笑了笑。
“过去,别在这碍手碍脚”
“走走走,这里不是玩的地方”
“小姑娘,你阿娘怎了会在这呢”
清扫战场的士兵,或不耐烦或无奈的声响出传入萧晏耳际。
他转身闻声望去。
尸山血海里,有个蓬头稚女跌跌撞撞穿行其间,躬着小小的身子,翻开一具一具尸体,一声声喊着“阿娘”。
萧晏望着她,鬼使神差上前。
“大人,你可见我阿娘”小姑娘又翻开一具尸体,往后踉跄一退,不偏不倚跌在萧晏足畔。
她转身扬起头,面庞衣衫都占着泥垢和血渍,一双小手更是因为翻扒尸身而污秽不堪,鲜血淋漓。
“何人是你阿娘”萧晏拢了扇子,定定问她。
小姑娘唇口蠕动半晌,咬住唇瓣。阿娘说,无论何时都不能暴露身份。更不能说出她的名字。
于是,她未再说话,只低着头转向更多尸体处,伸着纤细的臂膀,张着鸡爪般皮包骨的五指,费力地又翻过一具尸体。
“何人是你阿娘”萧晏在她身后蹲下,将她扳过身,拂开她面上发丝。
方才一眼,他看清了。
好像又没看清。
小姑娘有些惶恐地退去,他便伸出一只手撑住她背脊,另一只手继续擦拭她面上血污。
擦拭得越久,露出的面容和越多,萧晏的面色便越白。
他终于完全看清了她的轮廓模样。
那一点同那个女人泪痣一样的眉间朱砂。
细长的瑞风眼。
还有残破的衣襟处,露出的胸口那点梅花痣。
“一别四年,今朝你说你生下了我们的女儿,怎么证明呢”
“她七月早产,生于昌平三十三年四月十七。有一双瑞风眼,和你一样的。胸口有颗梅花痣,在和你相同的位置。”
月余前的话回荡在耳际,萧晏出其地平静,他甚至笑了笑,问,“你叫小叶子”
小姑娘看了他半晌,终于点点头。
“何人、是你阿娘”萧晏还在问,眼尾一点点泛红。
小姑娘死要唇口的贝齿松了松,却还是没有说话。
“何人是你阿娘”萧晏执着这个问题,眼中已经蒙上水雾。
撑在女童身后的手不自主施力,一攥便将她单薄的衣衫扯出一个破洞。
湿哒哒的布帛黏在他掌心。
不知是因为扒尸时被泥浆的溅落,还是鲜血的浸染,亦或者是昨夜一场大雨的打淋
反正,面前这个孩子,脏、瘦、枯萎、残破、狼狈,像极了月前跪在沧州城刺史府大门口求他的叶照。
“何人是你阿娘”萧晏的神思已经开始模糊。
小姑娘看他,又看白骨如山的战场。
想了想,道,“叶照。”
“叶照是我阿娘。”
“两日前,阿娘说阿耶最爱干净,不喜尘埃,不能那样被吊着风吹日晒。”
她伸手指向城楼,又回身看萧晏,“阿娘还说,她要送他回家,让我等她。”
她的手指移向南边的芦苇丛,“阿娘让我躲在芦苇丛中,她说她很快就回来的。我等了好久,都睡着了,醒来”她又看城楼悬挂尸体的方向,“他们就都不在了。”
“当是阿娘把阿耶送回去了,可是两天了,她还没回来。”
萧晏站起身,背脊晃了晃,用力敛正自己神思。
他笑,笑意愈盛,面色愈白,唯有声音开始打颤。
“你阿娘不是已经带你走了吗”
“你们不是走了吗”
“她径直走的,怎么会回来”
小姑娘又看那处城楼,回首道,“阿娘带我回来的。”
“大人,你认识我阿娘是不是你能给我找找阿娘吗”
她伸手抓过他袍摆,又迅速缩了回去,恐手上污秽弄脏面前人的衣衫。
这人白袍箭袖,腰间环佩,比她在安西长街看到的那些去茶馆中听曲的贵人穿得还要华贵。
阿娘说,这样的人,大都看不起她们这些贫苦的人,不一定会欺辱她们,但是总也当离他们远些的好,不必徒惹人厌。
然到这一刻,小姑娘仰着头,还是鼓起勇气道,“求求您了大人,我阿娘受了很重的伤,我们不害人的,也不给人惹麻烦。您帮我找一找她成吗,我只有阿娘。找到了,我们会躲起来的”
“找”
“我去找”
“找,快”
萧晏突然冲着那些清扫战场的士兵吼道,然后开始徒手翻那些或堆积如山、或被血水雨水浸泡的尸体。
从月上中天到黎明日起,东方第一抹光线落下。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找到了。
萧晏奔过去,小叶子也跑过来。
真的是她。
但又仿佛不是她。
萧晏熟悉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肌肤上的每一缕纹络,所以他确定是她。
可是,她也曾受过伤,也曾昏迷不醒过,但都不是这样的。
至少,她是完整的。
所以,萧晏又觉的不是她。
他甚至传了仵作验尸。
仵作有些犯难,这要怎么验
左臂已经没有了,右足小腿被碾碎,半张面庞脱了皮,现出森森白骨。但这些都不是她的死因,是死后造成。
仵作道,当是高处跌下,以及马踏而成。
她死于失血过多,流血而亡。
仵作整理她身上的箭矢。
背脊十六支,腰侧九支,肩头臂膀七支。
总共三十二支,支支穿透血肉,力透骨骼。
然而正面胸腹却没有,因为她护着一具尸体。
甚至尸体的面庞上,还覆着半截带血的衣衫布帛。
仵作从布帛的血迹,抓痕的粗糙,覆盖位置的不完整,断定是将死之人所为。
又道,若是寻常人,早该断气了。
这女子内家功夫甚深,当是留了一丝内力护着心脉,强撑到了最后。
强撑到最后,给他敛面。
所以,她该有多疼。
疼吗
他俯下身,问她。
鲜血弥漫的战场,秋风飒飒,秋雨作响。
无人应他。
他伸过手,想把她抱起来,但是根本抱不到。
她是破碎的。
尸骨不全。
一夜前,他还恨她无情远走。
这一刻,他却问她,为何要回来
萧晏跪在地上,尤似失了魂魄。
秋日的风已经彻骨,落霜的清晨格外冷。
他道,你活着,等我不恨你了,不怪你了,我就还能再去找你。
我能气你多久
找到你,我便把你再抓回来。
可是抓回来,我又能怎么罚你呢
哪怕你身份泄露的那日,我又是怎样罚你的呢除了在罗帐床帏间,我还能怎么罚你
你骗了我三年啊,我就骗了你这么一次,你就要变成这个样子吓我
他喃喃自语,话出口,经风即散。
自也无人听见。
近身的心腹自也认识叶照,一时回不了神。
其他旁人,只是惊骇这副尸体的残破,可悲亡人的故去。
再有,他们的目光皆落在萧晏身上。
他抽了匕首,正一根根截断她身上箭矢,样子专注而细致。
不知情的人心道秦王殿下重情义,知情人不敢说话。
天光大亮,周遭却一片死寂。
谁也不敢去扰他。
唯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扑过来,夺下他手中匕首,往另外一具尸体上捅去。
那个孩子,落在奸人手中月余,才跟母亲团聚不过一日,便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便等了两昼夜。
她骨瘦如柴,走路都摇摇晃晃,面容枯瘦,唇角干裂。
一看就是从未被好生喂养过。
可是这一刻,却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握着抢来的那把匕首,捅入,抽出,再捅入本就腐烂的尸体,眼下整个泥浆四溅,满血模糊。
她捅累了,一脚踩在头颅上,直到听见骨骼枝哑碎裂的声音,方才抬脚将他踢开。
母亲教过她一些防身的功夫,于是那一脚踩下,一脚踢出,竟让那尸体直滚了两圈。
回首,她问她母亲,“他都没来救我,从来没有管过我们。你为什么要去管他,留下我一个人”
一样的,无人应她。
如同风中枯叶一样的孩子。
站着,和跪着的萧晏一样高。
她把匕首还给他,泪眼朦胧问他,“大人,您认识我阿娘,您说她是不是一个傻子”
萧晏有些茫然地看地上两具尸身,又看眼前稚女,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由着她沉沉合眼,撞上他胸膛,跌入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