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三十八年二月,山陵崩。在皇后去世不到一载,嘉裕帝思念成疾,追随而去。
同年四月,七皇子萧晏登基为帝,改年号建安,国号为叶。
新君继位,改年号正常不过,但千百年来,除非是皇朝更替,未曾听闻子承父位,更改国号的。
“邺”与“叶”,一样的音,听来未改,诏书观之却又改了。
三省联名,御史台上谏,皆道不可更改国号。
在百官罢朝前,御座上的新君先摘了十二冕旒,脱了冕服,抽长剑召兵甲。
剑出鞘前,他尚且留了话。
“今日朝堂血洗,洛阳血流,且当我推翻大邺朝,劈我新王朝。我之王朝,国号尚为叶。”
“诸君是现下称臣,还是流血降臣,一炷香为限”
言罢,内侍监点香计时。
九重白玉阶上的青年郎君,今岁三十有一,已过而立。
但是京畿百官对其的了解并不多,便是嘉裕帝时期,同朝为官时接触得也甚少。
因为,萧晏二十七岁前一直顽疾在身,鲜少出府。即便天资聪颖在兵部挂名,但是身子羸弱,基本都是属臣部下过府议事。
一朝病愈,还未喘过气,被上了西北战场,坐镇沧州。
再回来,已是三军在手,天下定。
所以,文武百官只知新君文韬武略,却不甚清楚帝王脾性。
多来听闻的都是其清贵温润,风流爱笑,是君子也。
未曾想到是如此狂妄悖逆者。
香烬。
含光殿外一阵兵甲列队声。
不着冠服的青年,佩剑出殿,一个手势落下。
黑甲军手起刀落,数十跪着的人转瞬倒地,头颅四下滚去。
百官中有人识出,被斩者乃先帝血卫营。
改国号,清人手。
先帝第七子,这个传闻中被帝王国母捧在掌心的继任君主,原并不是那般父慈子孝。
然期间缘由几何,便不甚清楚了。
原也有知晓内情的人。
武官中的城防军守将钟如航,和御前侍卫林方白,越过人潮对视了一眼。
原因无他,不过是他们主子出口气罢了,然后借此震慑,一石二鸟罢了。
当年,先帝对那二人诸多阻扰,若是早些允了王妃位,亦或者没有最后一次的调查,大抵今日的一切都会不同了。
自然站在先帝的立场,仿若也无大错。
但比之斯人惨死,萧晏于国不能崩,于子不能疯,便只能发泄。
且还需控着分寸发泄。
如此,曾经调查过叶照的先帝血卫营,便成了儆猴的鸡。
含光殿外一场屠杀,含光殿内诸臣尽低头,尚有两位不服者,遂撞柱折颈而亡。
年轻的天子拱手作揖,道了声“厚葬。”
至此,群臣恍然,面对这般恩威并施,刚柔共济的君主,他们何必违拗。
连着国号都改了,就更不论昔年府邸冰棺、救了沧州守将尸身的人未入骊山松玉峰安葬,而直接入了陵寝。
非后非妃非嫔,但她就是被葬在了陵寝中。
还有便是那被天子收为义女的长乐郡主,新帝登基大典,竟牵其手与她同上尊位。抱于膝上,受天下跪拜。
后授纯懿德康恭长乐镇国公主,乃七字封号,正一品镇国公主。
无论非嫡不可用的“纯”字,还是“镇国”二字,无异表明着,属于帝膝下所出子嗣的嫡长二字,已被这个外姓孤女全部占去。
除了未来东宫太子,天子膝下再无儿女之尊贵能同其比肩者。
六岁的小公主住在深宫中,身子被养得日渐康健,虽话不能言,但并不影响她同萧晏的交流。
“殿下”她比划道,想了想停下来。
廖姑姑教她说,殿下已是天子,不再是秦王府中的王爷,如今该称陛下了。
于是她重新比划,“陛下,有功之臣皆入松玉峰,为何我阿娘不在那里”
“她功绩甚大,若无她,沧州难保,松玉峰载不下她的功德。”
“那为何入陵寝那是后妃才入的。”
“不是非后妃才入,朕百年后亦会入。当是你阿娘功绩比之天子。”萧晏理了理孩子衣襟,看她温和面庞,眉间朱砂愈加鲜艳。
这是阿照给他生的孩子。
“无她,亦无朕之今日。是故朕连国号亦改了她之姓。”
“我们,一起怀念她。”
萧晏这个时候,还不知他的女儿格外早慧。
原是更早前,她们母女在无他的岁月里,她就聪慧又懂事。
大概自有意识,便已丢了童真。
即便如今金尊玉贵,但常人都有的东西,譬如安宁,天真,她早早便已经失去。
她有的是隔三差五的午夜惊梦,是对母亲日益疯涨的思念,是如今自己能得温饱然不能予母亲一口饭食、不得反哺的愧疚。
这些,萧晏永远也弥补不了。
只是,萧晏这样说,她也不再问。
只坐在菱花镜前,看自己一张面容。
岁月流逝,镜中日益长开的容颜,眉宇间流转的神韵,都无声昭示着一个事实。
那个被萧晏以天子权势掩盖的事实。
若说洛阳皇城里,宗亲权贵间,初时还对萧晏改国号为“叶”,大肆册封外姓女为公主,迎无名英雄入陵寝感到不可思议。
然待见过镇国公主那张脸,再想昔年秦王府那一段旧事,便已经基本确定。
只是天子有心掩之,谁又敢逆鳞揭开。
建安二年,承乾殿中的小公主七岁。
当年枯黄的皮肤变得白皙,凹陷的两颊开始丰盈,眉目间隐隐生出天家的威仪。
她虽不能言,性子也冷,但脾气不大,还是温和的。
只一点,明明长了一张欺霜赛雪的脸,樱唇琼鼻瑞凤眼,眉宇朱砂风华潋滟。
但她不知从何时起,开始不爱照镜子。
极少看镜中的自己。
纵是宫人梳妆,她都半阖双眼。
大抵是从今岁春猎开始的。
三月春猎,宗亲权贵皆汇聚于骊山。
同定北侯府的婚事告吹后,先帝为萧晏定了另一门亲,乃肃宁伯府的嫡幼女,沈六姑娘。道是等萧晏平西归来,便成婚。
谁料,当年萧晏三军还未回洛阳,退婚的书信便先送到了肃宁伯府。
然沈六爱慕萧晏,转眼四年过去,已是双十年华,蹉跎至今未嫁。
在这骊山之上,更是做起了糊涂事。
当是看准了镇国公主在帝心的分量,竟谴刺客行刺。
姑娘家心肠不算恶毒,就是迂回婉转了些。
原是在僻静无人处,演练了无数遍。
侍卫行刺公主,她舍身相救。
箭上有毒,贵女不得动弹,如此留于御帐之中。
恩情加时日长久,纵是百炼钢也能化作绕指柔。
但沈六运气不好,碰上那么一对父女。
刺客箭矢射来时,她原是头一个拉过小公主,护在她身前。奈何那个自小习武的女童,手劲甚大,竟在她上前护她的一瞬,推开了她。
小叶子一直记得,阿娘最大的心愿,就是她能够长大成人。
可是她也实在想阿娘。
她渴望长大,又渴望见到阿娘。
好几次,她想去追母亲,又怕真的追上了,惹她生气,便只好继续留在这人世。
唯有这一次,多好的机会。
她想这样去寻阿娘,她便不会生气了。
因为,不是自己主动来的呀。
可惜没成,萧晏救了她,那只带毒的箭偏了尺寸,从肩头擦过。
皮外伤,不是太厉害的毒。
肃宁伯府削爵抄家,后来是被问斩还是流放沈六姑娘是被充了官妓还是入了贱籍,小叶子不清楚也不关心。
她关心的是,那日医官给萧晏退下衣衫,清毒上药,她看见他的胸口,有一颗和她一模一样的梅花痣。
所以应该是从这个时候起,她想看镜中人,只是越看越厌恶。
日光融融,四月微风和摆,小公主明眸善睐,髻上珍珠摇曳,足下步步生莲。
来勤政殿给萧晏送药。
萧晏本在同朝臣论政,一抬头便看在被日光渡了一身的小姑娘,遂赶紧散会,去了偏殿暖阁歇息。
月余前的那一箭,也不是一无是处。
这之前,虽她也同自己一道用膳,读书,但都窝在寝殿,从不踏出半步。从来都是他去看她。
然自受伤后,小姑娘踏出了殿室,隔两日便给他送药。
偶尔晚间,还会嘱咐内侍监一句,“且小心伺候,陛下沐浴,伤口不可沾水。”
萧晏伸手欲要从她手中接过药盏,不想被拒绝了。
小叶子爬上榻,持着勺子舀起一口,轻轻吹过,然后喂给他。
战场上踩过白骨,朝堂上战过群臣的男人,这一刻竟是提起了一颗心。
又悲又喜。
悲的是,阿照看不到了,他们的女儿是这般乖巧。
喜的是,女儿终于开始主动爱他。
其实,何论爱他。
他所求所盼,不过是她能爱人,有爱人的能力。
能够脱去阴影,和寻常孩子一样,生活于明光之下。
小姑娘一勺一勺地为喂他,喂了一半,将碗盏推给他,揉着手腕比划,“手酸啦。”
萧晏将白生生的细腕握在手掌间,自个仰头饮下。
用完药,小叶子抽回手,指指他肩膀。
“都快愈合了,不碍事。”
“我看看。”她比划道。
其实还是疼的,萧晏单手解开衣襟。
小叶子轻嗤了声,伸手帮他。
衣襟松开两寸,最先露出他胸口那颗梅花痣。
小叶子目光落上去,萧晏竟莫名生出一层惧意,幸亏她转瞬挪到了伤口处。
须臾,给他合上衣襟。
合上了,她的手却没有伸回,指腹蹭在他那颗梅花痣上。
“小叶子”
萧晏话语落下,她退回手,低头解开自己的衣襟。
抬头指了指,“我也有,我们一样的。”
萧晏气息有些喘,喉咙发紧。
小叶子继续比划道,“我阿娘说,我阿耶胸口有一颗和我一样的痣。”
她低头又看了一眼,然后凑近再去看萧晏的。
片刻,又伸出手去摩挲。
萧晏本能往后退了退,于是小叶子的手指在虚空。
空空如也,什么没碰不到。
她笑着挑眉,自己理好衣襟,又给萧晏遮了遮。
萧晏合了合眼,一把抱过她,“小叶子,我就是你阿耶,我”
“我知道的。”小叶子抬头看他,眉眼含笑,比划道,“陛下收养了我,封我做公主,恩同再造,确实如我父亲。不,尤胜我父。”
“怎能将陛下同沧州城那人相提并论”
萧晏看着她,笑意慢慢收敛。
“陛下莫怪我直言,那人或许是将士百姓的好将军,但绝不是我的好父亲。只有我阿娘如傻子一样,护着他。”
“终是我,有福气随在陛下左右。”
“陛下,你说我阿娘为何便没有这般福气”
“她若不去救他,今朝在陛下治下,我们母女或许也会有太平日子。或者有更大的福气,得陛下恩遇,锦衣华服,三餐无忧。”
“陛下,我说得可对”
萧晏没魂似的,点头。
“不对”小叶子笑了笑,“阿娘要是还在,也不会随在陛下左右。她不似我,贪图富贵。她怯弱卑微,但尚有自知之明,绝计不敢高攀陛下的。”
“您说,我如今这幅模样,在您膝下,养尊处优,丰衣足食。她若知晓,可会生气可会觉得您这般厉害,我跟了您,她一个人也很好又或者,白生了我,如此叛了她”
七岁的小姑娘,人畜无害,冰清玉洁。
说话时眉眼弯弯带着笑,便是提及伤心事,眼眸也是亮晶晶的美丽。
且她发不了声。
一字一言,都是以手势作答。
萧晏看她清丽面容,再看她翻飞起伏的手语,只觉眼前晕眩又模糊,喉间血腥气阵阵翻涌。
她的手势化作声响,一句句回荡在他耳际。
压迫,刺耳,扎心。
偏她还在落泪,一颗颗滴在他手背。
如冰刀凿开心脏。
她伸出小手,捧起他面庞,以面贴他,然后趴在他肩头。
纤细十指在他背脊书写。
陛下富有四海,手足通天,是这天下最厉害的人。
您这般疼我,可能将我阿娘还我
暌违两年,小叶子再次发病。
纵是苏合在侧,亦是从正午一直折腾到晚间,方将她控制住。
她拒绝救治。
明明已经气喘的没有半点力气,五脏都翻绞着疼痛,但依旧抢着拔掉穴道的银针,推翻一盏盏汤药。
萧晏合眼箍住她手足,但止不住她隐约出声的破碎话语。
她居然在如此情境下,再度发声,重新有了说话额能力。
她说,“求求你了,让我去陪我阿娘。她一人,也会害怕的。她有时,比我还胆小”
“我去,等你长大些,我去陪她。”萧晏松开她手足,看已经昏睡的人,只觉重影叠叠。
起身时,一个踉跄,内侍监扶得快,总算没有倒下去。
然苏合回首,却见他唇口鲜红,衣襟胸口染了大片血渍。
小叶子身体原被苏合调理的不错,这厢发病一时也没寻到缘由。苏合思来想去,最后道是大抵是受刺激促发的。
难不成是骊山春猎吓到了
也不应该,这都过去月余了。
问萧晏近来小丫头可有变化
萧晏苍白着一张脸靠在榻上,双眼涣散,一手捂着胸口,气息细弱。
苏合看着他的手,蹙眉,“你可还有哪里不适”
萧晏摇头,手蹭过那颗梅花痣,“没有。”
他道,“她没有什么变化。”
苏合便不再多言,想着这对父女,且还有一个太医署撑着,不然他能忙死。
小叶子清醒在第三日。
她病好了,萧晏便也好了大半。
看着小姑娘又有了些笑意,面色慢慢红润,萧晏便稍稍安心。
只是这次醒来,她又似最初般,静默下来。
偶尔趴在窗台,看枝头吵架的小鸟,或者蹲在地上看搬家的蚂蚁。
萧晏每日都来,除了她不再说话,仿佛一切都没变。
细想,还是有一处变了。
她不再让人摆三副碗筷。
既是两个人用,两副足矣。
“公主当是接受了她阿娘不在的事实。是好事。”廖姑姑送萧晏出殿,两人站在廊下看正在阅书的小姑娘。
“就是老奴寻思着,偌大的深宫,就小公主一个孩子,多来寂寞。陛下不若召些宗亲的孩子们,过来陪陪公主”
萧晏笑笑,这未尝没有道理。
适逢四月初五,宫中有寒食节。
宗室子弟各自领孩子入宫。
果然,小叶子远远看着几个蹴鞠的小孩发呆。
廖姑姑便趁机多了句嘴,“公主可是想同她们一道玩”
“不要玩,阿娘没有力气寻我。”破天荒,她开始回应他人的话。
转身离开,一路走还一路嘀咕,“阿娘要是多生一个,我们就可以聊天,说话”
因是她两年来头一回真正开口言语,廖姑姑闻言大喜,直奔萧晏处告知。
萧晏扔了朱笔豁然起身,问,“她说了什么可有说要什么”
廖姑姑这才骇然回神,只垂着头,咬牙讪讪作答。
而立之年的君主,面上笑意寸寸退去,沉沉坐回榻椅。
这世上,她再无阿娘。
一如他,再无妻子。
时光如流水,四月十七,是小叶子生辰。
萧晏提前数日便问了她,“想要些什么便是出宫散散心皆可”
“我想一想。”小叶子到底也愿意同他说话了,甚至回这话时,眼中还带了些笑意,“只是我想要,陛下便能给吗”
“只要你好好的,不再糟蹋自己,朕都能给。”萧晏顿了顿,“当然天上月,水中星,朕怕还是会食言。”
小叶子笑笑,走到他面前,推了推他膝盖。
萧晏会意,有些受宠若惊。
赶忙将她抱起来,同发病前一般,抱在膝头。
“陛下,我知道阿娘不在了,我以后都会好好的。”小姑娘认真道,“我们都好好的,阿娘在天上看着我们,会高兴的。”
萧晏喜极而泣,只紧紧抱着她,用下颌蹭孩子发顶,仰头寻找天上最亮的星星。
四月十七这日,萧晏下朝回来,直奔承乾殿。
他答应了小叶子,今天带她去陵寝看叶照。
然入了殿找了一圈也不曾寻到。
正好廖姑姑办事回来,回话道,公主由钟首领护着先去了。
萧晏也没多言,换了衣衫策马赶过去。
然,待皇陵的轮廓出现在眼前,他纵马远远瞧着便不对劲。
那处似有火光,烟雾弥漫。
待彻底走近,看清面前场景,萧晏整个人只觉气血翻涌,站也站不住。
叶照的尸身被从冰棺从挪出,如今正放在一副泼油的木棺中。木棺下面置着厚厚的干柴和枯草。
小叶子持着高高的火把,还在往里添柴。
见他到了,还不忘冲他嫣然一笑。
“你在做什么”萧晏奔过去,头一次怒斥她。
小叶子有些茫然,往前一步拦下他,“陛下这是作甚”
“朕问你在做什么你”萧晏遏制欲要打她的冲动,只命令周遭的侍者,“灭火,都是死人吗谁给你们的胆子”
“是我”小叶子拦下那些人,平静道,“这有何不妥吗”
“我是阿娘的女儿,有权利处理阿娘的身后事。人死鸟亡,灰烬寂灭。入土为安,有何不妥”
她将手中火把扔在火堆里,往萧晏身处走去,一步步逼退他,隔断他与叶照的接触,只笑道,“反而是陛下,同我阿娘不过萍水相逢。如此置她于帝之陵寝中,才是大不妥。”
她扶住摇摇欲坠的君主,声色愈发娇憨,“今个是我生辰,让我阿娘好好往生,让我得一她骨灰好好存之,便是我要的生辰礼。”
“我想,陛下疼我至斯,如此微薄心愿,定会满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