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长庚今日原本是没打算来这蜀王府夜宴的。
且不说眼下,他还因着上回鸿禧楼之事,正跟蜀王府别苗头,不可露怯。
便是没有这层意思,他一个一国之君,也并不会去赴一个臣子的家宴。
可是慕云月来了,那这些就统统都不是问题了。
没办法,他当真太久、太久没有见到她。
倘若她一直待在汝阳侯府内,她父母双亲,还有兄长都在身边,不好相见,他或许还能忍住。
可一想到她出了门,原先能控制住的思念,就自发地露出了獠牙,抓咬得他浑身煎熬,一刻也坐不住。
更何况,那卫明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没有人比他这个前世的对手更清楚了。
尸骨堆里爬出来的毒蛇,当真是再小心也不为过。
事实证明,自己这趟来得,也的确是时候。
慕云月还窝在他怀里饮泣,小小的身子颤抖不已。
印象中,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小姑娘都坚韧无比,像一朵开在悬崖边的花,纵使外间风雨如晦,她依旧不折本心。似这般在大庭广众之下,放肆大哭,还是头一回。
泪水掉在他胸前,沾湿了他衣襟,将他一颗心都浸在其中,酸胀难当。
卫长庚本能地拥住她,垂眸问“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慕云月摇摇头,什么也没说,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卫长庚又抬头询问蒹葭几人,他们亦是满脸茫然。
他便越发焦心,也不管合不合时宜,将人打横抱起往旁边的水榭走,吩咐刘善“把这边都清干净,不要让别人再过来。”
刘善道“是。”
扭头领人照办。
转眼工夫,渡口边就只剩下慕云月和卫长庚两人。
微风淡淡,不断携来远处花厅中觥筹交错的声音。
水榭附近却安静极了。
宫灯在风中悠悠打旋,洒落的灯光也渗出几分微冷的湿意,映出慕云月眼尾淡淡的红。
原本以为,自己今日这般失态,凭卫长庚那万事万物都要牢牢掌控于心的霸道性子,怎么着也会追问自己一二。
为此,她还苦恼了好久,要怎么回他的话。
可他什么也没问,就这般安静地抱着她,坐在水榭的美人靠上,宽阔的肩膀无声给予她支撑。
怕水榭顶上的灯光太亮,晃到她的眼,他便拿自己的大手虚覆在她眼前,帮她遮挡。
另一手则自然垂放在她身侧,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哄。
那手平时拿惯了七八十斤长剑,沙场上杀敌的时候游刃有余,做起这事来却笨拙得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婴儿。
害怕做不好,会伤着她,他有时候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拍。
却又拼命努力着,不忍心叫她失望。
嘴里嗡声哼着歌,是母亲常用来哄孩子的童谣,几乎北颐所有母亲都会。
丹阳郡主也会,从前也没少用这个来哄她。
可听卫长庚唱,却是第一次。
虽然跑调了
但也的确温暖人心。
慕云月剧烈沉浮的心,很快便在他的安抚下,逐渐落回原处。
依赖地蹭了蹭他的颈窝,慕云月仰头看着他的眼睛,问“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哭吗”
卫长庚轻笑,腾出一只手,帮她勾开额前一绺不听话的刘海,反问道“需要问吗你若是想告诉我,自然会告诉我;若是不想告诉我,我便是问了,得到的也不是真正的答案。既如此,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平白招你再回想一遍伤心事呢”
他声音不大,像是怕吓着她一样。
慕云月却听得心头一震。
前尘往事滚滚而来,碾得她心中越发酸涩,她不由垂下眼睫,酸意再次在眶里打旋。
“怎的又哭了”
卫长庚抬手,帮她把挂在睫尖的泪珠抹去,张口想哄她些什么,却实在没个思路,便另起话头问道“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什么时候吗”
慕云月下意识就要说,是之前她进宫偷药那回。
但瞧他这话的意思,似乎早在那之前,他们就已经见过。
可是什么时候
她怎的一点印象也没有
说起来,她不只对这个没印象,就连卫长庚究竟是何时对她起的心思,她也毫无头绪。
毕竟在她的记忆里头,他们之间的交集,仅停留在那所谓的“指腹为婚”,和那桩并不怎么愉快的盗药之事上,其余时候根本就是两个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所以,究竟是什么从何时开始的
这么深的感情,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堆积出来。
慕云月好奇地看他。
卫长庚低声一笑,有些不自然调开视线,看着台阶缝隙间长出的石竹花。
像是陷入了什么美好的回忆,一双漆深的眼眸都叫昏昧的灯火,镀上暖融融的味道。
“你可还记得,十二岁那年,你随你母亲去卢龙城探亲当时,其实我也在那。”
“那段时间雪下得极大,城里的杏花却开了。你就站在那最粗壮的杏树底下,帮一个老兵的女儿卖花,还记得吗”
十二岁那年,可以说是慕云月人生的重大转折。
尤其是卢龙城里发生的事,她每一件都记得一清二楚,相隔两世,也不曾遗忘半分。
这会子经他一点拨,慕云月当即便如福至心灵一般,瞪圆眼睛道“你就是那个买走我所有杏花的冤大头”
卫长庚“”
买走她所有杏花是不假,可是这“冤大头”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是在坑人啊”卫长庚抿唇沉出一口气,捏着她鼻尖,假意凶狠地惩罚,“一个烧饼才一文钱,你一枝抬手就能摘到的花,就敢卖十文钱。说你是奸商,都是在侮辱奸商这个词。”
慕云月“哎呀”了声,脸上讪讪,“我、我那也是没有办法啊一直都没人过来买,我不得想点法子好不容易碰上一个不差钱的,可不得好好捞一笔再说了”
她挺了挺脖子,噘嘴哼道“我卖的是花吗”
她眼睛生得本就灵动,此刻又沾染了适才未化尽的水意,变得越发脉脉撩人。
即便什么也不做,就这般平平看着你,也比旁人多一分欲诉还休的春意。
卫长庚心神不觉一荡,“倘若阿芜说的是这个,那十文钱的确是我赚了。”
边说,边低头啄了下她白嫩的耳垂,似是尝不够,又启唇含住,拿气声道“还赚大了。”
温热的吐息尽数喷洒在她颈上。
慕云月心尖都由不得颤了颤,那片肌肤也不受控地酥软出一片细密的毛栗。
手却是没放开他,环着他的脖颈轻轻摇了摇,撒娇般哼道“那再来一次,你还买吗”
卫长庚被她逗笑,无奈道“我敢不买吗”
慕云月噘嘴瞪他。
卫长庚忙改口“买必须买这么物超所值的花,便是卖十两银,我也买得心甘情愿。”
说着,又低头亲吻她的唇。
不深入,就只唇瓣细细抿着。
唇纹似有若无地摩挲、贴合,又分离。
越是若即若离,就越是勾人心弦。
慕云月由不得攥紧他肩头的衣裳,全身精力都集中到了那一点。
大约是太久不曾见面,每一次触碰,都短暂得宛如流星,来不及回味,却能在四肢百骸掀起燎原般的烈焰,势不可挡。
他喑哑的声线,都似淬了火“买几朵花,还能得一个阿芜,太值了。”
慕云月嗔瞪他,“油嘴滑舌”
却还是张开嘴,乖乖迎接他的热情。
冰冷的月光涣漫过他们身上,也泛起了几分羞人的暖。
直到远处觥筹声渐淡,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所以你买我的花,就是因为看我可怜,想帮帮我”
慕云月倚在卫长庚怀中,问道。
指尖把玩着他袖口的云纹蹙金束带,留下一片沙沙的触感。
卫长庚背脊僵了僵,咳嗽一声道“是也不是全是。我最开始其实其实就是想跟你说句话,也没想别的。”
慕云月指尖一顿,仰头愕然瞧他。
卫长庚霎着眼睫,有些不自然地调开目光。
一动间,轮廓精致的耳朵,正好挪到宫灯洒下的碗口大的光晕之中。白皙肌肤一点点变红的模样,被映照得一览无余,像在缓缓给白瓷上一层清透的红釉。
慕云月忍不住想笑,笑意出口的瞬间,又化作无限感慨。
年少时的情窦初开之所以珍贵,往往就是珍贵在这一点一滴的细节当中。
不用多么轰轰烈烈,也无需什么海誓山盟,素来高高在上、目下无尘的少年,遮遮掩掩,鼓起所有勇气去买一枝花,就只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地,和喜欢的姑娘说上一句话,就足以打动人心。
也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份感情,竟开始得这么早,又持续得这般长久。
这么多年,都不曾改变。
而同样是十二岁相遇,甚至相遇得还更加刻骨铭心,娄知许却是在漫漫时光里变成了那样
当真是想不通啊,哪怕隔了一世还是想不通,曾经肯舍命单枪匹马冲入敌营救她的人,怎么后来就变成了那样
大约,这就是所谓的造化弄人吧
慕云月闭上眼,沉沉叹出一口气。
两人在这里待了太久,久到蘅芜湖上都看不见画舫的影子,迎面拂来的风也越发刺骨。
卫长庚道“太晚了,我送你回家吧,别叫你父母担心。”
边说,边招呼刘善拿来自己的氅衣。
慕云月从他身上站起,乖乖由他将氅衣披在自己身上。
两人手牵手,正打算离开。
偏厅方向却突然传来异动,动静还不小,赴宴的宾客都不约而同往那处挤。
估摸着是宴会出了什么状况,常有的事,卫长庚没什么兴趣,拉着慕云月继续往外走。
慕云月却忽然想起离开前,卫明烨说的那句“我今日再送慕姑娘一份大礼”。她心头隐约不好,便拉住卫长庚,让刘善去看看情况。
没过多久,刘善果然僵着脸,带回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启禀陛下,是薛家那两位姑娘出事了。听说是误饮了药酒,乱了心智,在偏厅行淫乱之事,叫蜀王妃抓个正着。”
作者有话说
星星哥“你话卖那么贵,傻子才买。”
阿芜“所以你为什么买”
星星哥一噎,委屈巴巴“因为我是傻子。”
怕误会,所以提前说明一下。最后那句“误饮药酒”,其实是说她们聪明反被聪明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具体的下章就知道啦。
红包,二更还是2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