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脆生生的,双眸明亮。
像珠宝,闪烁着熠熠的光芒。
十日后,皇后临盆。
虽是早产,但所幸镜容素日将她的身子调理得极好,后半夜的心急如焚,最终诞下了一位小皇嗣。
母子皆平安。
听到这个消息时,葭音刚从床上爬起来。除了替馆主感到高兴,她的脑海中还闪过一个念头。
皇后既然已诞下龙嗣,他们应该就要出宫去了。
她要出宫,镜容也要出宫了。
日后见到镜容的机会少之又少,她也不能就这般随随便便地跑去找对方了。
一颗心空落落的,她忽然觉得很难过。还未来得及再往下想,素姑姑就推门而入。
“音姑娘,张公公候在外头呢。皇上召你去春熙宫,为皇后娘娘再唱上一出戏。”
葭音“噢”了一声,顷刻间,便换好了衣服。
这应该是离宫之前,唱的最后一场戏。
皇后娘娘倚在床栏边,披散着头发,即便如今气色不好,却也能看出其雍容国色之气。与何贵妃的娇媚不同,皇后眉目温和大气,如今又为人母,眉眼之中更添了几分温婉贤淑。
皇帝想要封葭音为才人,皇后娘娘俨然是知道的。
但对方并没有因为这个而不待见她,反而还十分和气。
葭音踩着乐声,于殿中翩翩起舞。
馆主曾教她学戏时,曾夸过她,与旁人不同。
其他人是干巴巴地甩着袖子,而葭音却不一样,少女柳腰纤纤,曲中有戏,戏中有舞。
只一曲,在场不少人便痴了。
谁能抵挡住这样一位身姿婀娜曼妙、美目潋滟的女子呢
一曲罢,皇帝又赏了她不少东西。葭音低着头叩谢,有些不敢望向他。
她隐约觉着,对方似乎又盯了她许久。
皇帝赏完,便挥手让她退下了。少女长舒了一口气,方准备拐下殿,似乎听到皇帝说,她的眉眼让他想起了一位故人。
葭音不以为意,一心只想着赶紧离开这里,去万青殿找镜容。
刚退至春熙宫院中,沈星颂突然走过来。
她迎上前,甜甜唤了声“馆主。”
“馆主,我们是不是要出宫了呀”
男子一袭玄衣,颇为落拓大气。因是惦记着皇后娘娘,他似乎一整夜未合眼,眼睑处有着灰蒙蒙的影。
但一见面前的少女,他立马又精神了些,闻言,点头道
“今日春熙宫这边都安置好之后,咱们就要回棠梨馆了。你一会儿回水瑶宫收拾收拾,明日一早便要动身启程。”
葭音似乎有些丧气,眸光稍稍闪了闪,眸底的情绪,沈星颂看不懂。
她点了点头,就要走。
“等等。”
沈星颂捏紧了藏于袖中的玉佩。
他想同皇后说,自己钟情于眼前的小姑娘,想要同圣上请婚。
可又怕太唐突,会吓到她。
葭音疑惑地抬眼,恰见对方微微垂下眼帘,与她对视。
沈星颂的眼睛,也生得很好看。
与镜容的清冷俊美不同,面前之人的一双眸,多了几分硬朗与英气。
他动了动嘴唇,刚准备说什么,阿福从殿内跑过来。
“馆主,皇后娘娘唤您去殿中,说有事要同您说。”
葭音眼见着,对方刚到嘴边的话陡然打了个旋儿,男子眸光动了动,深深地看了一眼她,而后转过身。
“知道了。”
她刚出了春熙宫,就赶忙往万青殿跑。
谁知,眼前大门微掩,门前没有一人守岗。
她面带疑色地走入院,空落落的院子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早已是人去楼空。
葭音愣在了原地,回过神来后,下意识地朝镜容那间屋走去。
房门紧锁着,她用力推了一把,未推开。
少女咬了咬唇,再次使出浑身力气,这一回,房门倒是“咯吱”一响。空气中残存着淡淡的檀香,却不见那一袭袈衣影。
葭音失魂落魄地从万青殿走出来。
臭镜容,臭和尚都不跟她说上一句道别的话跑得这么快,那梵安寺难道还比不上宫里吗
此一别,又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
她一个人坐在万青殿的台阶下,一手托着下巴,发呆。
直到晌午时分,毒辣辣的太阳照射下来,葭音终于捱不住了,一个人慢吞吞地往水瑶宫的方向走。
镜容为何不与她道别,镜容怎么就不和她道别呢
好歹也相处了这么久
她抿了抿唇,只觉得满腹委屈。前脚刚踏进水瑶宫的院门,后脚就听到一阵尖利地惊叫声。
那人像是受到了极度的惊吓,声音颤栗,将整个水瑶宫惊醒。
“妙兰她、她跳井了”
喊完这句话,那名伶人便晕了过去。
二姐姐从房里冲出来,只见院子东南角的枯井里,软趴趴窝着一具女尸。
她差点也吓晕了,往后险险退了半步,扶着宫墙干呕。
妙兰投井了。
枯井边,一块石头压着一方帕子。那帕子葭音是认得的,素白色的手帕上绣了一朵红莲。
针脚虽然粗糙,却也能看出来这是用心、一针一针绣出来的。
水瑶宫死了个伶人,这消息登即传遍了后宫。
一听是与和尚有染的女子,众人的语气中压根不带一丁点儿同情。
鄙夷声,唾骂声,不绝于耳。
“要我说,她这是活该。好端端的,还敢去勾引人家梵安寺的圣僧,这回好了吧,遭天谴喽”
“像这样不守妇道的女人,就算是有她家主子护着,也注定活不长久。自作孽,不可活。我要是她,出事那天晚上就一头撞死了。”
“可不是,当真是没脸没皮的。染指佛子,被这么多人骂,还好端端地在水瑶宫躺了那么多天,真是不知羞”
“就是就是,她是怎么有脸活这么多天的”
隔着一道宫墙,葭音从林径中穿过。
听到对面的议论声,她的步子顿了顿,咬紧了下唇。
“阿月姐姐,你莫说了。我听说那伶人被沈公子叫人打了一顿,昨日才能下床估计是一下床,就去投井了罢”
“怎么,在床上还不能死啊。凝露,你今日是怎么了,居然替一个勾搭佛子、不知廉耻的伶人说话。”
后者似乎有些害怕前者,赶忙噤了声。
葭音的眼皮跳了跳。
凝露,这个名字怎么这般耳熟
那名唤作“阿月”的宫女又冷哼一声“也就是你,才会去同情那种女人。有这种闲工夫,不如把我们几个的衣服都洗了。莫偷懒”
紧接着,便是一行人嬉笑着离去的声音。
葭音绕过宫墙。
只见一名小宫女低着头,抱着一沓原本不属于她的脏衣物,默默垂泪。
见了葭音,凝露微惊,看清楚她时,小宫女忽然“扑通”一下朝她跪了下去。
“救命恩人”
她想起来了。
是自己上次与镜容在何贵妃那里,救下的小宫女。
葭音瞟了一眼她怀中的衣服,有几分不平
“明明是三个人的活,怎么让你一个人做”
“恩人,我都习惯了,这些活儿凝露一个人也能干完,不碍事的。”
她似乎害怕极了惹事。
葭音看着她,对方姿容平平,身量矮小,可那一双软眸怯怯,让人不由得生了许多保护欲。
上一次,凝露求镜容收留她,镜容没同意。
这一次
葭音握住她的胳膊,对方却忽然往后一缩。她这才发现,凝露的胳膊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
“你想不想随我一起去棠梨馆”
对方的眸光亮了一亮,不过须臾,又暗了下去。
“公公他不会放我走的”
她冲撞了何贵妃,被打发到了慎刑司,因为胆小,经常受欺凌。
凝露像一头小鹿,惊慌失措地四处望望,生怕这句话被旁人听了去。
如此胆怯
葭音不由得心生怜惜,同她打着包票“我去跟沈哥哥说,前几日皇上赏了我些珠宝。我把它们都给沈哥哥,让他去跟张公公说,把你带出宫。”
以沈星颂的本事,带一个小小宫女出宫,还是带一个慎刑司的宫女出宫。
就是动动眼皮子的事儿。
凝露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沈哥哥”是皇后娘娘的亲外甥,赶忙又跪倒在地,对着葭音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
“恩人大恩大德,凝露无以为谢。愿意后半生给恩人当牛做马,以报姑娘之恩”
带着凝露回到水瑶宫,沈星颂二话没说,就把凝露从慎刑司里捞了出来。
同时,他还同葭音说,自己受了皇后娘娘之命,要下一次江南。
没有个把月,是回不来京城的。
葭音有几分不舍。
出宫的马车摇摇晃晃,素姑姑一如既往地坐在葭音身侧,不同的是,对面之人由妙兰换成了凝露。
她垂下眼,在心底里叹息一声,忽然有了诸多感慨。
在馆中的日子一贯波澜不惊,葭音虽然在皇宫出了名,可回到人才济济的棠梨馆,没了沈星颂的庇护,再加上三丫头的腿脚已好,葭音还是只能打下手。
她给其他人打下手,凝露给她打下手。
挑了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葭音带着凝露,于后山处将妙兰的尸骨埋了。
她手里捏着妙兰还未送给镜心的帕子,原本也想一同埋了,泥土刚覆上去,少女忽然又伸手将厚土扒拉开,把方帕从土里挖出来。
“音姑娘”
凝露有些不解。
葭音垂下眼睛,“这是她绣给镜心的。她死前还把帕子留着,想必是想留给他的。”
可妙兰不知,镜心早已被赶出了梵安寺,从此不能再一人一身对红莲。
她伸手,将帕子上的泥土拂去。妙兰没有棺材,整个人陷在厚实的土里,葭音深深凝视了那小土包一眼,拍了拍裙子上的灰。
“走。”
“走”
凝露又是不解,“音姑娘不祭拜一下,与这位姑娘说说话吗”
“我与她,本就没有什么话好说的。”
葭音淡淡道,“不过总归是死者为大,只希望她下辈子能活的轻松些,不要再走得这么痛苦了。”
被万人唾骂,顶着一句句污秽之言,自投于枯井。
三日后,棠梨馆给她们所有人放了一个假。
葭音这才得空,去外面走动走动。
她本想去集市上给凝露买几件贴身的衣服,可走着走着,脚下不禁往集市西边走去。
她记得,梵安寺,似乎是在京城的最西侧。
葭音一路问过去,终于有人热情地回应她
“姑娘,你循着人群一路往西走,约摸着四里地就到了。今日是清缘大师的传教日,不少人都往梵安寺去呢,可热闹了”
少女眨眨眼睛,“什么是传教日呀”
“传教日你都不知道,那你去梵安寺做什么”
对方略有些鄙夷地扫了她一眼,同她解释道,“往日梵安寺,都是一些不出名的小和尚招待香客。今日可是清缘大师亲自招待香客,除了招待众人上香,还会替香客的佛缘符开光、解答香客们的困惑。”
葭音便歪了歪脑袋,“有名气的和尚,那镜容法师也会来吗”
“那当然镜容圣僧每月只授两次香呢,每每传教日有他出面时,那必定是人满为患。那阵势,那排面,啧我今日未去梵安寺,那也是因为有他。唉,镜容法师,旁人都见不上的。”
葭音拔起腿就跑。
隐约听见那人在身后喊“哎,姑娘,你千万要小心随身的东西,莫让人在混乱中将你的钱袋子摸走了”
“”
跑了好久,葭音终于来到传闻中的梵安寺。
只一眼,她就震愕在了原地。
除了没想到小小一个寺庙竟能这般气势恢宏,也没想到这里的人有这么多。
她几乎是挤进寺门的。
隔着重重人群,葭音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镜采”
小和尚显然听见了她的声音,朝人群中望了望。
对视的那一瞬,镜采朝她笑了笑,然后又规规矩矩地低下头。
葭音撇了撇嘴。
呆头呆脑的小和尚,他们都认识这么久了,都不给她开个关系。
这么长的队列,要排多久才能见到镜容啊。
少女长长叹息一声,耐着性子等。等得腰酸背痛,终于迈进了大殿。
一进去,她又傻了眼。
只见偌大的殿内,又分了四行队列,分别有四名佛子站在队列最前头,替香客的佛缘符开光。
其中两名佛子,她是认识的。
一个是镜容,一个是二师兄镜无。剩下两个想必是清缘大师和镜容的大师兄。
先前那指路人所言并不假。
四行队列,只有镜容那一列长长的看不到头。
甚至还在殿里头折了好几个弯儿。
她捏着佛缘符,又一声叹息。
为什么想见镜容一面,这么难啊。
葭音攥着符纸发愁,歪着脑袋探出人群,想要远远地望上镜容一眼。就在此时,对方恰恰波澜不惊地抬起眼,与她对视。
她捏着符纸的手紧了紧,忽然有些紧张。
他刚替一位女香客授了香,望过来时,神色十分淡漠。倒是他身前的女香客红着脸看着他,兴奋地不成样子。
镜容目光平静,落在葭音身上。
他的身侧,站在他的师父清缘大师。
身前黑压压的一片人,葭音不得不踮着脚仰望他。
佛子一身袈衣,长身玉立于窗前。窗外的花开得正好,阳光倾泻下来,在他的周遭镀上一层金粉色的光晕。
莫说是香客,就连日影,也分外爱美人。
镜容被日光笼罩得面色白皙,唇红齿白,眸色清平。
葭音数着,镜容又招待了几个香客。
还有四十四个就轮到她了。
站了这么久,她的腿都麻了,脚后跟也是酸痛无比。但一想到一会儿就能见到镜容,哪怕只能接触短短片刻,她也立马打起来精神。
还有四十三个、四十二个
不一会儿,从最前端跑来一个脸生的小和尚,面带歉意地对他们弯腰
“不好意思,镜容法师说今日身子不适,不能再招待诸位香客。请诸位香客于其他三列排队。”
大殿里面几乎都是等着镜容奉香的人,闻言,人群中传来一片片失落的叹气声。幸好剩下三列排队的香客不多,也不算太费时间。
只是
葭音垂下眼帘,眸光轻轻颤抖。
那指路人说,镜容一个月,只授两次香。
她拼尽全力,一个月也才能见他两次面。
为了见一次面,葭音一路寻到皇城最西边,听了那指路人的话,又匆匆忙忙地跑过来,生怕来迟了见不到他。
到梵安寺后,她站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排了这么久的队,最终却连跟他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他高高在上,他遥不可及。
他是天上的星星,是水里的月亮。
葭音眼睁睁看着,原本只属于她的月亮,正散发着皎皎清辉,照耀着别人。
而她只能与芸芸众生一样站在原地,努力地踮着脚、扬着头,仰望着他。
无措、失落、委屈,百感交集。
她忽然很想回到万青殿。
周围人都慢吞吞地往其他三列走。只有她捏着符纸,愣愣地站在原地。
镜容拂了拂衣袖,同身侧的清缘大师低声说了几句话,而后面不改色地往殿外走。
目色清落、缓淡,未看她一眼。
葭音咬紧了下唇。
眼睁睁看着他面色平静地走过来,目光未有任何偏移,就将要与她擦肩而过。
他走来时,带起一尾温和的檀香。
温和,却又带着丝丝清冷之气。
擦肩而过的一瞬,她失落地低下头,吸了吸鼻子。
却听见耳畔落下极轻的一句
“过来。”
葭音浑身一震,惊愕地转过头,正见对方的衣袖被风吹得轻扬。镜容步履从容,不疾不徐地迈出正殿。
作者有话说
虽迟但到qaq以后不乱立fg啦,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更新,在零点前更完老规矩,更新晚了给大家发红包,本章留评,下章更新前都有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