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寒江雪进宫前,眼下照旧泛着淡淡的青黑。
这次怜夫人已经不再问了,昨晚寒江雪的院子里动荡了一夜,说是在找一片叶子
那叶子哪里没有,别是因为有活干了,欢喜傻了吧
但寒江雪到底没找到那所谓的联络符,只好先行进宫。
天还黑着,虎玉钟又变回了一只普通猫咪,正在地上玩纸。
因此即使大哥妖力强横,用不上就没有指望。
羽林乃禁军,自可带剑。
而皇上并不想让寒江雪苦哈哈的巡逻操练,还是给了他挂了个闲职。
通俗来讲,就是皇宫里的“街溜子”。
寒江雪就有更多的时间,进入那神秘小院。
只是在入宫时,寒江雪碰到了燕飞度。
燕飞度上来就问“你今日是不是要去那院中什么时候”
寒江雪自然是要去的,但这事不能带燕飞度。
“你去不大方便,这事我自己解决就行。我,我阿娘说不定害羞呢。”
虽说昨日瞧见的院子有些神怪,但燕飞度应还不知他是妖精,他娘是妖精,他大哥和阿姐也是妖精吧。
一清二楚燕飞度
“好,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燕飞度也不催,便看着寒江雪深吸一口气,从原本心事重重的样子,重新变得充满活力,这就是想到就要去做了
燕飞度去上朝,寒江雪就去羽林里拜见了上峰。
上峰是位乐呵呵的老头,兴趣是观鸟。
寒江雪站在一旁,在他眼里还没只八哥好看。
“操不操练不重要,你只记得一点就行,午时准点放饭。”
这话真是精髓中的精髓。
寒江雪告辞而去,便等着那光绳再次出现。
待那光绳出现时,寒江雪站在原地,经过几次呼吸之后,他行走时已没有脚步声。
在屠罗山里,小妖精最先学会的就是安静。
大妖们不喜欢吵闹,而小妖精之中,最聒噪的那个也会被开始学习捕猎的小妖们当做猎物来揍。
寒江雪即使没有记忆,却还有深入骨髓的本能。
擅弹乐器者,本就对声音敏感。
每一次走动,每一次呼吸,都要配合吹过的风,扫过地面的落叶,远处的人声,偶尔响起的铜钟,最后寒江雪站在了那再次出现的小院前。
院内响起了断续的琵琶声,第一声响时,寒江雪起跳,第二声响起,寒江雪恰好落在墙上。
芙风依然坐在院子正中,背后就是那开着大门,点着一盏油灯的屋子。
从寒江雪到那屋子里的距离,一共六十七步。
寒江雪面上冷静,但实际上什么也没想。
大哥也闯过几次小院,能给的建议就是不要让芙风发现。
若是被发现,就立刻逃跑,因为芙风是不会离开这小院的。
芙风最擅长的就是弹琵琶,声音无界,任你跑得再快,只要听到声音就有可能被气劲打中。
那么就被打中好了。
几片叶子从外边飘入了院中,可哪怕是叶子,都会被芙风的气劲射中,一击粉碎。
在好几片叶子落下后,芙风似是察觉有什么不对。
寒江雪便在芙风停止弹奏,微微侧头,像是在听动静时,立时从墙头跳下,直接朝那小屋跑去
芙风果然动了,只是她手指刚按在琴弦上,寒江雪就朝那边扔出了自己腰上的剑鞘
方才掉落的叶子,已经让寒江雪估算出那气劲发出的时间
芙风果然不再选择按弦,而是抬手挡住剑鞘,但下一刻那剑锋却又迎面而来
飞鸟自空中坠落,攫取水中游鱼的动作想必便是如此迅捷
那剑风将芙风面上青丝吹到耳后,她微启红唇冷喝“找死”
大妖的妖力蓬勃而出,凡人的剑在她面前就像凡铁入了岩浆,瞬间从剑尖开始融化
但寒江雪去势依然不减,他一脚踩在芙风刚才端坐的长椅上,下一刻将剑一转,甩剑跑了
芙风
寒江雪本意就是为了找到阿娘,而不是打赢芙风
芙风自然不可能轻易放过寒江雪,她对着寒江雪的后背勾弦,立时发出一道气劲
可是气劲击穿了衣裳,却没打中寒江雪
面前的少年郎骤然消失,只留下一地衣裳。
芙风第一次有些发愣,而一只巴掌大的小兔已经从衣服堆里跳到了门槛上
小兔子伸爪按住自己怦怦直跳的胸口,吓得直喘气
好险啊
幸好他会变小兔子
一切按照他的计划成功了
只是眼看着芙风沉下脸来,寒江雪不由浑身炸毛。
即使越过了芙风的防线,芙风还是可以追上来啊
小兔子脚尖一转就要进屋,却见芙风被人从后定住了。
一把玉扇点在芙风的后颈上,燕飞度轻声道。
“他才开始学剑,总要给人一点时间,穷追不舍反而不美。”
燕飞度何时出现的,寒江雪不知,芙风也不知。
他就像一阵雾气,一阵风,悄然落在了院中。
寒江雪惊呆了,却见燕飞度对他笑道。
“去找你阿娘吧,我在这里。”
这语气竟像是一开始就知道寒江雪就是只小兔子似的
寒江雪愣愣点头,芙风浑身不知何时缠绕上了金色的符文,她因动用妖力,脸颊上生出了斑纹,那红色的妖力已经成型,像是一道火柱般直达天际
然而依然没有撼动那符文半分
寒江雪纵有满腹疑问,也知事态紧急,连忙窜入了小屋里
可是这屋内却空无一人,连只动物也没有。
屋外已经响起芙风参杂着兽吼的嚎叫,整座小院地动山摇,今日本是万里无云的晴天,现下却乌云遍布,雷电交加
小兔子急得快吐了,望着眼前的灯盏时,却骤然瞪大了双眼。
在那灯火隐隐映照的墙上,有一点白。
寒江雪举着灯盏走到墙边,仰头看去,便看到了一副硕大无比的壁画。
壁画之上,一只蓝瞳白毛的猫正恶狠狠地撕咬着一只红狐的咽喉。
“阿娘。”
燕飞度看着手中已被那妖力逼得融化的白玉扇,不由咂舌。
这猫妖妖力着实惊人,若不是他擅长阵法禁锢之术,她一开始也轻了敌,想必要踏入这院子,非要经过一场恶斗不可。
燕飞度看着尚无动静的小屋,突然抽出腰间长剑向身后一指
一名穿着黑衣的僧人便站在那,面带微笑地看着燕飞度。
“施主,何必初见便动粗”
燕飞度打量着那僧人,嗤笑道“你便是一狐禅师”
一狐禅师指尖捻着佛珠“正是。”
下一刻,燕飞度举剑削下了他的头颅。
“你这类妖怪巧言善辩,迷惑人心的多。不管多有道理,态度多好,一句话都不要听。”
一狐禅师头颅坠地,却依然笑道“施主进得无界相相生还能保持心智,抵我师波旬无上佛法,果然不凡。只是此界如您所见,可有何不堪之处便是您,也是托了此界之福,才能与心上人重逢相见,一尝相思之苦啊。”
“好不容易留出一点残力化身,尽用在嘴上叭叭,”燕飞度面不改色地一脚踩碎了那头颅,脚尖还在那地上碾压,“你这无界相相生,最爱碎人愿望,有情人刚刚两情相悦,第二日便有一人死去,金榜题名的进士被人替了身份,换了人生,帝王励精图治要做明君,改日就有蛮人铁蹄践踏河山,想要纵情欢悦之人,便瞎眼割舌,永失五感这也叫好”
一狐禅师的轻笑在燕飞度耳边响起,佛音与木鱼的声音交错响起,那人低声劝诱,就像某种引人沉沦的乐曲。
“这有何不妥人皆求不得,我总让他们得到过啊碌碌无为,无风无浪便算是过了一生蝼蚁苟且,人却要争朝夕天道轮回,哪有人能一生顺遂但我愿承你,施主,你在此界之中,我能保你永生永世亦无忧愁。他将爱你,敬你,望你如神明,此生过去,还有下一世,只要天地仍存,你们便能永远在一起。”
“可若此界破了,他记起一切,仍只当你是个好人,哪怕你用尽手段,好不容易在一起。妖性却又无常,今日爱你,明日憎你,你又该如何是好”
燕飞度听完之后,沉默了一会却笑出声来。
“你现下急得要命吧,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可是时间短暂,还不足以将妖力恢复到全盛时期。”
“若是平常,好好隐蔽起来,慢慢吸收此界之力,无人找得到你,倒也无碍。可谁知,还有人能看到那本该被隐蔽起来的妖力。”
“你啊,被叼住的时候,就输了。而像我这样的人,当然要趁你病,要你命”
“是了,你刚才冒然出现,是为了对我施以瞳术,像那猫妖一般,惑我心智吧”
燕飞度转身往那屋内走去,眼见芙风身上妖力冲破符文,朝他奔来,他只挥出一剑,那剑压如凭地卷起的狂风暴雪,生生压制着芙风身上逆天的妖力
“禅师,你有一句错了。他不只是我的心上人,亦是我的恩人,我的狸奴,我的小兔子。”
燕飞度微垂眼睫,看着芙风暂不得脱身,便转身进屋。
“爱憎无常无常的是人心,而非妖性。”
若寒江雪对他的态度变了,那么先变的一定是他,与那总是暖烘烘的小兔子无关。
乃我之恶,非他。
屋内已失了火光,但燕飞度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寒江雪。
小兔子站在壁画前,脚下是熄灭的油灯。
他回过头,看着燕飞度时,眼中满是泪光。
“仙人”
燕飞度从未想过被寒江雪叫回那熟悉的名称时,他竟会从心中生出无尽的欢喜。
但下一刻,小兔子却张着三瓣嘴,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呕”
燕飞度好不容易恢复记忆,却见到我就要吐吗这世道如此残酷
但寒江雪并不是恶心燕飞度,而是终于把放在肚肚里的绿叶子吐出来了
难怪昨天怎么都找不到,那是他自己忘了,原来把叶子藏在肚肚里啦
小兔子举起那枚绿叶子,对燕飞度大喊。
“仙人,快烧掉它告诉大家,我已经找到阿娘了,它就在身后的这座壁画里,正在揍狐狸精”
方才寒江雪举着灯盏赫然看到这么大一幅壁画,见着那白猫时,就自然而然脱口而出一声“阿娘”。
手中灯盏惊得掉落,火星落在了墙上,烧灼了那红狐几点毛发。
若是真的壁画,必不会真的起火,可是那火星却像是找到了可燃物,在墙上一点一点地烧灼起来。
小兔子原本还急得团团转“要烧到我阿娘了”
小兔子伸爪去拍拍时,脑中传来一声大笑。
“孩子,做得好要烧也是先烧死这狐狸精”
寒江雪这误打误撞,竟是让被禁锢在此界中心的绿水湘妃有了片刻喘息。
当然,燕飞度在外边牵制了芙风,亦让一狐禅师分了神。
一点滚烫的热意落在寒江雪眉心,绿水湘妃大声说道。
“区区迷障还想污染我儿神魂去和外边那小子一起,把此界破了,我要把这狐狸精撕成碎渣”
随着这极有反派气势的一段话,那一直存在在寒江雪脑中的迷雾瞬间消散,记起了他是谁,因何而来。
还有燕飞度。
小兔子爪中绿叶被瞬间烧化,燕飞度将寒江雪放在肩上,瞬间跃出这座宅院。
围绕屠罗山的界阵,因这绿叶烧化,已解开了。
芙风挣脱了封印,转身就要入屋,却见那小屋突然爆开,一道白色的光柱拔地而起,将芙风狠狠地震到了半空。
以那光柱为圆心,天空与地面开始融化。
如同凝固的蜂蜡被热火化去,那远处的山川,河水,城池,楼阁,热闹的市集,如织的游人,瞬间消解,露出了绿色的草地,炽热的烈阳,还有潺潺的流水。
正是屠罗山。
无界相相生散去,寒江雪抬眼就能看到自己的阿娘正在屠罗山山顶的界阵中心撕咬着一只红狐
妖类俱从兽中演化而来,不同于人修,打架也要讲究美观。
野兽的战斗是开膛剖腹,直指要害,不留生机
两只巨兽战得地动山摇,那白猫生得这样貌美,却将那红狐压在爪下往死里打
绿水湘妃伸舌舔舐着溅在唇边的血,朗声大笑“孩子们都看好了阿娘是怎么揍这畜生的”
寒江雪看得热血沸腾,明知绿水湘妃听不到,还是在燕飞度肩上不停跳着,挥舞着小爪摇旗呐喊。
“阿娘好厉害”
燕飞度微眯起眼,那红狐确实不是绿水湘妃的对手。
可若是一狐禅师是这样就能被杀死的话,之前的大妖为何不杀了它,而是封印
“它又复生了”
寒江雪紧张地踮起脚,那四分五裂的红狐,竟又开始黏合,小兔子焦躁极了,看样子像是想冲进去。
燕飞度一指头压住他,抬头看着天空,已有许多大妖进来增援,将这屠罗山团团围住,像是要再行封印。
“天地灵气消减,再封印怕是又会有脱出的时候。”
一狐禅师并不是真的有死而复生之能,而是它既拜波旬为师,做了交换,也获得了一点伟力。
魔佛不灭,它亦不会消亡。
但也不是不能解决。
燕飞度朗声道“诸位,这封印许要改一改。”
寒江雪看着在一旁传音的燕飞度,竟有些不认识了。
仙人往日总是躺着,偶尔起来也是神色恹恹,哪里有这般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气魄。
“仙人,你好帅。”
小兔子突然这么一出声,燕飞度就抬手摸了摸小兔子的脑袋。
“乖。”
当那封印再起时,绿水湘妃还有些恋恋不舍,还没把这畜生揍成渣呢
一狐禅师倒在地上,望着天空那熟悉的封印,却又笑了起来。
“能脱出一次,就还有第二次,希望下次出来,诸位还活着。”
可见到不远处那一直含笑看着它的修士,一狐禅师心中却莫名悚然。
封印当头而下时,那悚然之感终于应验。
燕飞度的笑声在一狐禅师耳边响起。
“这封印会把你封在无界相相生之中。此界一开,就要上奉佛师,可是你无人可奉,便只能献出你自己啊。你将在那界中受尽世间八苦,待你无力供奉时,波旬会如何做祂亦无善心呢。”
没有利用价值的东西,最终会被波旬收回伟力,消亡于世。
寒江雪突然从燕飞度身上跳了下去,一路往自己阿娘身边奔去,同时还有许多等在外边的猫儿。
绿水湘妃也特意缩了身形,好和这些小崽子们团在一起
“阿娘厉不厉害”
大妖们打架,目的非常纯粹俘获小崽子们钦羡的目光
猫儿和小兔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显然是在狂吹彩虹屁啦
绿水湘妃被吹得十分舒爽,把这些小崽们挨个舔遍,只是怎么少了一个
寒江雪抬头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大姐姐芙风,对她喊道。
“阿姐你怎么不过来阿娘救出来了”
芙风已变回了猫身,和虎玉钟一样是只虎斑猫,只是姿态和身形都优雅得多。
“我要去流浪。”芙风淡淡说了一句。
“阿姐,阿娘不会怪你的啦,你又没做错”小兔子蹬蹬蹬跑过去,一把抱住了芙风的前爪。
“可是我觉得很丢脸啊只有我不小心着道了,那种低级的瞳术,算个屁啊”
芙风一边大骂一边大哭,一边抱着小兔子狂舔,似乎唯有这样才能缓解她羞耻到快要爆炸的心
“我进去之前明明想好了,要先把那一狐禅师一顿暴打,然后阿娘夸我好厉害,不愧是大姐,你们就一个接一个过来排队让我舔舔,我再挥挥衣袖回主家那里吹嘘一番全没啦”
芙风哇哇大哭,肉垫按在眼上都堵不住眼泪。
寒江雪尴尬地笑了笑,阿姐什么都好,就是真的很好强,很爱面子。
一只白猫低头叼起了芙风的后颈,一把将她抛到了猫猫堆里。
“笨孩子你什么样我们还能不知道偶尔失误算个什么”绿水湘妃全然不介意
猫儿们闹成一团,寒江雪捂着嘴嘻嘻笑着,在眼角余光处,寒江雪还看到了一直看着这边的燕飞度。
是了,这次应该还要多谢仙人才对
柏树仙翁已经拍手叫道“今日屠罗山开宴,诸位都留下喝一盅吧”
妖精的动作就是快,被刨开的地面重新生发,草木弯下腰变成酒桌和凳子,还有无数妖怪从自己的洞穴中取出窖藏了上千年的好酒,凡人喝一口就会死哦
小兔子穿过热闹的妖群,找到了被几个大妖围着,讨教那阵法法门。
“如意仙尊果然有一套要不要在屠罗山住下来,我们一起聊聊阵法”
“放心,你想要什么,我们都能给你寻来”
“拜师了行不行”
大妖们言语豪爽,燕飞度听着,却一直没有答应。
直到小兔子拉了拉他的衣摆,燕飞度的眼里才绽出真实的笑意来。
小兔子亲热地蹭着燕飞度“仙人我还没好好谢过你因为你来了,阿娘才能这么快出来”
“哪里,不还有你么若是没有你,我恐怕要花许多时间才能寻到要害。”
燕飞度抬手摸摸寒江雪的小脑袋,又换来小兔子习惯性地往掌心里顶。
“我其实也没做什么啦,脑子一直晕晕乎乎的,尽干蠢事。”
寒江雪像是想起了无界相相生里的事,兔脸一红。
幸好兔子脸上都是毛毛,脸红也看不出来辣
“仙人,你也不要怕丢人,在那魔城里,做出什么事都是被安排好的”
所以喜欢上我,也没什么好丢人哒
寒江雪似是把无界相相生中的一切,当做是被引诱安排的,做不得真。
只是眼前的燕飞度却笑着说道“我不丢人啊,也不觉得害臊。江雪,我是清醒的,不管我做什么,都是发自本心。你可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不是在霜天晓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