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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一)归来
    银槌市的大多数学校都位于中城区。

    这里交通较为便利,地皮相对便宜,治安比上不算足,比下却有余。

    伦茨堡大学位于银槌市东南方,是银槌市第一批筹建的学校。

    当初,他们的教学点只是几顶帐篷。

    如今,他们已经开始筹备建校的120周年庆典。

    庆典的环节之一,就是特邀“哥伦布”号幸存者、如今的“哥伦布”纪念音乐厅的外联经理小林和业务经理詹森参会,并发表简短的演讲,主题是鼓励青年斗志、敢于探索未知。

    小林和詹森是“哥伦布”纪念音乐厅负责对外交流的人员。

    能言善道的李顿是礼宾部经理,主要负责招待大公司的贵客。

    哈丹人高马大,是礼宾部副经理,但他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算得上是个闲人。

    桑贾伊则坐镇岛屿、统领全局,总是顶着一副笑眯眯的面孔,在明面上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吉祥物,在私底下过得则像个苦行僧。

    庆典当日早晨,詹森开车,小林坐在副驾驶,默诵着刚拿到手的讲稿。“小林”其实是小林的姓,至于具体的名字,别人忘了,他也忘了。

    于是大家一齐默许了用“小林”来称呼他。

    小林三十来岁,容长脸、大眼睛,长相体面,就是眼睛实在太大了,乍一看上去满脸都是眼睛,笑起来还好,不笑的时候,给人的感觉阴森森的。

    詹森听小林抑扬顿挫地念着稿,嘿嘿地笑出了声。

    小林看向他“笑什么”

    詹森笑嘻嘻的“出去三十五个,回来五个,斗志个屁啊。纯纯的赔本买卖。”

    詹森外貌也是端正的,可惜天生一副老鸹嗓子,不适合做演讲。

    小林的亲和力比他强很多,只要他想,就能挤出一双漂亮无害的笑眼。

    然而,在和詹森相处时,小林全无笑意,一张脸是木着的“他们愿意出去就出去。命是自己的,不想活,谁也拦不住。”

    詹森瞄了瞄他那张冷森森的小白脸,感觉挺倒胃口,便把车辆切换成自动驾驶模式,抱起双臂,看向窗外。

    银槌市正在慢慢苏醒,有轻轨列车在他们的下方飞驰而过,上面已经满员。

    人们的眼神疲惫麻木,眼珠僵在眼眶里,非得碰上一些刺激眼球的信息,才能干涩地转上一转。

    “希望”和“空想”这样奢侈的东西,大家曾经有过,后来就和“哥伦布”号一起葬身大海了。

    耳朵里听着小林以没精打采的口气念着的无聊讲稿,詹森打了个大哈欠,感觉自己简直快要睡过去了。

    他和草木皆兵的桑贾伊不一样,一颗心在英雄的皮囊之下蠢蠢欲动,总忍不住想要找点乐子。

    詹森拿出通讯器,将推送的娱乐信息从上翻到下,突然“噢”了一声。

    小林被他这平地响起的老鸹叫吓了一跳,忙里偷闲地又看他一眼“怎么”

    詹森饶有兴趣道“那个炸弹客昨晚又行动了。”

    小林眼睛大,翻了一个颇具规模的白眼“你真无聊。”

    詹森对这句扫兴评语不予置评,自言自语地感叹起来,语带嘉许“嗬,他越弄越像样了,听说这次不是远程遥控引爆,是做出定时装置来了”

    小林“哦。是有进步。”

    詹森好奇“哎,他怎么还没被逮住”

    小林语调平平地一语中的“因为他不炸人。”

    詹森悻悻地一拍大腿“多放一点炸药不就能炸死人啦实在不行,放在公共厕所里,放在轻轨上”

    他粗着嗓子,模拟了爆炸声“轰”

    小林看他恨不得亲身上阵的样子,顺着他的话语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也抿着嘴矜持地笑了一下。

    尽管装了这么多年好人,他们还是由衷地喜欢暴力、血腥和混乱。

    演讲很成功。

    讲台上的小林情绪激昂,眼中甚至含了一点热泪。

    可惜下面的学生反应平淡。

    在银槌市里长大的孩子们,早熟得异乎寻常。

    在他们心目里,一份稳定工作才是最重要的。

    他们没法不这么想,不然家人们要怎么过上好日子

    外面的世界对他们而言实在太过遥远,几乎遥远成了一个模糊的符号。

    对于平民学生来说,他们几乎都是吃家里的肉、喝家里的血供养出来的,他们的生命是珍贵的,他们但凡有一点良心,就不该生出什么冒险的妄念来。

    对于富贵人家的孩子来说,他们投了个好胎,连手指就不用动,就能够俯瞰整个银槌市,又为什么要为了那一点一文不值的好奇心,去换一个劈波斩浪,死无全尸呢

    台上的人知道自己在做戏,台下的人也知道。

    大家互相意思意思,打个配合就成。

    演讲潦草结束,场面撑足了,也算是皆大欢喜。

    礼仪人员按照流程,向他们赠送了一捧花。

    詹森微笑着接下,并强忍着那馥郁到过分的花香,举在胸前,与小林和校领导一起肩并肩地拍了张合照。

    按照两人的本意,他们恨不得马上丢掉这一大捧累赘。

    可是他们是体面人,自然是带着一脸如沐春风的微笑,把花放在了车里,等回去再想办法处理。

    他们收过很多花,最后这些花无一例外,都进了垃圾处理器。

    奇怪的是,他们五个在绞碎花的时候,都喜欢站在旁边看着。

    看着美好的东西被绞成粉末,就此消失,是他们一项隐秘的爱好。

    坐回车上,开出校门后,两张笑僵了的脸一起垮了下来。

    詹森搓了搓面庞,龇牙咧嘴道“哎呀。”

    小林则是彻底地冷了脸,目光阴森森地看向外界,似乎在和这个世界赌气。

    詹森心思活泛,已经开始琢磨回去后要打什么游戏了。

    了却了一件艰苦的差事,他把车开得又稳又快。

    他们很快驶离了密集的人群和街道。

    白日里,龙湾区中临近音乐厅的地带可以说是寥无人烟。

    而且今天不是博物馆开放日,周遭更见荒凉,半晌看不见一辆车影。

    眼看着那熟悉的音乐厅已经显现出了轮廓,副驾驶的小林难忍厌恶地皱了眉。

    他不喜欢“哥伦布”号。

    每次看到音乐厅的外型,他都无可避免地会想起来那痛苦的海上岁月。

    他和那些人打交道时,足足微笑了好几个月。

    因此,当终于可以大开杀戒时,他下手异常狠辣,手段堪称虐杀。

    落在他手里的人,没有能得个痛快的好死的。

    可现在他因为长得乖巧,声音动听,还要不定期被派出去,去做好人。

    真恶心。

    在小林陷入自己的负面情绪中不可自拔时,他的通讯器响了。

    他看一眼屏幕,是陌生号码。

    他随手就挂掉了。

    小林对陌生号码向来是一概不接。

    然而,几乎是无缝衔接的,詹森的通讯器跟着响了起来。

    来电也是一串陌生号码,和刚才的号码完全不同。

    现如今的世界,几乎可以说是没有秘密,五人组又都是公众人物,经常有闲人打电话给他们,目的无外乎是骚扰和捣乱。

    他们出尽百宝,不断挑衅,无非是想让他们生气恼怒,骂上一两句人,然后他们就可以兴冲冲地把截取好的语音发到网上,一博眼球。

    小林怕麻烦,皱眉对詹森道“挂掉。”

    但詹森与他性情相反,最爱热闹。

    他毫不犹豫接通了通讯器,并眉飞色舞地冲小林抛了个媚眼,恶心得小林打了个哆嗦,又面无表情地挪开眼去。

    通讯器里沉静了片刻,传来一个年轻而活泼的声音“詹森,你好呀。”

    詹森用活泼的语调回道“你好呀。请问你是谁”

    电话那边热情洋溢的人好像受了什么打击“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封学元呀。”

    小林的心脏突然大跳特跳起来,原本懒洋洋倚在副驾驶的身体也猛然坐直了。

    这个名字,他觉得耳熟,也眼熟。

    之所以“眼熟”,是因为不用那边说“封学元”是哪几个字,他眼前就自动出现了准确的字形。

    这足够让他感到不祥了。

    詹森也愣住了。

    车辆仍在自动行驶中,车速不减,朝着“哥伦布”号模样的纪念音乐厅一路驶去。

    还有一公里,就要到达登岛的“哥伦布”桥了。

    詹森麻木地重复了这三个字“封学元”

    “对啊,是我”

    那边像是历经了千辛万苦、终于和旧日老友取得了联系,口吻异常亲昵,热情得简直有些诡异“是你把我扔到水里的啊,你怎么能不记得我”

    车内的空调嗡嗡地运行,源源不断地吹出舒适的暖风。

    而小林和詹森在如此温暖的环境下,平白冒出了一身冷汗。

    这么多年,他们以为早已经忘记了很多事情。

    可事到临头,他们才发现,他们记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边的声音,和年轻的封学元的声音非常像

    小林反应极快,对詹森猛地一摇头。

    詹森心领神会,强忍住从心底里泛上来的恐慌,口吻是八风不动的严肃“请不要开这样的玩笑封学元是我最好的朋友不管你是谁,请你对逝者放尊重些”

    当初,封学元的确是詹森“最好的朋友”,也是他们在“哥伦布”号上,最先杀死的三个人中的其中之一。

    他们动手前,经过了一番相当慎重的精挑细选。

    封学元心灵手巧,思维灵活,什么事情都是一学就会。

    他能修理一切,能利用手头上有限的物资,将其彻底改头换面。

    他曾经用各种废弃零件手搓出一台发报机。

    他还当着船上所有人的面自信满满地表示,给他一盒心脏用药,他能弄出个炸弹来。

    对于这样思维跳脱、能够利用手头上的一切物资的技术人才,及早解决才是合理的。

    对方搬出了封学元,他们如果直接冷酷地挂掉电话,被人公布出来,也是一桩麻烦。

    可如果继续和这个身份不明的人通话,似乎也是一个糟糕的选择。

    在小林和詹森一齐纠结时,通讯器那边的人轻快地笑了一声,并不和他们纠缠“朋友”的事情“我找了好久,终于找回来了。技术这么多年都不练,有点手生,所以提前练习了好几次,现在终于找回一点状态了。”

    什么“技术”什么“提前练习”

    小林想到了什么,心中猛然一震,一手调出车载的电子地图,一手点开了最近那位蹩脚炸弹客的相关新闻。

    他的手指颤抖得厉害,但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第一次爆炸,发生在当年“哥伦布”号出发的旧码头。

    第二次在旧居民楼。

    第三次在公园。

    第四次在一处废弃的轻轨站里。

    将昨晚的爆炸点做了个标记后,小林骇然发现,六处爆炸点,构成了一条蜿蜒穿越了整张银槌市地图的斜线。

    它歪歪斜斜,扭扭曲曲,直指向了“哥伦布”纪念音乐厅的方向。

    仿佛是有一个经年流浪的水鬼,湿淋淋地从海里爬了出来,带着满身爆炸的火光,一步一步,向他们缓缓走来。

    通讯器那边的人轻声说“大家很快就都回来了。你们两个,就先走一步吧。”

    小林眼睛够大。

    随着那边话音落下,他眼角余光清晰地捕捉到了一点刺目且异常的红光,从后座端端正正摆放着的那束花里亮起。

    小林的一声惨叫直涌到了喉咙口。

    等等

    没活够

    他们还没活够

    可他连最后一声狂呼都没能发出,二人乘坐的车辆就在通向音乐厅的长桥前轰然爆炸。

    在剧烈的解体声中,车辆和车里的两人同化为一大团燃烧着的橙红火焰,炎炎如日,灼灼其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