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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第53章
    陆韶走后许久,莲央还在琢磨着他方才的那番话。

    陛下,这么快就要对陆家下手了吗以至于陆韶迫不及待地就想弑君。

    也是,调梁王入尚书台已是明晃晃的分权于宗室,遑论年后就将召开的春考。

    一个是快刀子,一个是慢刀子,快慢齐下,怎能不让人心惊。但即使如此,让一个女人去替他承担弑君的后果与罪名,也未免太过下作。

    江澜静静地立在门外,听见里头没声响了,才敢进来。唤她“江蓠。”

    他自吴兴那趟任务之后,几乎被公子所弃用,半个多月的刑罚结束后也没召他回陆府,便一直跟在了莲央身边。

    方才陆韶进来,也没特意避着他,叫他听见了全部谈话。

    “你若为难,不必顾忌我。我不怕死。”他垂眸低低地道。纤长的黑睫掩去了眸中情绪。

    师莲央抬目睇他。

    “小子,叫错女人的名字可是不礼貌的。况且你也分明知道我不是她。”她莞尔一笑,有若太阳升朝霞。

    十四年前,真正的江蓠偶然从人贩子手中救下一个四岁的男孩子,将他带回家,改名“江澜”,从此带在了身边。

    十二年前,济阳江氏因谋反之罪被判满门抄斩,女眷悉入教坊,奴仆俱被发卖。江蓠不堪受辱,投江自尽,恰被讨荒途中的农女师莲央瞧见,硬是潜入水中换上她的衣裳,顶着张脏兮兮的小脸儿走到前来拿人的官兵面前“我就是江蓠,你们带我走吧。”

    时至今日,她已记不得入教坊那日的许多事,唯独记得,那是她自出生以来吃得最饱的一天。

    再然后,就是遇见陆韶,为不被揭穿答应了做他的暗子。又三年,被发卖到北方的江澜也寻了过来,被陆韶收入麾下,找人教授了他一身好武艺,从此成为他身边一把见不得光的刀。

    回想从前,十年就这么过去了,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她知道他是为了江蓠,觉得她顶了江蓠的命,所以愈发卖命地为陆韶效力,想她代替江蓠活下去。

    但她终究不是江蓠,她也不会这么傻傻地任人宰割。

    于是她笑“不会让你一个人死的,如果他真的要杀你,我们一起死,好不好”

    玉手轻抚过他脸颊,一路抚至胸膛之上,又叹息着轻声说“你还没成为真正的男人吧阿澜,不可惜吗”

    江澜猛地抬起头来,对上她含笑晏晏的目光,脸上变得通红,又瞬间低下头去。

    他脸上一路红到了脖子根。摇头道“不,我不能”

    “可我不是江蓠啊,你也不必担心会冒犯我。”

    他再一次猛然抬起脸来“不我不是”

    女郎和她,他一向分得很清。他只是近乎固执地把她当作江蓠,固执地认为保护她是为了让她延续江蓠的命,以此来压抑心底那些他也不甚明白的情绪。

    “那如果说,我很喜欢你呢”莲央浅笑。伸手勾住他腰间系带,“不会么没关系的,阿姊教你”

    少年人黯淡如黑夜无光的眸子在她说那句喜欢时忽燃起了一丝火光,直直地看着她,愈燃愈烈。

    于是接下来的事情好像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室外春雪纷飞,有如月影银涛,室内春色如酒,馥郁醉人。

    事毕之后,师莲央检视着这具亲自替他洗过满是伤痕的身体,手指轻抚其上时,指尖皆在颤抖。她怜惜地问“疼吗”

    她指下的伤痕,是上回陆韶以她为筹码威胁他刺杀谢璟失败所遭受的刑罚。新伤覆盖旧伤,交错纵横,虽已结痂也煞为可怖。

    他仍伏在她身上,摇头“已经过去了。”

    又红着脸攥住她乱抚的手,问“你疼吗”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之所问,摇摇头“傻小子,我早就不是完璧了。”

    “他也这么对过你吗”

    师莲央眼中漠然“他嫌我脏,已经很多年没碰过我了。”

    此后是许久的沉默,久到师莲央以为他已睡去想将他放下来时才闻见低低的一声“不,莲央不脏。”

    脏的是这个京都。

    又三日,陆韶再一次莅临枕月楼。

    她和江澜的事当夜便传进了陆韶耳里,面对这个已然生出反骨的女人,他有深深的恼怒,却还是明知故问

    “药呢送进去了吗”

    莲央当着他的面将药取出,扔在地上用绣鞋踩了个粉碎。

    陆韶面色冷厉“江蓠”

    她面上无愧无怍“当初大人留我在教坊,分明只言是刺探情报,未说是杀人。”

    “如今要我把药送给公主,让公主毒杀陛下,一旦东窗事发,公主也活不了。这是两条人命。”

    “一饭之恩,我这十一年也算报了,我不欠大人什么,这件事,我绝不会做。”

    “既然大人执意要拿江澜威胁我,这两条人命,就算上我一个吧。”

    女人眼中平静得有如一潭死水,映出他愤怒到几乎扭曲的脸“江蓠,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是不是”

    “恶意违令,勾引江澜,你真以为我不会动你了是不是”

    “那又如何”莲央反问,“大人有哪句话言明了不许让我睡他了呢我原本就是一个人尽可夫的妓啊是大人让我变成这样的啊,大人您难道都忘了吗”

    “还是说”她似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以袖掩唇,故作惊讶,“大人拿江澜威胁我,是因为吃我这个婊子的醋”

    陆韶额上凛绷的青筋,就此一根根断掉。浓郁如墨云的眸子透出一丝寒意,是发怒的前奏。

    但莲央偏走过去,纤纤玉指拈着一缕青丝,在指尖绕出旋儿,自他颈下柔柔地滑至胸膛“大人若想睡我,尽管睡便是。莲央本就是你的人,犯不着整天拿江澜威胁我,一副争风吃醋之态,没得叫人笑话。”

    “吃醋”他似闻见了可笑之言,从来冰清玉润的世家公子,眸底燃着两簇隐忍火焰,“你也未免太过瞧得起自己。”

    师莲央反唇相讥“大人不吃醋,不吃醋拿江澜威胁我干什么也不防告诉大人,我和江澜原没有什么,既然大人怀疑我们,那我就做给大人看。”

    “况且,大人之所以隐忍不睡我,不就是嫌我脏么若莲央还是如十六岁之前一样,大人岂会忍耐成这样”

    她话音未落,突然一阵天旋地转,竟是陆韶上前一把抱起了她,筋臂如铁箍得她一阵阵发疼。不由娇喝一声“陆韶”

    她反抗地踢腾着双腿,振臂挣脱起来。却被禁锢得死死的,陆韶平静的眼底似抑着万千风雨“你不是觉得我是吃醋江澜能睡你么那你就试试看。”

    语罢,一把将人扔在了床榻上。

    门外,江澜面红耳赤地立着,提心吊胆了半夜。

    室中的动静一直响至半夜才歇,事后,陆韶身在浴间宽大的木桶中,温水只到胸前,肌肤白莹,筋肉紧实,长长的墨发垂下来,又恢复为一尘不染的谪仙之姿。

    莲央强撑着发软的腰肢行来,拿过干毛巾替他擦拭湿发,他闭着眸,薄唇冷淡地吐出二字

    “滚开。”

    某处已经擦洗过十数次,那股恶心之感依旧没能抑制下去。

    他非重欲之人,如果不是为了维持与岳家的表面关系,可以几个月不行此事。今日,却是中了这女人的激将法了。

    假正经什么。

    莲央在心里腹诽,依旧替他擦拭鬓边湿发“大人不该让我去怂恿乐安公主。”

    “一来,公主与陛下有着青梅之谊,未必就恨之入骨,愿意冒险;二则,公主小产,漱玉宫里如今正是围成铁桶的时候,那药可不是那么好送进去的。一旦事发,连累的还不是大人您么我可受不了那些严刑,到时候,还不得连累大人您”

    “再且,京师和宫中都是陛下的地盘,不易得手。即使赫然驾崩,局面也不是那么好掌控的。公子何不趁着陛下在外的时候呢”

    陆韶冷冷挑眉,转目横她一眼“还用你教”

    桓羡有迁都之意,大约不久之后,会前往洛阳巡视旧都,营造宫室。是再合适不过的机会了。

    更为重要的是,陈郡离洛阳不远,洛阳郡守谢诲也正出自陈郡谢氏。这真是连事发之后的替罪羊都是现成的,他又岂可辜负天意

    建始五年的元月就在平淡之中度过,怕刺激着妹妹,桓羡终究没有召回远在朔州的薛承父女,原本设想的为她改换身份、成婚一事,也就只有暂且搁下。

    但他却颁布了一道旨意元月初七人日的时候,下诏文武百官新为父者加官一级,天下为人子嗣者民爵一级。

    这向来是立皇太子时才有的大赦。尽管诏书托以孝义、怀念先帝之名,也仍让百官一头雾水。

    陛下与先帝关系不好是众所周知的事,这些年有关他以血腥手段上位的传言也从未少过,怎么陛下突然颁布了这样一道旨意

    唯有何钰等少数官员知道实情,于背后讥笑着天子色令智昏,只怕是要重蹈先帝死在女人床上的覆辙云云。

    事情渐渐传到了薛稚耳中,闻说那两道类比立皇太子待遇的诏书,她只是出神。

    他就那么盼着个孩子么

    可那不是他的太子,那只是一个兄妹的孽种。也已经没有了,被他的母亲亲手杀害了。

    心腔中又涌上一阵悲戚,也许是愧疚,也许是悔恨,毕竟是自己亲手杀害了一条生命,成功报复的畅快之后,她还是会有些难过。

    “青黛。”她最终轻轻吁了口气,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蒙蒙烟雨中花浓如雪的杏花,眼前空白一片。

    “替我去开善寺供奉一盏海灯吧,望他来生,不要再托生在我的肚子里了。”她喃喃地说。

    开善寺修建在钟山南麓,远离京师,过去谢家也常往寺中拜佛,已是她能想到的,最保险之地。

    “是。”青黛没有多劝,应下后就去办了。

    虽然心疼公主,但这里毕竟是漱玉宫,处处皆是陛下的眼线,若是传到陛下耳中,可就不妙了。

    青黛走后,薛稚又一个人趴在书案上,无意识地搦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前些日子给孩子的取名不过是与他做戏,但戏做久了,也有些陷进去,以至于她握着笔下意识写的便是那几个为孩子拟定的“名字”,薛稚一愣,心间忽然涌上一阵无可言说的苦涩。

    她是在报复他,可那些报复,又何尝不是玉石俱焚,两败俱伤。

    桓羡便是在此时进来,见她披着雪白貂裘趴在书案上,不禁走过去,嗓音柔和地问“栀栀在看什么”

    已是开了春,她小产体弱,愈发怕冷。桓羡动作柔和地把那袭貂裘往上提了提,尝试着抱住她“久坐伤身,你也该多走动走动才是。”

    这一个多月以来他都不曾碰过她,因了她的刻意冷淡,在她这儿吃闭门羹是常有的事,往往连她身也近不得,但此时,她却没有推开他。

    这认知令他心头生出淡淡的喜,然而看清那纸上所写时心中又黯淡下来。

    一名“秩”,取自诗经小雅斯干中“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之句;

    一名“蓁”,取自诗经周南桃夭篇“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之句。

    此二诗无不是他昔年所教,一个是男孩名字,一个是女孩名字,连各自的小名也已备好。

    桓羡心头一恸,仿如有锋刃朝着本已溃烂的伤口扎进去。他轻声唤她“栀栀”

    “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没有回应,就像是彻底忽视了他这个人一般,他有些尴尬,将那张写满名字的纸悄然抽去“教栀栀写字好不好”

    语罢,握着她手,提笔在洒金素笺上郑重写下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是汉诗留别妻。字迹似芙蓉清丽婀娜,是她幼时他惯常教她练习的卫夫人簪花小楷,真如并蒂芙蓉一般,写得嬿婉同心、缠绵悱恻。

    末句,则是他有如崇台丽宇刚健挺峻的字体

    姜羡与薛稚永结同心。

    薛稚的目光落在那“夫妻”二字之上,眼眶极突兀地漫上泪水,模糊视线。

    她和谢郎的姻缘已经没有了。

    都是因为这个人,眼下,他竟还要她与他永结同心

    他温热的呼吸还匀匀洒在颈后,在这倒春寒的天儿,结成片片寒气,尔后,耳畔响起他清沉如玉石的声音“栀栀。”

    “我想过了明路了。”

    “孩子的事是我不好,我们成婚,让我用余生好好补偿你,好吗”

    清清冷冷的一声,有如窗外檐下坠着的铁马,在风中飘忽虚妄。

    薛稚眼中的泪水一瞬便流了下来,滴在笺纸上,打湿字迹。

    她回过头来,眼眸含泪“桓羡,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你拆我婚姻,辱我尊严,杀我孩儿,你害我害得这样惨,又为什么觉得一句成婚就可以一笔勾销我稀罕这段婚姻吗”

    “栀栀”

    他有些慌,从来飞扬跋扈只有他讽刺训斥别人的人,这一刻竟可说得上手足无措。

    薛稚又神情激动地质问“你是不是觉得,那根本不是你的孩子、是谢郎的孩子,所以事情就可以轻描淡写地过去我告诉你,这绝不可能”

    “是你杀了我们的孩子,却以为和我成婚、再把我关起来强奸出新的孩子就可以掩盖桓羡,天底下没有这样的事,这件事,我绝不会原谅”

    说完,她奋力地推开他,起身离开,连狐裘也遗落在地。

    桓羡立在内室之间,脸上火辣辣的,分明殿中地龙烧得暖热,却似身处寒风之中,心似枝头落叶颤栗。

    其实她并没有说错。

    起初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她从前便不肯接受他,这些日子以来却为了这个孩子如此伤心,会不会是因为那是谢璟的孩子。

    毕竟算着时间,那孩子是他们在会稽的时候有的,他并不能确定,她和谢璟有没有过

    但这个念头仅仅只在脑海中出现一刻便被否认了。她那时候质问他的悲愤不是可以装出来的,也许她并不爱他,但那毕竟也是他和她的骨肉,女子对待自己的孩子,总是格外心软的。

    就像阿娘,分明对桓骏没有感情,却可以为了他,一直忍辱负重。

    何况事发之前,她待他的态度分明已在好转是他永远地错失了这个孩子,也永远错失了与她重归于好的机会。

    内室间,薛稚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恸,扑在床帏之间大哭起来。

    方才那些话虽是质问他,又无不如钢针次次扎在她的心上。

    况且,他竟想与她成婚。这兄妹的日子每一天每一刻都令她感到恶心。又成婚做什么呢,继续她么

    他是怎样的人她再了解不过,眼下他会做出这些温柔小意、愿意纵容她的冷淡,不过是因为愧疚,一旦等他发现事情的真相,等待着她的,只会是变本加厉的报复她不能坐以待毙

    仲春三月,春气清和。

    前时颁布的求贤令已经生效,各个州郡开始召开春考,选拔寒人。

    已是暮春,东风落尽荼蘼雪,花动一山春色。在这春暖花开的时节,桓羡决定去洛阳一趟。

    毕竟是他选中的迁都之地,天下之中、汉魏故都,洛阳曾经的政治文化中心的属性还未完全淡去。他打算以巡视春考为由,前往洛阳观瞻古迹,考察选址,为将来营造新都做准备。

    “和我去洛阳吧。”

    临行的前一晚,他坐在妹妹榻边,语声轻缓地说。

    “总待在宫里,栀栀不觉得闷得慌么。你不是喜欢汉魏吗那儿有熹平石经,有铜驼暮雨,栀栀会喜欢的。”

    薛稚刚洗漱过,正倚在床靠上,闻言漠然抬眸。

    他脸上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卑微与祈求,看在眼里,竟觉得有些讽刺。但这想法不过转瞬又被心头涌上的恨意所抑下,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这件事他告知得很晚,此时距离出发的日子也不过两日,次日清晨,薛稚特意叫来了青黛。

    她将亲手抄写的一卷心经交给青黛“过几日,等我们走后,你去开善寺一趟,把这个供奉起来。”

    她想得很清楚,那个孩子终究是她的罪孽,她虽不爱,良心却始终不能安定。只能寄托于神佛,抄写经文忏悔,供之佛寺,望神佛可以消减她的罪孽。

    次日,三月甲子,薛稚跟随圣驾,出宫离京。

    又过了几日,青黛捧了存放经文的檀木小匣,秘密出宫、前往开善寺。

    出宫门的时候却恰好被何太后宫中的女官常氏瞧见。她立在滟滟杨柳之后,眼瞧得那一抹熟悉身影同戍守宫门的戍卫交换门籍、乘车出宫,身侧已有宫人快嘴地惊呼“那不是公主身边的青黛姑娘吗怎么没跟随公主一起北去”

    漱玉宫的青黛是出了名的精明干练,原本,这次公主跟随陛下北上,没带她而带了木蓝那个蠢丫头就已是匪夷所思了,这个时候,她又出宫做什么

    常氏留了个心眼,派了几名宫女跟上“你们几个跟去瞧瞧,若有异常立刻回报。”

    她可没有太后那样仁慈,薛稚害得十三娘子错失皇后之位,她可一直都憋着口气呢。漱玉宫若有作奸犯科之举,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作者有话说

    诗句系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