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安一十年,正月。
皇帝空置太极殿,早就搬到了玉仙别宫之中。
正值春起,行宫之中却遍植奇花异草,争芳斗艳,宛如春日,世人隐约听说过这里,都道此地是人间仙境。
行宫之中整日舞乐不断,道道娇软的莺声燕语飘洒在湖面,满宫佳丽,都在竭力的讨取着贤安帝的欢心。
紧闭的窗扇将这些声音挡在外面,帐幔轻垂,一众内侍候在外间,小心翼翼守护着室内的主人。
当朝太子,秦臻寒。
忽然室内呼吸一促,内侍一直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闻声忙轻唤了一声,“殿下”
睁开眼,入目是玄色床帐,秦枕寒目光一缩。
这是哪儿
听到外面内侍的声音,他骤然转头看去,眸色锐利如鹰隼。
是常信的声音,这道自幼陪伴他的声音,秦枕寒听得出来。
他恍惚间才想起,自己已经死了。
可他的手
将手抬起,秦枕寒定定的看着,他的手很小,看样子大概是他十多岁时的模样,手指微动,并且还是温热的。
“殿下”他的呼吸一直很急促,偏偏不说话,常信有些急,忙又唤了一声。
“无事,出去。”秦枕寒深吸一口气,冷声说。
常信踌躇了片刻,带人退了出去。
门扉被打开的短短瞬间,外面的欢声笑语便飘了进来,秦枕寒转头看去,豁然起身,直接拉开了窗前的帐幔。
宽阔的湖面顿时落入了他的眼底,春日的阳光熹微,但落在湖面上时依旧格外的波光粼粼,晃得秦枕寒下意识闭上了双眼。
醒来后的种种迹象在他脑中划过,他终于确定,这是他十一岁的时候。
可他明明已经死在毒发之下,怎么会
心中思量翻滚,秦枕寒微微阖目,稳住心绪,叫了人进来洗漱,边随口问,“父皇还在饮宴”
先帝好享乐,整日饮酒作乐不断,南巡途中官员闻弦歌而知雅意,给他送了不少美人,顿时更加恣意享乐。他想想,现在的朝政,都是左右丞相和饶国公府等诸位公候把持的,皇帝每天也就听他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提起一句,然后随便迎上一声罢了。
常信轻声应是,小心看着自家太子,总感觉他今天有些奇怪。
是哪里呢
对了,是在提起陛下的时候,似乎格外平静了些。
整个人似乎也从容不迫了许多。
以前太子心系朝堂,整日都思虑不断,看着冷漠的很,但今天瞧着很轻松般。
秦枕寒没在意身边内侍的想法,起身前去向皇帝请安,刚走到殿外,便撞上了饶国公。
眸光微动,他面色纹丝未变,上前唤了声,“外祖父。”
饶国公看向他,心里想着刚才太子身边的人递来的消息。
是没睡好
“可是下人伺候的不周,太子没休息好老臣瞧着,您似乎有些疲惫。”
面对对方不动声色的探究,秦枕寒微微摇头,说,“只是做了个梦。”
对了,他身边的人都是饶国公府安排来的,都有谁十几年了,秦枕寒都记不清了。
不过没关系,不管是梦还是神佛戏弄,他正好可以早送他们一程。
饶国公倒是没有多想,自己这个外孙聪慧多思,但是对他这个外祖还是信任的,从无虚言。
说到底,只是一桩小事而已。
殿中美人翩然舞动,雅乐不断,上首皇帝在美人的环绕下很是享乐。
“陛下,来,喝口酒,这可是安乐侯特意为您寻来的,您快尝尝。”
“陛下,还有这葡萄,又大又甜。”
美人儿们倒好了酒,剥好了葡萄,一一喂到皇帝嘴边,皇帝笑呵呵的全都吃下,闲闲扫了一眼进殿来的儿子,很是漫不经心。
“儿臣见过父皇,特来向父皇请安。”秦枕寒垂眸,上前请安。
饶国公了解这个外孙,他素来讨厌皇帝如此纵情,这般垂眸,也不过是为了遮去其中的情绪罢了。
到底还是年轻。
殊不知,那双眼中如今无比平静。
秦枕寒早就习惯了眼前的这一幕
甚至,在他杀回皇宫的时候,他的好父皇也还躺在美人怀中。
“是太子啊,朕知道了,没事你就退下吧。”贤安帝张口接下美人喂到嘴边的葡萄直接道,他醉心享乐,不关心朝事,也不关心子嗣。
秦枕寒丝毫不觉得意外,起身出去。
饶国公留下,笑道,“陛下,臣有事禀报,关于”
“不必报了,国公做主就好。”殿中舞女跳的正精彩,皇帝忍不住坐直了身体看,眼见着饶国公站在那里只觉得碍事,一挥手说。
眼中划过笑意,饶国公道,“老臣谢过陛下信任,这便退下了。”
皇帝随便点了点头,眼睛都黏在了舞女跟只裹着一层薄薄轻纱的腰肢上,魂都跟着飞了。
秦枕寒听着背后传来的种种声音,扯了扯唇角。
就是这样,不管什么事,只要有女人,他就浑然不在意,所以那些人越发的给他送美人,而且专挑他享乐的时候来给他奏报。
刚才饶国公要说的是什么事呢
时间太久,他忘记了。
看来一会儿得仔细检查一下。
不过,他现在囿于皇宫,身边的势力大多依托于饶国公府,便是自己培植出的人手,也还未成气候。
“殿下。”
“参见太子。”
“见过太子。”
秦枕寒走在行宫之中,来往的人尽皆见礼,他将一切尽收眼底,熟悉着眼前这陌生的一切。
直到前面一队宫人拥簇着一个貌美女子行来,他目光微动。
“殿下,”那女子笑着唤道,少了寻常宫人的恭敬,多了亲昵。
“娘娘。”秦枕寒终于从记忆中找到了这个人,他母后的亲妹妹,当朝淑妃张丽云。
张丽云看着眼前的太子,也是她的外甥,很是亲切的问候了一番,才算离开。
秦枕寒面色显得柔和了些许,和她说着话,直到错身离开。
他母后早逝,淑妃进宫后一直很照顾他,哪怕她有了自己的皇嗣,对他的细心体贴也不曾有过丝毫减退。那时,他只是觉得这位姨母心地柔善,可
他轻笑了一声。
可她其实是怕他对那个孩子下手吧。所以,最后他被废后,对方立即就变了脸。
往事一幕幕在心头翻滚,根据刚才众人的对话,秦枕寒推算了一番。
现在,他这位好姨母应该已经怀有身孕了。
身孕
想到这里,秦枕寒忽然出神,想起了盛曦光。
那个死在他的怀中,容颜绝世的女子。
想到这里,秦枕寒心中一动。
“父皇,儿臣有意外出游历一番,还请您允准。”第一日,秦枕寒请安时顺势说道。
皇帝打了个呵欠,他昨晚享乐许久,三更才睡,这会儿还昏昏沉沉。
“想去就去吧。”他并不在意。
秦枕寒早知如此,平静的退了出去,没多久,就遇到了匆匆赶来的饶国公。
“殿下您要出去太危险了。”他开口就道。
玉京之中诸多勋贵,还有左右丞相,谁都对储君之位动了心思,最后是他技高一筹将自家女儿捧上了后位,还定下了秦枕寒的太子之位。
可若是他死了,那自然能再选一个新的了。
淑妃腹中的孩子还看不出男女,而且就算是皇嗣,也不一定能顺利的立为储君。不管是出于哪一桩顾虑,秦枕寒现在都不能出事。
“外祖父,我意已决。”秦枕寒道。
饶国公皱眉看着他,可皇帝既然允准,且他也左右不了秦枕寒的意见,心中难免不悦。
秦枕寒没说什么,冷静而笃定。
心中思量,饶国公到底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安排好了保护的人。
一月初八,盛曦光被仍在阜县的山上。
现在是正月十七,秦枕寒启程,直下江南。沿途之上,百姓面黄肌瘦,在护卫的驱赶下挥之若牛马,惶急而不安。侍卫连声大笑,肆意畅快。种种繁华的表象下,是掩饰不住的靡乱。
这便是如今的大晋。
一十多天的时间,看似很宽裕,但刚出玉京,秦枕寒就遭到了刺杀,一路更是源源不断。而且为了不让人起疑,每到一个地方,秦枕寒都会去走走。
这般一再耽搁,等到了江州,已经是一月初五,他身边的人也已死伤过半。
按照计划,秦枕寒没有直入江州,而是在离阜县近的地方就下了船,一路乔装,在一月初七这一天,于阜县外山脚下的客舍住下。
江南总是多雨的,外面雾蒙蒙的,带着挥之不去的潮意。等到初八早上,便落下了丝丝细雨。烟雨朦胧中,秦枕寒站在窗下,看着外面笼罩在细雨中的阜山。
盛曦光便是在这样的天气下,被抛弃在山间的吗
真是可怜。
两匹疾驰的快马往山上而去,其中一个人怀中包着一个包裹已经被雨水打湿,可那人却毫不在意。
秦枕寒搭在窗沿的手却不由一紧。
转身下了楼,挥退为他披上斗笠的侍卫,他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一众侍卫心中一急,立即跟上。
纵马疾驰到半山腰上,那两骑就已经回返,秦枕寒迎面上前,直接命人拿下,一番拷问,寻到了他们抛弃襁褓的地方。
没有树木山石遮蔽的荒草中,红色的襁褓被扔在其中沾染上了泥水。
秦枕寒止步,小心抱了起来,便见其中的小婴儿小脸通红,半张着小嘴,声息几近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