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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27章
    初春辉光灼灼,银杏缥青,海棠晕粉。

    倚着阑干小憩的少女,似是察觉到了此处的动静,悠悠转眸一瞥。

    第一次去学堂,她特意打扮过一遭。并未着平素常穿的张扬秾艳色彩,发髻上只点了两支白玉簪并一朵珠花。

    就连那挂在臂弯的披帛,也是淡淡的樱草色花绫。

    让人一看,便觉清新而雅致。

    静静看了片刻,她忽的坐直了身子,轻声问“好了呀”

    齐邯周身的冷冽尽数消退,快走几步上前,温声回她“好了。”他略俯了身子,柔声问,“桐桐,可要去后院转转”

    萧神爱早有此意,闻言立马点了点头,眉眼弯弯“好啊,我都没来过几次凌霄观呢。”

    齐邯的眉眼也跟着弯了弯,伸出手,让萧神爱撑着自个站起来。

    起身后,齐邯替她将宽大披风裹紧了些,而后才领着她往后院走去。

    看着往日不苟言笑、肃穆沉稳的长兄敛尽了锋芒,仿佛温柔到了骨子里的模样,齐丹玉二人踯躅了一瞬,到底住了脚,没敢跟上去。

    身侧传来革靴踏在青石砖上的声音,俩人微微侧首,见齐郁似要跟上,忙问道“七哥,你去哪儿呢”

    齐郁顿住步子,笑了笑“观外春色正浓,你们两个可想去瞧瞧”

    无论是哪个兄长,俩人都不怎么熟悉,然俩人这些年一直跟着李初柔,相比较之下,还是齐郁对俩人来说更陌生些。

    纵然如此,兄长主动提起出去走走,俩人也不会拒绝,便点了点头,欣然应允。

    萧神爱满怀期待的去了后院,却见那几株老松果如清檀所言,郁郁苍苍,亭亭如华盖。

    已至酉正,斜阳轻缓打在松针上,挥散着深金色的光彩。

    一旁还有簇竹林并许多兰草,萧神爱最喜南侧一株枝干挺拔的梧桐树,其树形如同烛台一般,碧绿而葳蕤。

    见她喜欢,齐邯不由得俯首问“待到春末桐花开了,我再带你过来看可好”

    许是因小字的缘故,又或是因东宫前殿植了许多、自小看惯的缘故,萧神爱素来喜好梧桐。

    每年桐花盛开的时候,她便搬一张摇椅,手边放上一壶清茶,再寻得一二本游记,一个下午便就此过去了。

    若是秋日结了梧桐子,她兴致来了则会去树下拾捡一些,晒干后亲自送去太医署里。

    “春末”萧神爱倏地睁大了眼,绕着他问,“你今年不回安西了吗你往后是要留在京城吗”

    齐邯抚了几下她的鬓发,声音轻柔地回道“暂时不回,恐怕要到四月底才过去。”

    “啊。”萧神爱脸上浮现了失望之色,气鼓鼓道,“那你今年又不能陪我过生辰了。”

    齐邯的笑意收敛了几许,低沉的应了一声,随后又轻声问她“今年想要什么生辰礼”

    去岁齐邯便没陪她过生辰,只按时派人给她送了生辰礼过来。

    她记得,是一套十二生肖的笔洗、砚台镇纸等文房物件,皆是天青釉的。

    萧神爱抿抿唇,甩手别过脸道“谁稀罕你那点礼物。”

    她转过身提着裙摆便往外走去,分明穿的是柔软的紫罗高头履,偏生跺出了哒哒的响声。谁都听得出来,她现在很生气。

    齐邯哪敢让她就这么走了。

    将人拦住后,齐邯拉着那一截雪白的手腕,颤着声唤“桐桐。”

    萧神爱掀了掀眼皮看她,隐有不耐之色浮现“做什么呀”她斜眼看着对方,大有不说出个子丑寅卯,便绝对没完的架势。

    相识多年,齐邯很清楚要是今日不把她给哄满意了,那这小祖宗回去后,绝对能自个生好几天的闷气,过个年都还能被她翻出来反复说道。

    如此一来,倒不如现在被她发作一顿。

    至于面子这一问题,在她面前,从来不在齐邯的考虑范围内。

    再低声下气的时候都有过,还缺这一次

    她本就是被宠着长大的,所受过最重的惩罚,也不过是让萧衡帮她做功课时,被太子妃打了手心那次。

    合该如此娇气。

    思及此,齐邯便柔了声音低哄了几句,解释今年必须要回龟兹驻守“我离了这么久,等四月底必得回去了。明年若可以,我一定陪你过生辰好不好”

    “你去年也是这么说的。”萧神爱毫不留情的戳穿他。

    每回都这么说,从前他回河内祭祖时也这么说来着,结果转年就奉诏去了安西,她才不要再信他呢

    再信齐邯,她就是小狗

    齐邯也不着恼,弯着腰低声哄劝着,直至她隐有松动的迹象时,忙又加大力气,允诺了许多好处。

    末了,他问道“那边有雕了鹿角的宝石,我去买几颗来好不好还有嵌宝的项链和手钏,要不要呢”

    “要啊。”萧神爱答得理所当然,没有半点犹豫。

    齐邯又哄她“可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一并给你寻来。”

    “羊脂玉镯子。”

    “好。”

    “上面有蜻蜓的花树。”

    “买。”

    “洛阳的游记。”

    “我去西市找找。”

    “南华园。”

    “明日将地契和房契送过去。”

    “我只看了一半的话本子。”

    “下半本在我书房里。”

    萧神爱猛地停下,错愕的看向他“什么”

    刚才听她问起,他便脱口而出,事后想补救已经来不及了。齐邯自知理亏,无措的站在那看着她“桐桐,我”

    “你也看话本子”萧神爱有些不可置信的问。

    她是真没想到,齐邯这样的人,竟然也会看话本子

    下次阿耶再骂她不务正业,萧衡再取笑她的时候,她就能正大光明的告诉他们齐邯也看的好不好说不定还能推给齐邯,就说是他带

    齐邯丝毫不知她心中所想,可见她连理由都替自己找好了,不顺着下去似乎很说不过去,便深沉地点了点头“嗯我也、我也看的。”

    “那下半本讲的什么啊”萧神爱眸子陡然一亮,缠着他问道,“我都纠结好多天了,再找不到剩下半本,我都准备抓个人替我续上。”

    齐邯哪里看过那什么话本子,他没将另一半给她,只是单纯的想让她再找他一次罢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无比镇定道“我还没看完呢,等我看完了,再告诉你可好”

    萧神爱有些失望,但难得找到个同好,她态度还是很好的,遂软语温声问“那你何时才能看完呢上半本我已经看完许久啦。”

    那半本书她都翻来覆去看了三遍里头的情节早都滚瓜烂熟了。

    齐邯沉吟良久,给了她一个模棱两可的期限“大概得要一旬或两旬吧你知道的,我近来忙碌,没什么空余的时间看这个。”

    “那好吧。”萧神爱失魂落魄的说了句,不过转瞬她又兴奋起来,“对了,那里头的人物你喜欢谁啊我最喜欢李四娘,她杀夫那一段可真有气势就是不知道她结局如何呢,真希望她后来好好的啊。”

    杀夫

    齐邯眉心微蹙,她这都看得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是很有气势,我也最喜欢李四娘。”齐邯飞快的接了一句,再说下去恐要露馅,忙转了话题问道,“可还有什么想要的”

    萧神爱偏头想了片刻,笑吟吟道“唔还想要一柄宝剑,我昨日观浑脱舞,可太有气魄了。”

    齐邯一概应下,而后又轻声说“待我让人将南华园的地契和房契找出,便给你送去可好”

    南华园是齐邯的一间别院,建在京郊一座山脚下。

    占地在别院中并不算大,然园中布置奇绝,雕梁画栋、奇葩名卉,皆现于此园中。

    园中的屋舍与亭台并未上什么名贵漆料,多为灰白之色,饶是如此,同那蓊郁树影交相映照时,仍叫人觉得古朴深远。

    其中最为绝妙的,便是那横架在莲池上的一座复道,连通着府中南北两侧最大的院落。

    站在复道上,更是能将莲池景色尽收眼底,心绪也随着那池水漾漾而动。

    萧神爱很是喜爱那座园子,幼时初见,便跑去玩了好几次。

    齐邯至今都还记得,她背着个小手,跑到父亲跟前,一本正经地问“齐舍人,我十分歆慕南华园,可否再让我过去观摩呢”

    此事将太子气了个够呛,连连追问她是太液池不广阔,还是蓬莱岛不华美,竟是主动要去旁人家游玩。

    太子深觉女儿见识太少,一连让人带她去逛了数间名园,当年的九成宫避暑,也将她带去了。

    然而今日她却摇了摇头,脸上满是笑意,雀跃道“不要啦,我只是说说而已啦。”

    然而这话非但没有让齐邯心安,反而令他开始惶恐,拼命回想着刚才所说的每一句话,是哪里得罪了这小祖宗不成

    “是你的园子,我不要啦。”萧神爱哼哼唧唧的说了一句,而后扯着他的衣袖道,“我想在里面办一场宴饮,可不可以呀”

    齐邯缓缓松了口气。

    听着她温声软玉,仿若撒娇般的语气,他甚至来不及细想她究竟说了什么,便下意识同意“好。”

    待回过神后,他又问道“你想何时办呢可需我派人帮着布置一番”

    “我还没想好呢。”萧神爱嘀嘀咕咕了好一会儿,小声说,“我想等莲花都开了的时候办。”

    齐邯点点头,笑了一下“那就要等盛夏了,有些热。”他开始出主意,“不若就在花厅办呢既不热,还能隐约瞧见莲花。”

    萧神爱眼中骤然迸发光彩,如小鸡啄米般猛点了几下头,夸耀道“你好厉害哦我刚才纠结了好久呢。”

    说笑间,已行至前院。

    齐丹玉几人还未回来,俩人便站在廊檐下等着。

    刚才齐邯答应了她许多要求,萧神爱心情正好,便低着头,在廊檐下来回走着。

    姐妹俩由齐郁领回来时,正巧见着萧神爱百无聊赖踢石子的场景,不由悚然一惊,匆匆上前唤道“郡主,兄长。”

    俩人也不敢问齐邯等了多久,只怀揣着忐忑的心绪立在那候着。

    齐邯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走吧。”

    三人后退至一旁,待俩人行过。

    走过齐丹影身侧时,萧神爱虚指了指她的发髻,在她局促的目光中抿唇一笑“这朵樱桃花,很衬你今日的衫子和花钿。”

    齐丹影双眸圆睁,忙道“这、这花是方才在观外樱桃林里摘的。”

    “这样呀,那岂不是还有樱桃吃。”萧神爱浅笑颔首,而后慢腾腾的上了马车。

    齐丹影有些不解,不是在说花吗,为什么郡主转而说吃的呀

    她兀自思索着,还没反应过来时,便被齐丹玉给扯上了马车。

    车架悠悠从明德门驶进了长安城,并未在谢府停下,也并未径直去往宫城,而是转向了东市。

    下车后,齐邯略皱了眉头看向身旁几人。方才让他们跟了半日,实属无奈,这会子没了那个必要,他便觉得这几人碍事了。

    对这个兄长,俩人一向是又敬又畏的,更是连跟他对视都不敢。见他瞟过来了,便急忙低下了头。

    扫了姐妹俩一眼后,他淡声道“想逛什么就去逛吧,让赵硕付钱便是。”又转向齐郁,声线平得没有一丝起伏,“你看着她们两个,别走丢了,待会再将她们送回谢家。”

    事情既已安排妥当,他便不再留恋,转过身径直拉着萧神爱进了东市。

    剩下三人面面相觑良久,齐丹玉俩人自然是喜欢出来玩的,尤其是兄长还让她们随便买,就更是兴奋了。但俩人久不在京中,一时间,竟是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去处。

    赵硕见状,忙上前笑道“女郎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今日自是要玩个尽兴的。若要去万华居那边看钗环,可给夫人捎带一份,再有就是谢相、谢都督,并谢府上的诸多郎君娘子们,是否有什么喜好呢”

    他这一提醒,让俩人猛然醒过了神来。

    她们如今客居谢府,一应用度都是谢家所出,虽齐邯每年都会给谢家送去她们俩的开支所需,但偌大一个谢家不缺这点钱,而是直接给了嫡母保管,说是攒着给她们做嫁妆。

    至少在明面上,她们同谢家嫡长女谢宛的待遇没什么不同。

    从前是没什么机会,现在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又有赵硕提点,她们自是可以给府中众人都挑件礼物。

    俩人犹豫了一会,决定先去赵硕所说的万华楼“这些年了,东市还是在万华楼逛首饰呢。”

    齐丹影道“刚才郡主还夸我的花钿和衫子好看呢,你说我要不要再买支这样颜色的簪子”

    回京以来的宴饮上,俩人时常听众人讨论郡主近日穿戴,不少人在暗中模仿着,姐妹俩也跟着听了不少。

    骤然被正主夸了句,自是兴奋不已。

    齐郁默默跟在俩人身后,低头闷不做声的随俩人去了万华居。

    齐邯领着萧神爱去了梅月馆,被店家引去了三楼雅间。

    推开轩窗,便可俯瞰街道上匆忙而过的行人。

    刚乘车走了一段路,萧神爱胃口不是大好,便只随意点了几道清淡的吃食,而后便举着茶盏坐在那,望着窗外出神。

    “你好歹用上几口。”见她拿着食箸,半晌不曾动过,齐邯颇有些无奈,不由得劝了一句。

    萧神爱往桌案上看了会,皱皱眉“我有点困了。”

    齐邯给她夹了块鳜鱼放入碟中“这道清蒸鳜鱼正当季,尝一尝可好”

    凝着瞧了好一会,萧神爱终是满脸纠结的点了点头“嗯。”

    一顿饭下来,她根本没吃多少东西,唯有那盏玉带羹还多用了些,再有就是吃了一个小小的春饼。

    齐邯一直拧着眉头,却又不敢说些什么,只在她放下食箸后,轻声问道“可要逛会再回去陈五家的梅花汤饼也很不错,再有就是那林三家的羊脂韭饼也够鲜。”

    他没说让她多吃些的话,只提了几样她往常爱用的,试图勾起些食欲来。

    怎料萧神爱却轻轻摇头,软声说“不吃了,我想回去睡了,我们下次再来吃好不好”

    齐邯怔了会神,又浮现几分恍然之色。

    早上先是绊了一跤,受了惊吓不说还受了那样重的伤,而后又去女学上了半日的课,下午再陪他劳顿了那么久。

    也确实该困了。

    他一时间有些心疼,忙道“好,这便回去了。”

    少女许是累狠了,走路都没多少力气,一路拖拽着他的衣襟往外走。

    齐邯极爱她这般粘着自己的模样,担心她摔了,干脆借着衣袖掩盖,牵着她的手缓缓出了东市。

    萧神爱一上车,便靠着他的臂膀阖上了眼,没多大会功夫,便连睫毛都不再动一下。

    行至东宫延政门外,齐邯正要将她唤醒下车时,车壁却猛地被人扣响,传来林易焦急的声音“小祖宗怎么才回来呀,皇后殿下那边急召你过去呢”

    这样大的动静,就算萧神爱睡得再沉,也立马醒了过来。听闻祖母传唤她过去,她先是一愣,随后便明白过来了。

    当是为了早上学堂的那件事。

    齐邯替她理了理衣裙,将蹭乱的鬓发捋顺,而后轻声问“要我陪你过去吗”

    这么晚了还要叫她过去,想也知道霍余那獠没说什么好话。

    齐邯眼眸沉了沉,戾气忽的窜上来些许,又被他给强压了下去。

    “都这么晚了,不用啦,你这两日都没怎么休息,我记着明日还有小朝会呢。”萧神爱戳了他几下,又嘟囔道,“再说祖母也没叫你过去。”

    在林易的百般叮嘱之下,萧神爱面无表情的去了承香殿。

    一路上,她都在想着待会沐浴后,是在房中点苏合香呢,还是奇楠香呢

    见自家郡主面容凝重,清檀也不由得跟着如临大敌,担忧道“郡主,咱们待会该不会要受罚吧”

    萧神爱斜睨她一眼,嗤笑了声“你觉得呢”

    受罚

    她

    就算真要受罚,她也有把握将那几人拖下水去。

    听她如此问,清檀反倒放下了心来。

    她也是白担心,反正她家郡主从小到大,还真没受过几次罚。真要有什么大事,大不了她待会瞅准机会,去把太子殿下请来。

    萧神爱到承香殿时,越王等人一并跪在殿外,门口还守着许多宫人,虎视眈眈盯着这群人。

    她不由挑了挑眉头,这么大阵仗

    杜女官正在殿外候着,见了来人后上前几步,轻声道“殿下刚从大角观回来,还在殿中更衣,郡主请稍候。”

    说罢,她又有些纠结。

    她不知道该让萧神爱站还是跪。

    霍家小郎们并越王等人,是皇后亲自发火,说了声让他们跪在殿外的。但郡主这会子才过来,还没来得及去请示皇后该当如何。

    想了一会,杜女官决定忽略过去。反正皇后也没说让跪,她干脆就当不知好了,以郡主的聪明劲,应该会过去跟越王他们一块跪的的吧

    在她期待的眼神中,萧神爱款款走向跪在地上的越王。

    杜女官神情激动,没错,就是这样

    不愧是郡主,真是懂她啊再快些就更好了

    只见萧神爱走到越王面前站定,捏着帕子仰头看了会天,而后俯下身子,握住越王双手。

    越王一脸的不明所以,还没反应过来时,就见她眼中滚落了几滴泪珠,不住地往下滴淌着,哀哀泣诉道“小叔,我们叔侄二人,怎的这般命苦啊”

    越王大惊失色,以为她又上哪儿受了委屈“神爱,你”

    然萧神爱没工夫搭理他,只因话音甫落,她就感觉裙摆被人轻扯了好几下。

    她转头看去,是跪在一旁的萧玉露悄悄扯的。

    俩人对视良久,博弈良久,犹豫了良久,萧神爱终是决定将她算进去,重新哭道“好吧,我们叔侄三人,怎的这般命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