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和畅,还带着园中桃花的馥郁。
清晨的几缕光笼罩下,青年修长有力的手镀了层金光,显得格外好看。
往日这只手,所执的是笔和刀剑,修长而宽大,给人一种莫大的安全感。
而今却捏着方帕子,俯首擦拭污垢。
“都怪你,好好的日子,让她玩什么泥巴啊。”萧神爱沉着张脸,絮絮叨叨的抱怨着,垂眸见他还在不住擦着,面色隐有不耐,“好了没啊,都擦了这么久了。”
齐邯柔声安抚道“别急,马上就好了。”
分明是他把自个裙子弄脏了,这会子还叫她别急,萧神爱大为光火,最后勉强按捺住,没将那火气给发出来。
齐邯擦了半晌,总算是拭去了泰半泥点子,但还是不可避免的留了点污渍在上头。
若非凑近了仔细看,倒看不大出来。
但在穿着之人看来,极为明显。
“这怎么办”萧神爱问他。
齐邯轻声道“可还有带多的裙子出来,先换一条好不好”
若是上别人家做客,她惯常会多带一二身衣衫,以备不时之需。
萧神爱断然拒绝“不要,我才穿了不到一个时辰,还没穿够呢。”这条裙子的布料,还是元日赏赐束帛时,她亲自选来的。
是宫中司织署所织,在蚕丝里掺杂了少许银线和金线,正看、侧看各位一色,其上的暗纹更是流淌着光泽。
她想着,这么好看的裙子,恰好是深色,只是一小块泥点子,也不是不能稍微忍一会儿。
至少把今日给忍完吧。
但齐邯的这笔账,她总是得算的。
她不愿换挑裙子,齐邯便有些不知所措了,直起了身子怔愣看着她,好一会儿轻声哄道“我改日去给你买一条好不好,别生气了。”
萧神爱别过脸,柔和的曦光打上去,在那张芙蕖般的面庞上留下几分温润色彩,她气呼呼地问“一条”
齐邯立马改口“十条。想要什么布料是普通的长裙还是间裙间几色”
微风阵阵,桃花瓣随着这阵风而簌簌落下,她不由自主挺得更直了些,诧异道“我就是为了诓骗你裙子”
“自然不是,此事是我的过错,是我自愿想赔给你的。”齐邯柔下声音安抚她,而后又问,“二十条好不好”
“是赔礼。”他道。
萧神爱看了他好一会,轻哼一声,面色却稍稍和缓了些许。
这可是二十条裙子啊
可恶,她有点动摇了
可她可她是个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人啊,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为了区区二十条裙子动摇呢
按照常理,她不是应该让齐邯痛哭流涕的给她道歉,而后亲手洗干净这条裙子吗
可是,她要是除过年外哪个月做了二十条裙子,肯定要被阿耶说铺张浪费,而后严厉批评、郑重谈话的。
阿耶不会打她,但是会一直说、一直说、一直说,说到她认错为止。
算了算了,这可是二十条。
萧神爱承认,她可耻的动心了,她决定答应。她又低头看了会自个裙摆,颇有些郁闷的问“那你何时拿给我呢。”
总算将人哄好了些,齐邯脸上露了点笑意,试探着说“我回龟兹之前拿去给你,每日一条,可穿近一个月了。”
萧神爱呆呆的站了一会,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犹豫了好一会儿后,她扭扭捏捏的答道“那那好吧”
到时候阿耶问起来,她就说是齐邯非要给她的,她拒绝都拒绝不来,硬要塞过来。
反正跟她没什么关系她不过是个被弄脏了裙子的小可怜啊
齐邯眸色柔了几分,戳了下她气到鼓起来的面颊,无奈笑道“别气啦,我听人说后院有一架秋千,我带你去玩可好”
不久前的上巳节,俩人去往曲江游玩时,萧神爱确实提过想玩秋千。
其实宜秋殿里头也有一架秋千,是她幼时太子妃让人打的。但纤绳过短,所选的位置也不好。靠着墙,无甚趣味。
她幼时一直想将其拆掉,换到那几株杏树下面去,这个充斥着她幼年时光的念头,在太子妃薨后戛然而止。
她想着,哪怕再不好,也是阿娘给她做的,宜秋殿并不缺放这个秋千的位置。
齐邯所言的那个秋千,她很有点兴趣。
但她刚刚才发过脾气,这会立马就应下,是很没面子的。这样显得她特别好哄骗,一点小东西就能收买。
萧神爱下定决心不能这样。
于是,她深沉的凝眸思索良久,最后才堪堪点了头,犹豫道“嗯,那好吧。既然你想去,那咱们就去看看吧。”
是齐邯想的,她只是陪他去的。劳累那么久陪他去看秋千,然后,再顺便奖励自己玩一下那个秋千,应该不过分吧
如此想着,她跟随齐邯往后院走去,绕过一丛修竹后,来到了一架秋千旁边。
历经千辛万苦,在一丛盛开的魏紫旁边,终于找到了齐邯口中的秋千。
俩人却齐齐陷入了沉默。
对视良久,萧神爱轻声问他“你是听谁说的”
齐邯怔然,尴尬道“是阿宁的侍女说的。”
嗯,结案了。
她气愤道“所以这架秋千,根本就只能阿宁玩啊”
一整个秋千都还没她肩膀高,她要是坐上去,对秋千肯定是个莫大的打击。严重点,说不定会直接击垮。
萧神爱委屈极了,她觉得自己被欺负得特别惨,同话本子里的人没什么两样。
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她突的抬眸看他,有些怕怕地说“你心机好深沉哦。”
齐邯“”虽然这可能是真的,但是现在被心上人给直接点出来,真的很奇怪。
他也不是全然不要面子的人。
面子,尤其是在心上人面前的面子,还是得要的。
他不禁开始回想起了,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才让神爱觉得他心机深沉。
难道是他前些日子暗地里威胁元正轩的那段暴露了又或是旁的什么事
俩人之间既然出了问题,那他还是早些解释清楚为好。
思量片刻后,他艰难开口道“桐桐,我我那日只是叫他过来”
萧神爱没搭理他,径直打断了他的话,一脸震惊的问道“你究竟是有多讨厌阿宁啊”
齐邯“”
他一贯是个寡情冷性的人,对兄弟姐妹都没什么兴趣,不过是因着那点血缘关系,才对他们有些许看顾。
但无论怎么说,也没到讨厌的地步。
齐邯开始反思,他是哪里让她误会了,是他对阿宁太不耐烦了吗这样会不会让她以为他很没耐心、人品恶劣啊
实在不行,他对阿宁稍好一点,也不是不行。
就在齐邯下定了决心,下回要对自个妹妹好些时,萧神爱又道“连这样一石二鸟、一箭双雕的计谋都想得出来,不愧是深谙兵法的人啊。”
齐邯不敢答话,静静地站在那,等她的下一步指示。
他不说话,萧神爱默认是心虚。
短短几息之内她就推测到了原因,实在是太厉害了,于是她开始给齐邯分析心路历程“你讨厌阿宁,想要弄坏她的秋千,可是又不想自个担这个事。然后你想到了我,特意把我诓骗过来,想要让我帮你弄坏她的秋千。”
萧神爱对着他摇了摇头,义正言辞道“你以为这样能一次对付我们两个。可你万万没想到,我是绝对不会助纣为虐的”
将他严肃批评了一番后,她又苦口婆心劝道“她才那么小,又还挺乖的,哪儿得罪你了别这样,怪不好的。”
齐邯沉默了许久,而后试图替自己辩解“桐桐,我没讨厌她,只是听那几个侍女问阿宁要不要过来玩秋千,我才知道这儿有个秋千的。”
他哪知道,这秋千是阿宁专属的。
萧神爱拍了拍他的肩,幽幽叹息一声“不用说了,我懂”要是她阿耶或阿娘跟别人有个孩子,她肯定也不会喜欢的。
想了想,她扯着齐邯往外走去,见他仍是满脸忧色,遂安慰道“你别担心啦,我会替你保密的。虽然你这会儿也算计了我,但谁叫我这么好心呢。”
齐邯还在做最后的挣扎,无奈道“我真没有。”甚至相比起来,他喜欢阿宁还多过那几个弟妹些。
萧神爱有些不耐烦了,皱眉道“我都说了会替你保密嘛,咱俩是一伙的,我把你给捅出去干嘛”
咱俩是一伙的。
齐邯心口一震,满腹的辩解之词忽然就散了个干净,只容得下这句话。
她将他们二人,看作是一伙的。
全身上下,都是一阵熨帖。
俩人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小花园,此时前院和内院的宾客已有不少,时不时有欢闹声传来。
萧神爱嫌这儿无趣,想要换个地方玩。
“你不回前院吗”她问齐邯。
齐邯点了点头,温声说“这便回去。”他唇角轻勾,又道“待会用过午膳,我还在这儿等你可好”
过几日他就要回龟兹,也没什么时间带她逛了。
萧神爱笑着应下,随后又有些好奇地问“你要带我去哪呀”
要是他带她去个好玩的地方,再带她去西市买点好玩的,那她就只能勉强原谅他啦
“去京郊的承恩寺好不好”齐邯柔声问她。
这个时节,正值承恩寺的梨花盛开,很适合游玩。
萧神爱老早就想去了,本来想约卢萦珠去的,但卢萦珠没什么兴趣,她只得暂时搁浅。
现在有人主动约她去,矜持高贵的清河郡主当然是要犹豫一会儿啦
齐邯哄了几遍,好不容易让她答应后,缓缓松了口气,轻声说“那我先去让人布置准备。”
想着一会儿能出城玩,萧神爱心情好得不得了,蹦跳着去了后院筵席处。
此时宾客们已经到得差不多了,贵女们的席位被安排在一座悬山顶的邻池水榭中,谢宛还给她留了个位置,就在自个身边。
今日是谢相的寿辰,身为长孙女的谢宛,自然得站出来领着姐妹们待客。齐丹玉两个养在谢家多年,这会子也没敢歇着,四处穿梭着同众人谈笑。
然而见她来了,谢宛却是不走了,回了位次上同她聊了一会,指着面前的酒盏道“你尝尝,新酿的蒲桃酒。”
萧神爱浅尝一口,酒味并不浓郁,反倒有一股馥郁香气隐隐流动。
“味道不错。”她赞道。
谢宛有些得意“那当然,我阿翁别的喜好倒没多少,就是喜欢这个。他亲自督着酿出来的,能不好喝吗”
萧神爱又顺着她的话,夸了一回谢中书。
见谢宛还在这陪自个坐着,她抬手指指面前举盏谈笑的众人,轻声问“你不过去吗”
“待会儿。”谢宛看上去没空思考这个,而是拉着她凑近了些,低头小声道,“诶,我问你个事儿。”
萧神爱歪歪头“嗯什么事啊。”
见她这么神秘,生怕别人听到的模样,萧神爱有些担心,该不会是齐邯讨厌阿宁的事儿暴露了吧。
谢宛想要算账这不能吧。
可是这跟她没关系啊。
正胡思乱想着,谢宛却又近了几分,压低声音问“今早上送你来的人是谁啊”
萧神爱一愣,随后将她上下打量一遍,轻啧一声“干嘛专门问我啊,阿萦一直在这儿,你干嘛不问她。”
“我跟她不熟,不好意思问。”谢宛飞速说完后,又道,“这不重要,你快告诉我是谁啦。”
萧神爱侧首看她,忍不住笑出了声“可是,她跟那人很熟啊。”
闻言,谢宛立马放过她,转而去找卢萦珠。
萧神爱“”这变脸也太快了点。
她懒得跟谢宛计较,想着刚才的蒲桃酒不错,便又叫人给自己倒了点,就着糕点一块儿用。
卢萦珠正在逗阿宁玩,现在的阿宁已经洗干净了手,还换了身衣衫,已经是一个崭新的阿宁,再看不到刚才玩泥巴的样子。
见谢宛过来,她还以为是来找阿宁的,将阿宁往前面推了推“喏,还你。”
然而谢宛却没看阿宁,径直在旁边坐下,压低声音问“今早上送你和郡主来的人,是谁啊”
“是我大哥啊。”卢萦珠随口答了一句,“怎么了”
谢宛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道了声谢后又起身离开,继续兢兢业业的招待宾客。
阿宁被姐姐无视了一通,感觉很难过,一脸忧愁的看着她的背影。
卢萦珠也很震惊,抬首看过去,凝视了许久。
一大一小俩人望了很久,直到桌面上多了几道菜式时,才收回了目光。
新上的几道菜式很精致可口,瞧着便极花功夫的模样,一旁有人睁大了眼“咦,阿萦你怎么有这些啊,你单独点的吗”
卢萦珠摇摇头,猜测道“是给阿宁准备的吧。”
给谁准备的都不重要,反正已经到她桌案上来了,她只管高高兴兴的吃就得了。
酒过三巡,筵席正酣,突的传来太子驾临的消息。
惊闻此讯,众人纷纷扔下杯盏和食箸,前往大门处恭迎。
萧神爱随在人群里去往前院去了,耳边传来众人的议论声“太子竟然亲自来了,谢中书可真是得太子重视啊。”
“可不是么,毕竟他老人家曾是殿下的夫子。”
“你说这事,我倒是想起来去年卫国公生辰,殿下都没亲自贺寿,只派了郡主前去。”
萧神爱“”
一般来讲,父亲不想去又不得给个面子的筵席,就会派她前往。
但是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显得她很拿不出手的样子啊
她去给卫国公贺寿,那可是给了他天大的脸面,做人怎能这么不知足想到这,她有些气愤的磨了磨地面青砖,下回她干脆不去算了。
周遭又有人说起了往事,低声道“听闻当年太子的婚事,还是谢相提及的。”
本来想走的,萧神爱却突然顿住了步子,并且悄悄竖起耳朵,保持着垂首的姿势,不让人发现她。
必须得藏好了,万一他们发现她后不讲了怎么办啊
她只知道父母的婚事,是曾外祖父病危时,祖父亲至病榻前探望,而后执着曾外祖父的手许下的。
那人道“当初元尚书令病重,圣人问他可有什么心愿未了,他却答如今海晏河清,并无心愿。圣人苦恼之际,谢相说起元家二娘子尚未婚配,圣人就为太子定了呢。”
“假的吧我记得元尚书令天庆四年才薨啊,元家办丧事我还去过的。”有人反驳了句,但想起对方父亲曾为起居舍人,或许知道的多些,也不一定。
那人又道“按着民间的说法,这叫冲喜,后来可不是病好了么圣人却有些后悔冲动许诺,还是太子说圣人已经出口的事怎可轻易更改,才没让这桩婚事黄了。”
心脏一处不断跳动着,萧神爱豁然睁大了眼,有些不敢相信自个所听到的。
她一直以为此事全因祖父的一点稀薄情义,全然不知,原来阿耶竟也插过手。
因太过震惊,她忍不住侧首看过去。
正对上她的眸光时,小声议论的几人悚然一惊,急忙低下头,以袖掩面,生怕被她给发现了。
匆忙间,她听到有人惊呼“郡主在这,我们怎么办啊”
萧神爱很疑惑,她有那么吓人吗
带着这个迷茫的想法,萧晗下了车辇。
他今日着了一身紫袍,身姿挺拔如劲松,面容隽逸。远远望去,只觉烨然若神人。
身居高位数年,他身上隐隐散发的气势,令众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怔神间,他已被众人簇拥着进来,由谢顺之亲引着去了上席。
萧神爱也开始往回走去,谢家的厨子手艺还挺好的,尤其是那道鸳鸯炙鲜嫩至极,她琢磨着,改日得让宜秋殿的庖厨过来学学了。
回去路上,她碰着了刚才小声说话的几个人。
从对方口中听到了这么多消息,萧神爱想着要不要打个招呼,遂主动走过去几步,笑问道“你们刚才用完饭了么”
她刚刚才吃了一半,还有些饿呢。
分明只是随意的打个招呼,哪知道那几人的面色却陡然变了,战战兢兢的给她行过礼,颤巍巍唤“郡主万福。”
“嗯。”萧神爱不在意的应了声,思量着怎么才能从她们口中套出更多话来。
这些有趣的事儿,阿耶才不会讲给她听。
就在她愣神的档口,几人却是突的白了脸,还倒抽了几口冷气,捂着肚子哀声道“郡主,我们、我们肚子有些不舒服,就先走了。”
看着几人一脸痛苦的离去,萧神爱更为震惊,她真的只是想打个招呼,顺便套套话而已啊。
为什么她们看她,就像要吃人一样
一想到这个,即便是回了筵席用自个喜欢的玉灌肺,都还是有些食不下噎的。
“你怎么啦”卢萦珠小声问她。
萧神爱摇摇头“没什么。”
看她有气无力的样子,卢萦珠想也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为了安慰她,试探着说“待会筵席散了,我陪你去承恩寺玩正好明日不用去学堂,我们可以在庄子里住一晚。”
说起这个,萧神爱可就来劲了,刚才的郁郁之色一扫而空。
斜了卢萦珠一眼后,她趾高气昂道“哪能劳烦你啊,我下午自去就是,无需卢二娘子作陪。”
叫她先前不愿陪她,现在回心转意,想要寻求她的原谅也没用了
她绝不是轻易吃回头草的人
一想到下午能出去玩,面前的菜肴瞬间没了吸引力,草草又用了几口后,萧神爱丢下了食箸,挽好帔子起身离去。
临走前,又十分得意的睨了卢萦珠一眼。
虽然是她拒绝在先,但倘若卢萦珠这会再求她一回,她也只能应下了。没办法,她人太好了。
然而直到她施施然离开了临池水榭,卢萦珠都保持着沉默,甚至还缩了缩腿给她挪位置。
萧神爱又郁闷了。
众人都在用饭,此刻路上没人,她便一路踢着石子到了先前的花园。可将花园找遍了,都没见着齐邯的身影。
越找下去,她的脸色越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