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东宫,还是同往常一样静谧清冷。
只是那门口驻守的禁军,却显露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架势来。
张望过几眼后,萧神爱敛目入内,由林易引着去了崇政殿。
萧晗今日着了一身青衫,广袖宽袍,乌发以一根墨玉簪随意收束着,竟是罕见的文士打扮。凝望入眼,只觉儒雅万分。
听到她入内的动静后,萧晗放下手中书卷,抬目朝她一笑“梧子来了”
萧神爱忍下鼻尖酸涩,朝他点点头“嗯,阿耶,我回来了。”
俩人捧着茶盏对坐良久,萧晗轻声说“可有什么想问的”
萧神爱摇摇头“没有。”夏末时节,即便是长安城也有些凉,她揪了几下自个单薄的衣摆,讷讷道,“阿耶,你近来身体怎么样了。”
萧晗突的笑了笑,柔声回她“嗯,没什么大碍。”
余光瞥见她握着杯盏的手一直打颤,萧晗叹了口气,无奈道“别担心了,我挺好的。”
萧神爱有许多话想问,但现在东宫里到处都是守卫,她不敢随便乱说话。
静默片刻后,她说“阿耶,我今日就搬回来吧。”
“不必,我已给圣人上疏,请他允准你出东宫。”萧晗神色很平静,仿佛在说的不是自个的事,“这儿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萧神爱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些,气恼道“那何处才是我该待的地方呢”她从出生起就住在东宫,十数年的时光,她还能去哪
“听话”萧晗声音严厉,也大声回了一句。
萧神爱突的就卸了力,无助的看着他“阿耶”
萧晗轻揉眉心,声音温和“这几日,你且先住在你祖母宫中,走吧,先去宜秋殿将你的东西收拾了。”他说着,便要送萧神爱离开。
见她仍旧坐在那儿没动,便放低了声音说“梧子,有些时候不需要多高超的技巧和手段,挑拨离间这种事儿,只需其中一人起了疑心即可。”
萧神爱哑然。
她蓦地就想起了兄长。
许是兄长的事儿,让祖父早就对父亲起了疑心,此次不过是个发作的机会。
她扯住了萧晗的衣袖,轻声问“父亲挡了谁的路”
萧晗仍旧是一派云淡风轻,勾唇笑了笑“我为太子多年,挡了太多人的路。”
无论是底下想上位的弟弟们,抑或是朝臣有过节者,无不逮着机会就想将他啃下一块肉。
宜秋殿的东西很多,但萧神爱却没打算带太多出去,毕竟是去旁处居住,父亲现在又是这幅情境,她不想惹人非议,只打算带几个箱笼即可。
窗外天光明媚,几只蝉仍在低低的鸣叫着,萧神爱指挥着人将衣物装进箱笼中。
清檀捧着个锦盒找了过来“郡主,这个盒子搁在桌案上,可要带”
萧神爱看去,是要去学堂收拾行囊时翻找出来的。她接过盒子转去了内书房。
从前看得匆忙,今日恰巧得了空闲,她倒是想一张张仔细看一遍。
内书房轩窗紧闭,几簇烛火点在屋中,散出几道幽幽的光。
萧神爱将那锦盒搁置在腿上,一张一张仔细翻看着。
每一封,落款都是伯昭。而日期在最后的那几封信,更是在追溯往昔,字里行间透露出关切之意。
萧神爱有些迷茫的眨了眨眼,又往下翻,却发现了不同的字迹。她自然识得,那是母亲的字迹。
写了好几封,内容大致差不离,且最后都有一句话家宅和睦,莫要相扰。
很简单的一句话,道尽了疏离之意。
萧神爱一下子懵了。这几封最后的日期都是一样的,可见是同时写了数封,最后估摸是挑拣了一封送出去。余下的,便同那人送来的信笺一道,装在了一块儿。
或许是青葱年少时的一丁点回忆,又或许是想提醒自个,总归都没扔。萧神爱怀疑,父亲可能压根就不知道这些信笺,否则早就付之一炬了。
信笺中母亲说的话,竟与她从前所构想的大不相同。
她蓦地将盖子盖上跑了出去,问道“可都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绮云望向她手中这个盒子,轻声问,“这是什么郡主也是要带走吗”
萧神爱神思飘忽片刻,缓缓摇了摇头“不了,去帮我端一盆水过来。”
宫侍依言而去,不大一会就端了盆清水过来,萧神爱遣退众人,将信笺一张张浸在清水中。一旦接触了水,其上的字迹便开始模糊起来,纸张吸了水后亦开始肿胀,只需稍稍搅动,便可碎成渣滓。
这些东西,无论是留在东宫,还是带出去,她都觉得不妥当。
唯有碾碎成渣,不留一丝痕迹,她才能放心。
将东西都处置好后,她长舒口气,唤了绮云进来,让她将东西带下去处置。
离开前,她又去了趟崇政殿,在殿门前拜了三拜。萧晗始终未出来,却让林易给她拿了个盒子,揭开一看,里头装的尽是金叶子。
霍皇后将她安排在了承香殿旁的珠镜殿居住。
不大不小的殿宇,因着许久未住人的缘故,显出几分荒芜,但并不破败。
没过多久,从边关传来北庭军大破突厥,将其驱逐二百余里的战报。消息传至长安,便是中风多日的皇帝也罕见露了笑颜,艰难道了句大善。
因着这个缘故,突厥特意遣使前来大郑求和。
“听说因着这场战事,圣人身子骨都好了许多呢。”清檀端着个红漆托盘入内,轻声说了一句。
萧神爱正在作一幅画,还剩画中美人手中最后一片花瓣,闻言并未答话,正挑了挑眉稍“那就好。”
见她专注看着那画,清檀顿时收了声,将盏中放了果丁的酥酪放下后,便静候在一旁等着,抬目打量屋中新换的茜色素绮帐子。
就在萧神爱将要描下最后一笔时,殿门却猛地被扣响,一道甜腻的声音在外响起“神爱姐姐”
被这一阵响动,画偏了半寸。
萧神爱陡然变色,差点将那支画笔给掰成两段。这蠢货今天最好真有东西要说,否则她定然饶不了她。
得了允准后,萧玉露从外匆匆忙忙的跑了进来,神色慌张“神爱姐姐,你知道吗,那个突厥三王子今日想要求娶你,这可怎么办呀”
突厥三王子,便是此次前来求和的使者,前几日的宫宴上远远见过一面。
“这可怎么办呐,天呐”
萧神爱嘴角一抽,抬目去看萧玉露的面色,果然,她脸上虽染着点焦急的神情,眼中却尽是幸灾乐祸。
“怎么回事呢”萧神爱耐下性子问了一句。
本来见她扫过来那阴冷一眼时,萧玉露吓得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此刻见她和颜悦色的,胆子又大了起来,忙道“哎呀你不知道,今日那三王子说仰慕清河郡主,肯定是你太好看,所以他对你一见钟情了”
“我知道啊。”萧神爱慢条斯理回道,在她怔愣的眼神中,她理所当然地说,“我知道我好看,不用你特意说的。”
萧玉露有些无语。她是没想到,都到这个关头了,这人竟还能这么不要脸
不愧是她
“神爱姐姐,那你岂不是就要去突厥做王妃了”萧玉露兴冲冲说了句,冥思苦想片刻,“那个词怎么用来着,似乎是是叫和亲”
那等蛮夷之地,是个人都不愿意去,偏她还说得这么高兴。
萧神爱觉着自个今日一定是脑子被驴踢了,否则怎么会想着,听萧玉露能不能说点什么金玉良言。
这一定是今日最糟糕的决定。
想到这儿,她坐直了身子,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笑眯眯地说“原来你是说这个事啊,我也有所耳闻呢,正想跟你探讨来着。”
萧玉露嚯的睁大了眼。
这消息,还是她无意中听到父亲同幕僚说起的,萧神爱久居深宫,又怎么会清楚这些
还未等她回过神来,却见萧神爱又轻启朱唇“突厥三王子求亲只是个幌子罢了,他统才共见过我几面你也知道的,我阿耶可就我一个女儿,祖父怎舍得我远嫁再比如说阿真姐也定了亲事,还有”
她将宗室几个王女历数一遍,真诚道“玉露,眼下来看,只有你最合适了”
萧玉露呆在那,显然是被这个结论给吓着了,偏刚才听她数下来,又没有半点反驳的余地。
“玉露,玉露你怎么了你别难过。放心好了,既是要和亲,那你肯定会封公主,陪嫁也很丰厚的”
她一脸诚挚的握着萧玉露的手,然萧玉露却恰在此时回过了神,尖叫一声后,猛地跑出了珠镜殿。
“一点都没意思。”望着她的背影,萧神爱失望的摇了摇头,“不经吓。”
女萝凑上前,小心翼翼问道“郡主,你刚才说的可是真的五娘真要去和亲”
萧神爱白了她一眼“你觉着呢我逗她玩的。打了败仗还想求娶宗女诓骗嫁妆,做梦吧他们”
看了眼被破坏的那幅画,她心情陡然变得糟糕至极,一阵火气向上翻涌着。
静了一会,还是静不下来,只得决定出去转转。
却在一条略为隐蔽的宫道上撞见了一人,是随安远伯夫人进宫的霍余。
自从上次被从弘文馆赶出去后,这还是霍余第一次进宫来,小半年时光,物是人非。
往昔高不可攀的天家贵女,蓦地变成了无父兄庇护的小可怜。
霍余心头升起了一股隐秘的快感。
想着今日听到的那个传闻,他不由笑道“郡主想必也听说了突厥三王子的事儿。”
萧神爱懒得理她,今天她没心思磋磨人,他要是识相的让开,她就不跟他计较。
但霍余显然是个不识相的,他非但挡住了萧神爱的去路,还道“那等蛮荒之地,谁又忍心郡主去呢,不若郡主跟了我”
话音未落,萧神爱蓦地拔下了头上的金簪。
霍余没料到她性子这么烈,他可担不起这责任,忙道“郡主,郡主可莫要寻短见”
下一瞬,他就感觉自个身子被桎梏住,一个尖锐的东西抵着他的脖颈,只听有人在他耳畔阴森笑道“寻短见怎么寻要不你先给我示范示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