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夫人被她连着说了一盏茶的功夫,连喘气都不带的,最后只得红了脸,尴尬道“我只是以前随便说说罢了,你那么较真作甚”
说着,她有些气恼地质问“在你眼里,你阿娘就是这样一个人”
当初随着丈夫外放,大女儿是公婆养大的,对她一向是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又因着长女的个性和做派像足了婆母,她打心底里有些怵。见了她,就跟儿时干了坏事后见着母亲一般,总是怕被她知晓自己做了什么。
俩人没一个主动的,以至于这些年,便一直是这么个不冷不热的关系。
“神爱是被琼浆玉露浇灌大的,阿娘确定元家能养得了她”元道繁有些烦乱的按了按眉心,只觉太阳穴突突的跳。
哪怕元正轩是她亲侄子,她也不得不承认,他比不过齐邯。
也可以说同龄人中,就没几个及得上齐邯的。
齐家和元家虽同为大族,然齐邯是齐氏宗子,自个身上又有爵位和战功,年纪轻轻便已爬到许多人望尘莫及的位置。
而元正轩,只是新蔡伯世子众多儿子中的一个。
这样的身份不高不低,元道繁猜想着,恐怕太子压根就没将他放在眼里过,也没打算让女儿嫁回来扶持妻族。
若真动了此心思,哪还会等到今日。
被长女给看得心下一慌,钟夫人瞥了她一眼,嘟囔道“咱们家也不差啊。你这么嫌弃,还不是养了你和你阿妹”
见元道繁又瞪了过来,她忙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还不行不过就是想着两个孩子好好的,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
见她改了口,元道繁的语气也放缓了几分“我知道母亲是怎么想的,正轩性子温和,神爱又是个炽热的性情,便想着俩人能互补包容上几分。”
钟夫人猛点头。
元道繁先是肯定了她一番,随后话锋一转“正轩确实一直对神爱挺好,可母亲想过没,正轩真的了解神爱吗”
自个外甥女是什么个样,元道繁再清楚不过了,她在元正轩面前虽也作,但绝对是有所保留的。
宫里养大的孩子,上头还有天下至尊的祖父母,就算再受宠爱,察言观色的本事,也是学了几分在手的。
她一向是踩着对方的底线蹦跶。
那她在元正轩面前流露的,应该也是元正轩所能承受的极限了。
元道繁只在齐邯那,见过她最娇蛮任性的模样。当时便感叹过,恐怕也只有齐邯,能够包容她这性子了。
“正轩适合的,是个有些小脾气,却又知进退的妻子。”元道繁饮了口茶水,淡声道,“若是强行将他二人凑到一块,不出三年,必成怨偶。”
萧神爱被卢萦珠拉去了竹林。
此处颇为僻静,附近又没有屋舍,因此鲜有人至。传闻元尚书令少时,曾于此处观丛竹姿态练剑,最终剑术大成。
后来这一辈的元家儿郎,便都喜欢来此处练剑,想要沾染上曾祖的些许气息。
细细观之,能见着翠绿的竹竿上深浅不一的划痕。
俩人在里头转悠了一会,踩着地上枯黄的竹叶听响儿,十分闲适的走来走去。
“我记得我小时候还在竹子上面刻过名字。”卢萦珠很兴奋的说了句,颇感惋惜道,“就是找不到是哪一株了。”
萧神爱仰头看了眼“早就长到上面去了,说不定枯死被砍了也不一定。”
卢萦珠撇撇嘴“好吧。”她想了想,低声道,“我还记着是曾外祖父帮我刻的呢,刻得可好看了。”
“曾外祖父帮你刻的真的吗”萧神爱睁大了眼,蓦地转回头看她。
对上卢萦珠肯定的目光,她忽而兴奋道“那我们一起找找看吧”
“我听说曾外祖父的真迹可珍贵了,单是他随意提过几句诗的一张纸片,都被他们给捧出了上千贯。遑论是他亲手刻的字,更是世间少有,肯定更加贵重”
“等找到了,你记得要分我一半啊。”
卢萦珠觉得有些不对劲“总共就刻了我姓名里的三个字,怎的分你一半”
分了以后,应该就不值钱了吧这怎么分,难道要她去改个名
萧神爱果然没让她失望,思索片刻后,诚恳道“要不你去改个名吧把珠字给我就行了,前头两个留给你,这样就不至于”
她好不容易将卢萦珠给说动,俩人正要按着卢萦珠隐约的记忆,抻着脖子去找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了惊呼声和呼救声。
俩人都是爱看热闹的性子,又怕那边真出了什么事,只得暂且搁置下此大业,匆忙往西边赶了过去。
西边是府中小池所在的位置。
池边水榭回廊上围了一圈的人,俩人赶到时,正巧听到有人喊“是一位着竹青色长裙的娘子落水了”
水面上传来扑通的声响,不断地有仆妇和侍从下水,着秋色圆领袍的青年从远处赶来,而后猛地跳入了水中。
萧神爱和卢萦珠转身去找自个侍从里水性好的,刚巧叫上几个,正要去救人时,那秋色圆领袍的青年,拽着那落水女子冒出了头。
救人的是府中二郎元正轩。落水的则是一位随母亲回来给外祖贺寿的表姑娘。
人已经救了上来,候在岸边的众人忙拿毯子将二人分别裹住,将他们送去内院更衣。
“没想到二表哥还会泅水啊。”卢萦珠惊呆,“而且还见义勇为呢”
俩人走远后,她又低声道“你说待会舅母,会不会找四姨母撒气怪四姨母没教好自个女儿,害她宝贝儿子陷入险境。”
“应该不会吧。”萧神爱摇摇头,“这样大的日子,舅母肯定不敢乱来的。待会外祖父说不定还要夸表哥。”
卢萦珠嘀咕道“话说她今日穿的裙裾颜色,跟你还有些像。”
萧神爱一怔,刚才俩人一上岸就被毯子给裹了身,她倒没注意到这些细节。
不出萧神爱所料的,到了中午用饭的时候,元茂特意夸了元正轩几句,赞他是个有担当的。
郑氏尴尬笑道“他就是会乱来罢了,净知道帮倒忙。”
元茂瞥她一眼,沉声道“人是正轩救上来的,怎算得上帮倒忙”又转头唤道,“四娘,你今日可得好好谢过你侄儿。”
元四娘倒也爽快,斟了满杯酒起身,举盏笑道“今日倒是要多谢正轩出手,再晚一些”她哽咽了几声,随后又勾起了一抹笑,随后仰头将那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元正轩原是有些怔愣的,然此刻长辈起身给他敬酒,回过神后面带笑意,起身回敬道“原是应该的,四姑母不必多礼。”
席上菜式有些甜,不是很合萧神爱胃口,她粗略用过几口后便停了食箸,开始小口小口的喝汤。
汤是酸萝卜老鸭汤,她喝得挺起劲的,剩下半顿饭便一直在喝汤。
用过饭,萧神爱本是想去西市转转的,然钟夫人拉着她说了会话,又道尚在午时,不若等稍晚些了再出去。
陪钟夫人说完话后,她便在府中瞎转悠起来。
至一处抱厦旁,她听着里头传来絮叨的说话声。
“我是你亲娘,你别打量我不知道,你今日跳下去救人,是不是因着那丫头穿着跟郡主一样的裙子,你以为是她”
另一端久久没有回应,那女声又断断续续问道“我问你喜欢”
抱厦内沉默半晌,一青年接话道“我自然,是想娶表妹的。”
“我劝你可收了那心思”郑氏尖利的喊了一声,“元孺人刚给递了消息过来,你父亲也满意,你可别再作妖了。”
元正轩不敢置信的看着母亲“从前,母亲不是很喜欢”
郑氏嗤笑“你也知道是从前从前是什么光景现在是什么光景”
“如今太子被废,眼看着是翻不了身了,合浦王远在南越顶不上事,她不过是个克母又克父的孤女也幸得生在皇家,若是普通人家的,谁瞧得上她”
元正轩无法相信这些话是从母亲口中说出来的,明明她从前还很支持自个和表妹亲近,怎么如今就
气血上涌间,元正轩同郑氏大吵了一架,而后径直跑出了抱厦。
和萧神爱撞个正着。
他一愣“表妹。”再一想到刚才发生的事,又觉无颜见她,匆忙跑开了。
萧神爱面无表情的进了抱厦,含笑唤道“舅母。”
郑氏尚在喘着气,和仆妇抱怨元正轩现在本事大了、翅膀硬了,咋然见着萧神爱,她一口气喘不顺,差点就要呛晕过去。
眼睁睁看着她的面色由铁青转至现在的模样,卢萦珠颇觉心惊肉跳,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她,低声道“神爱”
萧神爱未曾理会,只慢条斯理问道“舅母方才说,太子被废,不知是从那份诏书上见着的可否让我观摩一二”
郑氏呆住“神爱,我、我”
萧神爱面色忽变,厉声喝道“掌嘴”
几个宫女团团围上去,将她辖制住,萧神爱冷笑“我还没听闻过哪份诏书上,下达了废太子的旨意。舅母是从哪儿生造出来的”
甚至郑氏说自己克父克母,她都不至于闹这个阵仗,但郑氏说父亲翻不了身那句话,却是真的刺痛了她。
郑氏被辖制住,脑子疯狂运转间,也想起来圣人确实没下这道旨意,只将太子给幽禁了。
只是这下与不下,有区别吗
这话她不敢说出来。
情急之间,她哀声道“神爱,我可是你舅母,也是你表哥的母亲,你表哥他那么”
“我管你是谁娘”萧神爱脑子里一片烦乱,上前几步,不屑冷笑,“真当你儿子是什么宝贝,谁都瞧得上了也不自个掂量掂量。”
元正轩怔愣的看着她的背影,身子在听着那句话后,摇摇欲坠。
钟夫人一行人很快赶了过来,开始替郑氏求情。
“她好歹也是个诰命夫人,今日人多,传出去不好听。”钟夫人劝道,“神爱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萧神爱也没真要打她,一直没动手就是拖着等人过来。虽说她很想下手,但今日人多,她也不想坐实自个跋扈名声。
遂笑问道“那外祖母说,该怎么办”
钟夫人想了想“她今日着实是说错了话,也是她读书少了没见识,我罚她在家中抄三月的书可好”
“好啊。”萧神爱欣然应允,提醒道,“记得每隔段时日,送到我殿里去。”
闹过这一遭后,萧神爱不想再在新蔡伯府待下去,不顾钟夫人等人的挽留,她拂袖离去。
临走前,她提点道“二表哥这么孝顺,肯定会帮舅母一块儿抄的吧”
今日正好将元正轩一块儿给罚了,省得他们真那么不要脸,以为她看得上元正轩呢。
相貌也就那样,才学勉勉强强,武艺不过如此。
她只是脾气不好,又不是眼睛也不好。
领着人要出元府,却在二门处见着了齐邯。
“你来做什么”她凶巴巴问。
齐邯以为她是不想在母家见着自个,面对着众人询问的眼神,只轻声回道“我是来给元监送贺礼的。”
“送完了”萧神爱问他。
齐邯点点头“方才已见过元监,送过了。”
萧神爱瞪他一眼,哼道“送过了还不走,留在这等着讨人嫌吗”
齐邯以为她是在赶自己走,想要几句话哄她,却见她已经率先走在了前面。步履铿锵,气势如虹。
他只得视而不见元家诸人,跟在后面低声问道“我送你回宫去”
“不要”萧神爱头也不回的说了一句,脚步更快了。
眼见着萧神爱钻入马车,齐邯怕她气坏身子,便紧随其后的上了车。
“子彰。”黑暗中,她倏地抬眸,眼眶已是一片通红,齐邯尚未反应过来时,便被她给抱住了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