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溶溶,长野一望无际。
立在榆树下的男子缓缓回过头来,面色淡然,无悲无喜“恕卑职愚钝,不明白都督在说什么。”
齐邯抬步过去,在离他二尺远处站定,偌大的旷野上,此刻只有他们俩人。
“不明白么”他重复了一遍,拧着眉道,“我实则也不大明白该唤你什么呢。是芫军师呢,还是合浦王呢,抑或是太孙殿下”
面前男子遽然变色,向后退了半步,良久平静下来后,他无奈叹了口气“到底是被你知晓了。”
齐邯冷哼一声,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随手扔了过去“郡王这般费尽苦心,我想不知道也难。”
那一小团东西落入怀中,被他眼疾手快的接下,细细看过几眼后,复又收进了自个衣袖中。
“彼时被你手下的人发现了踪迹,就顺带想要给你透露一二,又不方便露面,便只得如此了。”萧衡微微一笑,声音平和而沉稳。
齐邯心头升起了一团火。
这人自个死遁了一身潇洒,倒是让神爱平白伤心那么久,几次都哭得差点背过气去。
自那以后,每日都黏人得紧,眼里时常蓄着两汪泪。
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萧衡只是叹了一声,无奈道“此事计划并不周全严密,叫她知晓了反倒容易被连累。”
忍耐片刻,齐邯心绪缓缓平复下来,淡声问道“你后面准备如何”
“暂时先待在北庭。”萧衡回道。
西风拂来,北地的秋夜寒意阵阵。
齐邯握了握拳,松开后抬眸看他“此战以后,我恐怕需得回京述职,你可想过一道回京”
这场战役不同以往的小范围摩擦,而是直接攻破了西突厥。他作为主将之一,朝廷多半会召他回京。
只是萧衡以何身份回去,还是个问题。
“你既是以洪副都护军师身份在北庭,不妨转至我帐下,以我帐下军师名义,也不是不行。”齐邯提议道。
萧衡按了按眉心,似乎对此颇为头疼。
留在北庭固然能更好经营,却也想尽快掌握京中局势“容我想想吧,我手底下也还有些人,若是一同带回去,倒不好安置。”
俩人并肩朝着远处又走了几步,前几年来此时,齐邯尚听过远处山头上的狼嚎,今夜却是静的出奇。
想必是狼群见过这方激烈厮杀,担心被殃及,早就远远避开了。
夜间静谧,革靴踏上秋日枯草的声音清晰可闻。忽而想起先前的事,齐邯忽而问道“我手底下的人说,那日在临洮瞧见了霍旻,可是有这事”
“是他不假。”萧衡点了点头。
齐邯皱眉道“霍旻为何会同你一块”
萧衡云淡风轻道“他办事颇有些能耐,只是为人太过放荡,从未正经过。我阿耶拿捏了他的把柄,便将他送到了合浦去。”
齐邯面色几度变化,半晌方道“殿下可真是物尽其用啊。那霍旻人呢,怎的没瞧见他,该不会被洪驸马给公报私仇了”
时至今日,他也不得不佩服太子,会稽公主的驸马和奸夫,他竟是一个也不放过的用了起来。
萧衡瞥了他一眼,含笑道“哪有你说的那般严重,只不过确实是被姑父给小惩大诫了番,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又不需亲上战场,今日恐怕是在帐中养伤。”
将霍旻带来北庭,他确实是有这样一份私心在的。他一来就送了份大礼,洪成待他倒是更为尽心尽力。
只不过他倒没对霍旻下死手,仅是亲自将他揍了一顿泄愤。
俩人出来时间不短,营帐附近也有军士们三三两两出来走动。对视一眼后,齐邯淡声道“回去吧,你既说北庭知道你身份的不多,还是莫要引了猜疑,何况还有安西的人在。”
数日后,西突厥各部残军大致被整肃一清,余者也纷纷缴械投降,愿率众归附。
萧衡也终于考虑清楚,给齐邯传了话来,打算随他回京。为免引起怀疑,齐邯煞有其事的跑去找洪成要人,成功过了明路。
这一场胜仗令所有人激动万分,安西众人无不为此相庆贺,围在道上瞧大军班师。
齐邯却总觉得不大高兴。他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收到萧神爱的家书,怕驿站出了什么纰漏,他时常派人去问询,却是一封也没有。
难免觉着失落。
灯影重重,萧神爱立在府邸庭院中,眺望西边襄武城正门的方向。
城外天水王兵马来势汹汹,显然是早有布置,叫人远远瞧着,竟是有几分兵强马壮之感。
天水王与当今圣人同辈,是圣人堂弟。此次发兵,也是接到了齐邯整顿兵马入吐谷浑的消息,知道如今秦州都督府麾下空虚,便动了想要自立为王的心思。
圣人病重,尚且自顾不暇,齐王难堪大任,短时间恐怕也想不出什么解决法子。
再说齐邯深入突厥,回来肯定没这么快。待他早早将这些郡县攻下,数个城池之间互成连防之势,边关的城池修筑坚固,齐邯即便赶回,又能奈他何
“都这么几日了,周老儿怎的一直不出来回话”夜间,天水王立于营帐之间,抬眸眺望着襄武高耸的城墙,眉心微蹙。
经数日经营,天水如今已在他掌握之下,襄武为陇西郡治所在,若能攻克襄武,则整个陇西都可不攻自克。
幕僚回道“许是那周郡守见了郡王三军赫赫威仪,心中惊惧,故此不敢出来。”
天水王被他这番言论给逗笑了,脸上浮现几分自得之色,忽而问道“郡主可是在城中”
幕僚回道“回郡王话,属下听闻郡主随那齐邯赴任,如今想来,确实是在城中的。”
“哼,连赴任都要带着,这齐邯当真是宠她。”天水王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沉声道,“她老子现在失势了,到底还是朝廷册封的郡主,若是能将她擒拿住,也是和朝廷那边和谈的条件。”
再说以齐邯待她的心思,自个若将那侄孙女拿捏在手中,齐邯必定不敢再轻举妄动。
只要能撑上一段时日,再想将他剿灭就难了。
天水王沉吟片刻,吩咐道“去给那周老儿传话,让他将郡主给献出来。”
萧神爱是在睡梦中被人给推醒的。
一睁眼瞧见是清檀,她挣扎着翻了个身,喃喃问道“怎么了”
清檀急切道“郡主,咱们府上被围住了,齐五说叫郡主换身便装,咱们即刻逃出城去。”
“围住了”萧神爱这会子清醒了些,腾的一下坐了起来“为什么要将我们围住,是天水王攻进来了”
以襄武城池的稳固,齐五又说天水王手下那批军士,实则没怎么操练过,就是军备不错,看得过眼能唬人罢了。
她想着,怎么也不该这么快。
“不是。”清檀摇了摇头,咬牙道,“是那林县令带兵围的,说是天水王说,交出郡主即可撤兵。”
萧神爱掀了锦被,赤着脚下床去找衣衫,一面问道“他人呢”
清檀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她问的是林县令,急忙回道“他就在咱们府门口,一直在叫唤呢。”
“天水王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逃出去,也非易事,白白折损将士。”萧神爱轻叹了一声,唤她过来给自个穿衣,“咱们去瞧瞧吧。”
众人簇拥着她出去,甫一走到二门处,便可听到府外的刀剑声,其中夹杂着齐五的呵斥声。
听见后面的脚步声,齐五一转过头,就瞧见郡主着一身绛色长裙绕过厅堂旁的丛竹,款款走来。
他头皮一阵发麻,小跑着迎了上去,压低声音道“郡主怎的出来了,若是要出城,今夜东北防守薄弱,是个好时机。”
萧神爱摇了摇头,轻笑道“我要是真走了,他们不知该怎么编排我、编排郎君。”
怕是连父母兄长,也逃不过被人非议的命。
她听着府外林县令的声音,面色逐渐转冷。
齐邯留给她的亲卫,和阿耶私底下交给她的一队卫士,她仅留了一小批守卫都督府,其余的都派去协助府兵防守了。
她想着是整座城池勠力同心,却是城内先起了内讧。
府中静了下来,府外的林县令趁机喊道“襄武被围困也有些日子了,如今天水王说只要郡主肯出城,他便退兵。还望郡主能主动些,总不好叫咱们全城百姓都没活路不是”
齐五冷声回道“天水王真是这么说的莫不是天水王许了县令什么好处,才叫县令与他狼狈为奸”
天水王大肆兴兵、反叛朝廷,怎可能单纯为了郡主而来。
外面这般兴师动众,住在附近的人早就醒了,只是碍于那些府兵不敢出来窥探。
齐五声音洪亮,声音足以穿透几尺厚的墙壁,轻轻松松的就传到了外边去,叫所有人听着。
府外静了片刻,继而沉声道“这还能有假你可莫要血口喷人”
萧神爱抬首制止了暴跳如雷的齐五,轻声道“襄武城池稳固,天水王连攻数日不下,百姓如何就没活路了”
听出是一道女声,县令振作起来“郡主养尊处优,不知人间疾苦,即便是现在被围困也少不了米粮供给,哪里知道百姓家中都没了余粮。”
“为何不开仓放粮”萧神爱朝着府门走进了几步,声音沉稳有力。
齐五阻拦不得,只得步步跟在她身侧。
林县令回道“我只能掌管襄武的,郡守不在城中,城中其余粮仓无郡守批复,不得开启。”
萧神爱被气笑了。
这就是他所谓的没了活路。
有粮仓不开,却要将她送去敌军之中。
她急喘了几口气,冷声道“这种时候还不开仓,我看逼全城人去死的是你吧难道这种危急关头,朝廷会因此降罪林县令未免将头上这顶官帽看得太重了些”
一番话下来,府外原本满腔热血跟来的士卒,也瞬间转了心思,望向林县令的眸光带了探究之意。
见外面许久未曾出声,萧神爱转头对齐五说“你派人去开粮仓,若是这姓林的再不肯,你将他当场斩杀。”
她依稀记着这陇西长史,是为齐邯一堂舅,便吩咐道“郡守不在,这郡中之事原也不该他来做主,先去寻李长史。”
齐五压下心中惊涛骇浪,来不及细想郡主的这番决断,沉声应了句是。
萧神爱只叫人坚守府门,没再理会外间叫唤,转身让清檀扶着她进去,又派了女萝换了身圆领袍,跟着齐五的人一道赶往粮仓。
半夜被唤了起来,长夜漫漫,却再无睡意。
萧神爱叫侍从点了盏灯,随手拿了本书靠在床头看,眼睛虽一直搁在书上,上头密密点点的字,却是一个也没看进脑子里去。
只觉心烦意乱。
夜间起得急了些,又被凉风吹了一遭,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待到天光破晓,她准备起身走动走动时,房门却被从外叩响。
“郡主,粮仓开了,里头仅有万石粮食,且还有许多发霉的。”
萧神爱不自觉扔下书,怔怔问道“城中我记得襄武城,有近十万人呐”
于这西北边陲来说,襄武是个大城池,城中拥有接近十万百姓。万石粮食,根本支撑不了几日。
“难怪,难怪他不愿开仓放粮,莫不是早就知道是这样”萧神爱呢喃了几句,起身朝外走去。
清檀将门栓取下,打开了房门,猎猎秋风下,萧神爱瞥见齐五额上竟渗出了汗珠。
“先和李长史商议,将发霉的放到一边以作备用,将好的都先发放给贫户和下户。”她声音轻柔,不疾不徐的说着自个的主意。
齐五点了点头“李长史也是这般想的,如今已暂且将林县令扣押了。”
萧神爱想了想,又道“看看咱们府上可有余粮,也先拿去吧。”
没过多会的工夫,府门再次被人扣响,侍从告诉她来人是李泽懋,已经知晓了她开粮仓的事儿,李家也愿先将余粮给捐出来,以作应急之用,特来支会她一声。
李家是陇西大户,世代盘踞于此,萧神爱也略略放下了心。
清檀看着她眼下一圈青黑,略有些心疼地说“郡主,先进去歇会吧晚上都没睡好。”
“好。”强撑了这许久,萧神爱难免有些累了,眼前阵阵晕眩,连站立都有些难。
至下午申时,城中许多人家都得知了此消息,见李家和都督府都捐了粮食,也不得不将自家多余的捐了出去。
郡守夫人沈氏下午还过来了一趟,甫一进来便骂道“那姓林的可真是个杀千刀的拿人当傻子唬呢,竟是说得出送你出城就能退兵的话,哪个傻子也不会信啊。”
“城中不是派了人严加管控,不许人随意出来走动么”萧神爱疑惑问道,“夫人是怎的出来的。”
沈氏摆了摆手“我拿着那老货的令牌出来的,如今老货不在,我就做主将家里粮食都捐了出去,应该能应付上一段时日。”
见萧神爱欲言又止的看着自个,她忙道“你别担心,我心里有数。我幼年时家中曾闹过饥荒,这辈子没什么别的爱好,就喜欢屯粮,家中粮食只怕比你们府上还要多。”
“夫人有数就好。”萧神爱轻笑了声,温声道,“夫人既然过来了,就用顿晚膳再回去吧。”
俩人说了会子话,沈氏骂了半个时辰的林县令。
“竟是深更半夜的来抓人,这是想叫旁人救都救不及呢,太坏了些。”沈氏狠啐了口,又道,“等老货回来了,可得将他好好查办才行,只是据说他在京中有姻亲,当初是被贬过来的,本该去下县,运作了番竟是来了咱们襄武。”
听她这般替自个骂着,萧神爱原先的怒火散去许多,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反过来宽慰了沈氏许久。
又守了半月有余,城楼上守卫的兵士忽见外面旌旗遮天蔽日,连带着滚滚黄尘,从远处奔袭而来。
不消看清甲胄和武器,只需看阵势和战马奔跑的姿势,便可知是精兵。
众士卒大惊失色,想着可能是天水王兵力增援,齐齐乱了方寸。
一人喊了声不若开城门献降,被齐五一刀斩首,望着远处道“且等着,静观其变。”
众人许是被他这一番举动给震慑,都将未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守在自个原先的岗位,战战兢兢瞧着下面局势。
良久,却没有他们所想的攻城,而是两方人马打了起来。
齐五一喜,高呼道“是朝廷援军到了,开城门随我出城夹击叛军”
黄昏时分,太阳已落下一半有余,天色暗沉沉的,头顶亦是暗沉沉的覆了一层乌云。
城外喊杀声震天,与那一群精兵比起来,天水王千方百计操练出来的人,仿若一群乌合之众。
被对方长刀砍来,犹如割地里的麦子一般容易。
那些精兵们犹如没有感情的屠戮钢刃,在他们面前,天水王的兵卒毫无半点还手之力。
一直从黄昏至深夜,双方秉烛夜战。
直至天水王被一刀砍了头,方才止歇片刻。
战事停了,周郡守方才敢骑着马从后方出来,对提着天水王人头、面色阴沉的齐邯道“齐都督,咱们先进城吧城中这会儿也乱成了一锅粥,想来还有许多事儿亟待处理。”
襄武被围困时,周郡守正在渭源附近巡视,他是五日后接到消息的。但他出城只带了些护卫,根本就没有兵马,因此也不敢回城,而是跑去了旁的郡县借兵。
只是旁的郡县的兵马,此番大多也被抽调去了西突厥。好容易在附近的会宁和平凉郡借了人,回来路上正好碰着闻讯疾驰回陇西的齐邯,这才一道整合了人马,赶回来解襄武之围。
方才暴怒之中砍了天水王,齐邯这会儿想来,颇有些后悔。
就凭他想要桐桐做人质,该留着他慢慢折磨的。
他面无表情的将天水王人头扔给身后齐六,淡声道“郡守且先回城中官署料理政务,邯尚且还有些事,晚些再过来。”
看着他策马离去的方向,周郡守撇了撇嘴,瞧他这着急忙慌往家赶的,能有什么事。
萧神爱正听人说了城外捷报,在院中起来又坐下数次,几番想问城外的人是不是齐邯,最终又止住了。
万一不是,难免失望。
正当她觉着揪心煎熬,想要回去睡下时,院门被人用力推开,一人阔步从外走了进来,身上银色的盔甲染满了血污。
“子彰”她怔怔唤了一声,脚步踉跄着过去。
齐邯刚对她说了句身上脏,要先去洗漱,她却不管不顾的冲了上去,将他的腰身紧紧揽着,呜咽道“你怎么才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