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若伊”找上门的时候,安妮已经换好了白袍,跪坐在池边、握着十字架祈祷。
安妮的这枚十字架是安娜在当上圣女之后、向教廷申请送到安妮手中的,所以,即使后来知道了生命之神的真相,安妮也从未有过要丢弃十字架项链的想法。
她当时恍惚中想的是,既然安娜比她更清楚真相,那安妮将十字架送给她,无论是为了保护也好、还是为了惩罚也好,她都应该接受。
三年以来,安妮没有一日停止过祷告,她在修道院里忍耐痛苦、祈祷、继续忍耐痛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起初,这是自虐式的赎罪,为赎她蠢笨轻信将安娜推入地狱的罪;后来,安妮渐渐意识到,如果没有十字架的压制,她迟早会陷入癫狂的泥沼。
也许,即使分开前的最后一晚她们还在争吵,她的妹妹依然想要保护她。
安妮的灵魂总在祷告时被撕扯成两半,她虔诚地念着祷告词,又恶毒地诅咒着教廷,她痛恨痛苦的滋味,又因痛苦而感到存在的意义。
温柔的外在掩盖着安妮扭曲的灵魂,当陆语哝走近她时,安妮尚未来得及收敛眼底的阴郁就像陆语哝刚成为若伊的那个夜晚,从巴德执事那里回来的安妮站在若伊的床边,表情与眼神都复杂得让人难以读懂。
“小若伊。”安妮很快戴上了温柔的面具,像以往一样拉住她的手,揉了揉女孩不太听话的小卷毛,“来陌生的地方会害怕吗不要慌,今晚之后,你很快就可以离开了。”
小女孩罕见地沉默着,表情和眼神都不太像她以往的模样,安妮感到奇怪。
“我想让你见一个人。”若伊绕到安妮的背后,伸出小手,挡住她的眼睛,“不要挣脱我的手,也不要睁眼,好吗”
安妮以为若伊是想与她玩游戏,虽然时机和地点都不太对,但想到今晚之后她可能再也见不到若伊、见不到这个像极了她妹妹的孩子,于是还是顺从了若伊的动作、半蹲下身子。
下一刻,她感到一种奇怪的触感触碰了她的胳膊黏腻、冰凉、像凹凸不平、被剥掉鳞片又长着水泡的蛇。
安妮受到了惊吓,但那触感的力道只是引着她往前伸手,于是她伸手,却摸到了冰凉却僵硬的皮肤。
如果不是若伊温热的小手还覆在安妮的眼皮上,她一定会忍不住将要脱口而出的惊叫。
猩红触手慢慢带着安妮的手移动,让她去触碰站在她身前的灰瞳女孩。
苍白柔软的指尖在同样苍白但僵硬的五官上描画。
眉眼、鼻峰、唇瓣、下巴、耳尖随着一点一点的辨识,安妮的指尖越来越颤抖、呼吸越来越粗重,她想要拉开若伊的手、想要睁开双眼,却被身后的小女孩死死抱住。
“如果你睁开眼睛,安娜就会消失哦。”
陆语哝同样紧闭着眼睛,在安妮的耳边警告。
怀中的少女明显浑身一震,面容扭曲,
喉间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古怪声音。
安妮不理解为什么“睁开眼睛就会消失”,但听话地完全不敢再睁眼,只是小心翼翼地凑近对方,尝试着将她揽入怀中。
月光无措而茫然地睁大了雾灰色的眼睛,浑身僵硬地不,她原本已经够僵硬的了被这具身体的姐姐揽入温柔又温暖的怀抱中。
不过与人体同样温度的泪水落在脖颈上,滚烫得吓人。
古怪,很古怪,太古怪了。
在真实世界从未被拥抱过的小怪物一脸惊恐求救地看向陆语哝而后者只是紧闭着眼睛、操控着触手眨了眨视线飘来飘去就是不落在她身上的脓包大眼。
“安娜安娜安娜”
少女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她的名字。
“是你吗是你,对吧安娜”
安娜无法回答。
“因为某些原因,安娜现在没有办法说话。”陆语哝在月光求助的眼神下缓缓开口,“但她需要血亲的力量来做一件事情。”
安妮被狂喜与悲伤充斥的大脑终于有余地来分辨出“若伊”的不对劲“小若伊,你”
“嘘我从西娅花海之中醒来,只是暂时借用了这孩子的身体。”陆语哝给自己套了个假身份,换回了自己平时说话的语气,“安娜是我们中唯一一个逃脱的孩子,但她的力量还不足以让她挣脱圣女的命运,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安妮死死搂着月光,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好,我愿意为此付出一切,哪怕是我的生命,但请不要伤害若伊,她是个好孩子。”
“当然。”陆语哝说的是实话,“这一切结束之后,若伊会回到她自己的生活中。”
是夜,星子漫天。
莫纳什公国三年一度的圣选仪式提前开启。
红衣主教、副主教、各品阶的神父们,端坐在圣选亭外的高台上。
无尽的西娅花海在夜色下泛着浪潮一样的幽蓝光晕,那象征着生命的色泽在夜风之下飘摇,满天幕满苍穹,望不完数不尽。
但圣选亭中,却有着比花海更瑰丽、更奇幻,宛若神迹的存在上百只碎宝石般翩跹脆弱的圣蝶。
身着白袍的候选人自花海中铺满洁白碎石的小径一个个走来,天真而懵懂地沉浸在此生从未见过的美梦里。
圣选亭位于西娅花海的核心偏外位置,与圣泉有一定距离,并不能看见圣泉的场景。
第一个踏进圣选亭的男孩慢慢走到大理石雕刻的水纹欧式花亭下,茫然四顾,并不知晓自己该做些什么。
第一只圣蝶落在他的肩膀上,男孩被那瑰丽的碎裂纹路迷惑,习惯性地想要伸手捏住蝴蝶的翅膀。
触感像干裂脆弱的墙皮,带着令人心底发麻的粉质摩擦感。
男孩略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
脆弱的纸张在男孩的指尖挣动了两下,下一刻,无数虫卵一样的斑点一层一层生长、覆盖在他的
指间。
“啊”
男孩浑身发麻,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疯狂甩动手腕想要把这恶心的东西甩开,虫卵间却伸出无数条乳白细管,缠绕在他的手上,一大团异形物蠕动着爬向他的大脑。
“啊啊啊啊啊啊救命救命”
高处的神父们高高在上地看着这一幕,表情兴味地交谈着“前几个都是天赋一般的孩子,但也不是没用用处”“长得倒是还行,要是能活下来倒也不是不能收下他”“排在第三个的女孩看起来真不错,那眼睛”
下方的男孩并不知道他视为救星的神父们在说些什么,他见没有人搭理他,便想要冲出亭子,但他在极端惊恐的情况下爆发的情绪很快引来了更多的圣蝶
梦幻般的花海中央,十几只翻飞的蓝色精灵化身诡异可怖的异形蘑菇,蠕动着将男孩秀气的头颅淹没,看不见方向的男孩发出惊恐的尖叫,却被蠕动的细管伸入口腔与食道,感受到了窒息的痛苦。
原本已经站上碎石小径的下一个孩子浑身发僵、满眼泪水地瘫软在地,却被守在一旁的神父反手拧住手腕,不让他逃脱。
等在后方的上百个孩子们不安地喧闹起来,他们白天被教廷的华美与辉煌拔高了无限期待,晚上本就是抱着极其兴奋紧张的心情来参选的,哪里能想到会看到这样可怕、这样超出想象的画面。
但哭闹的最大声的孩子很快被一个神父拖走,当着所有其他孩子的面被鞭挞,细鞭的破空声与神父露出的表情让所有人恐惧得噤声。
“啪”“啪啪”
毫不留情的鞭刑将孩子们的抽泣声打到沉默。
有孩子忍不住想要逃跑,但却被一个玩家温柔地搂进怀里安慰,孩子忍不住露出安心而依恋的神情。
陆语哝皱了皱眉头,看见不止一个玩家这样做。
她与诺亚站得很近,之前一直没找到机会与海盗交谈,而玩家中的海盗皱眉与她对视了一眼,确认她没事之后,大步走到那个越打越兴奋的神父身边,劈手就夺过了对方手里的鞭子。
在神父开口喊人前,海盗从隐蔽的角度用袖剑比划了一下他的心脏“老实点,敢叫的话,这剑就会插进你的胸膛把那颗黑心搅得稀碎了。”
“海盗”原本事不关己的毒蝎眼眸发紫,走到她身边狠声说,“你要是敢破坏仪式,就是与我们所有人为敌”
“等这天杀的仪式结束,你等着看是谁与谁为敌。”海盗眼中满是煞气,狠狠撞开毒蝎的肩膀,抬头看向高台。
红衣主教似乎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但确保下一个孩子如期进入圣选亭后,又不怎么在意地收回了目光。
第一个男孩苍白僵硬地瘫软在地,被守在一旁的神父修女拖走。
同样的状况发生在第二个、第三个第五个孩子身上,他们唤起的圣蝶数量差不多,这一轮下来,正好把那漫天飞舞的艺术品全部变成了饱食的怪物。
之后的孩子才是真正有希望的
候选人。
饱食的圣蝶终于化身为选拔的“标准”,有的孩子能够与三十多只圣蝶共鸣,有的能惊动四五十只,他们在亭中恐惧地哭泣,偶尔会成为圣蝶屈尊享用的饭后甜点。
扑簌簌的蓝色磷粉渐渐铺满了圣选亭的大理石地面,被动作细致的修女收集起来,装入早就备好的水晶瓶中。
很快就有被玩家选中的孩子被点名,那女孩原本依恋地缩在玩家的怀中,像簌簌发抖的小鸟一样不愿意离开,但就在她以为自己能被保护的时候,曾经在她眼中偷偷给她送药、逃脱神父的惩罚、分享心事的秘密朋友,却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不容拒绝地将她推向了怪物。
那孩子在那瞬间爆发的被背叛的痛苦,吸引了足足七十只圣蝶。
当诺亚走向圣选亭时,还留在原地的孩子们所剩不到半数。
他是本届最被看好的候选人,当他表情冷静地走近时,无论是副主教还是红衣主教都坐直了身体,主教透过手中的权杖,看见了诺亚周身刺目的光晕,呼吸沉重地眯起了眼睛“把那孩子父母的遗物递给他。”
染血的带着族徽的扳指与羽毛笔、散落在木盒里混杂着绞刑架下沙土的珍珠项链被神父递上这些眼熟的物件的诺亚抬起头,朝高台之上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圣蝶翻飞,掀起的风吹得四周的西娅花纷纷摇曳。
除了圣选亭顶部栖息的数只圣蝶,贵族遗子诺亚共鸣的圣蝶达到了九十之数。
不出意外的话,他就是这一届的圣子。
毒蝎的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笑容。
红衣主教微微抬起的身躯因为这场景而颤栗,伸手下压,制止了周围哗然的神父们,压抑着语气里的激动“还有剩下的候选人,要把神圣的仪式走完,诸位。”
很快就有手持晶石的神父迅速将诺亚带走。
之后的几位候选人基本都在惊艳的表现下显得平平无奇。
再下一位,是一个棕发棕眼,卷毛再怎么打理也不服帖,一张漂亮小脸看起来紧张而倔强的小女孩,个子矮矮,走姿与“优雅听话”完全搭不上边。
修道院的神父都知道她来的第一天就与人打了一架,还是小修道院出来的候选人,对她多多少少有些不以为然。
除了海盗之外的其他玩家也根本不在意她的情况,自从诺亚一出,绑定了其他男孩候选人的玩家基本都无缘支线任务奖励,只有之前那个绑定了女孩的玩家因为她惊动了七十多只圣蝶而胜券在握。
在场的神职人员,只有红衣主教随意看了眼他手中的权杖,突然眯了眯双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