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一,日新园宫变后,敬德皇帝虽未明发圣旨,昭示裴宣的罪过,背地里该生的怒火却一股也没少,连夜要求彻查宣党,势必要把背后小人缉拿归案。
“朕知道他,他那个胆子,狗仗人势惯了,要没有人从旁撺掇,搭天梯,他且不敢呢,老隆,你说说他多早晚就预备着”
隆德海在御前行走二十多年,自有一套察言观色的法子,面对盛怒的皇帝陛下,话都说到他心坎里“如果从头计议,恐怕这事从南巡伊始便有迹可循了。”
“是了,那来福也是他的人,正好再放出来审一审,当时一味进言儒林郎周家备了酒水香案迎驾,朕就料到有鬼养出这么个混账东西,朕实在是有愧祖宗,贻笑臣工”
敬德皇帝这话说完,便一口气委顿在卧床上,满床锦绣,也不能让他看起来更精神一些,反倒是更显疲惫了。
隆德海将参汤放下,给陛下掖了掖被角,劝慰着“火盛伤肝,陛下心宽些罢,现如今二殿下就圈在猎鹿苑马房,要怎么审都跑不了。”
“哼,还留他在禁苑里作甚朕一想起他就来气,赶紧送到州府大牢去,叫李仁卿给他好好上上枷”
不待隆德海回话,敬德皇帝又问了一句“先刚李仁卿带着城防营进来的时候,你看见太子了没”
“见着了,殿下佯装在城防军伍里,一进殿里,就急寻陛下您呢”
敬德皇帝“唔”了一声,回想起日新园正殿那千钧一刻,仍旧不由得心脉加快,他稳稳当当做了二十年皇帝,还是头一次体验到这种刀兵直指御前的时刻呢。
“太子终究还是持重了些,既然来了,何必佯装呢”
隆德海觑着陛下的面色,轻声道“微臣不敢妄自揣测,殿下本性纯善,行事也果决刚毅,这回救驾,并无贻误时机,着实可圈可点呢”
“到底年纪小,不经事,且得练练,只盼长大别像茹茹,那般怯懦不堪”
怯懦不堪嚒
隆德海盯着晦明的一盏宫灯,思绪飘远,想起十多年前那个女子,温婉娴静的声音里透着笃定“隆大人,别踟蹰了,我替陛下试药,我决定了”
他想,她可不怯懦。
“老隆,你让太子明早递牌子来见,朕有话跟他说说。”
“是。”
新秋的早晨,又是一场淅淅沥沥的雨。
一柄桐油纸伞堪堪遮在头上。
裴宛的目光顺着伞沿儿漫开去,又垂下。昨夜厮杀声犹在耳畔,地上陈尸与血迹却都被冲刷得没了痕迹,整座日新园又变得庄严肃穆起来。
日新园正殿。
“儿臣宛恭请父皇圣恭安”
“三哥儿过来,这几日可忙坏了罢,瞧着也没睡好,清减了。”
敬德皇帝笑意盈盈,拉着他的手直接往御座下坐了,又问了近日膳食,父子二人言笑晏晏,好似昨夜流血飘橹的日新园是从未发生过的一样。
不过终究是避无可避。
还是敬德皇帝率先开了口“当日朕诏你出京南下,本想是查刘长生私联阁臣,祈求出兵一事,谁能料到,最后千防万防,家贼难防,那个混账行子,竟能干出这种忤逆的事,真是叫朕二十年舔犊之爱付之东流,养妞妞都比他划得来”
倒也不必如此折辱妞妞,裴宛心说。
“二哥糊涂,做了错事,父皇千万别因此自怨自艾,更要保重龙体才是。”
“你还叫他二哥他也勘配等回了銮,就叫宗正寺削了他的籍,黜出玉牒咳咳咳”
“父皇来人”
裴宛观察圣躬,病恹恹的,忙要叫太医,敬德皇帝拉住了没让。
“不用,先不用叫外人,近日天凉,旧疾罢了,咱们好生说说话这回南下,你做的很好,要不是你提前知会隆德海,又带着陆荥慷驰援,父皇应对的恐怕不会这么从容。”
父子两又切切谈了许久,从南巡开始沿途民风与景致,讲到浣州眼下这一长串拉拉杂杂的事。
裴宛“浣州州牧薛乓泽,今年已任满六年,按制本该迁出去了,户部起的折子要续留他一任,乔阁老把奏折转给儿臣看,儿臣扣着没发。他府上柳儿去过,拿了一些他与浣商往来的账本。”
敬德皇帝听了,先是一默,半晌沉吟“你延办的对,薛乓泽的事先搁下暂议,他是一根老藤,拔出萝卜带出泥,浣商是江南民生之根本,且得轻缓着办呢。”
“这回办差,动用了许多权宜之计,回去太傅们少不得又要谏言了。”
“我们三哥儿一贯的敏秀,还怕那几个老骨头甭怕,父皇给你做主。”
又聊了两句不相干的,敬德皇帝才把这次召见的本意说出来“这一趟差事办的也差不多了,那刘长生干脆羁押回京,交由三法司去提审,你还是先朕一步回京罢,早点回去,朕这心才能放下呐”
裴宛其实还想问问宫变的后半截事该如何料理,听了这话,不得不点头“儿臣谨遵圣谕”
裴宛告退出来时,庑廊底下候着的隆德海赶上来“雨大了,臣给殿下加一件蓑衣罢。”
“用不着呢,隆叔,我嫌沉。”
“那臣送您出宫。”
裴宛叹了口气,轻轻颔首,“雨大路滑,就送到丹陛下罢。”
隆德海替裴宛打着伞,伞边尽往他这边斜,下了丹陛,仍旧一路送到宫门口。
“这雨一连下了好几天,江南到底与咱们北境不同,这时节若是在京师,恐怕早就秋风掀起满地黄沙。”
裴宛心里估摸着隆德海是有话要对自己说,因而漫应一声,雨嘣嘣的打在伞面上,他心里有事,压根没听清。
“等殿下一回京,转眼就是九月下旬,朝晖馆的柿子正该红透了”
朝晖馆是大靖朝皇子居所,裴宛受封前一直长住在那里,伺候他的老人都知道他小时候一到秋天就惦记庭前那棵柿子树。
裴宛倏地一下停住脚步,日新园广场寂静无外人,显得雨声更大了。
“殿下”
“罢了,隆叔,这里只有咱们两个,就甭打哑谜了。您老不开口,就由我先问罢当时圣驾路过闵州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隆德海看着这个已经长到他肩膀高的少年,早已沉稳的不见当年骑在树上偷柿子的那股孩气了,现在他是王朝的储君。
“殿下,臣只能说,无事发生,坊间那些腌臜流言,都是奸佞小人的把戏,当不得真的。”
“这个自然,我也查到了些周家小姐没有自尽”
隆德海嗖嗖嗓子,欲言又止,终究只是摇了摇头。
裴宛拨了拨伞柄,使桐油纸伞完全罩在对方身上,起步子轻轻迈走进雨中,不由得想着原来江南一行果真是父皇对我兄弟二人的考验,可怜的二哥,呵
闵州那日的事情有鬼,皇帝已然察觉,但仍旧将计就计,又放出周嗣音自尽的谣言,亦坐看选女流言沸反盈天,似乎是打定主意要看看谁是御驾南巡时真正的“鬼”。
如今那只鬼已经傻傻的自投罗网可是,到底是谁滋养了鬼
少年一步一步走向风雨,瘦削的背脊很快被淋湿,随后他的侍卫解开肩上蓑衣,罩上他,主仆二人很快消失在宫门后。
九月初三,天光乍晴。
一大早,李仁卿就带着一溜儿手下官员来到州府大牢,接应从行宫南苑转移过来的重囚犯前二皇子裴宣。
这是爆碳一样的烫手山芋,满州府除了这位观察使,大约再没有一个官吏想要沾手的,因此都本着速办速决的心稳妥的把人送过来,李仁卿撩了撩袖子,亲自去监车里提人。
“嘿,本官给二殿下请安啦,昨儿睡得可好”
监车里,裴宣的头发稻草一样杵着,眼下两痕乌青,下巴颏新生了一溜儿胡茬,怎么看都像是在回答“没睡好”。
这大约是这位龙子凤孙头一次落到如此境地,若不是他们自小还算相熟,李仁卿走近了,都不敢与之相认。
“这帮该死的奴才,还没有画押定罪,怎么就把好好的皇亲贵胄当乱臣贼子来作践啦二公子,您慢些下来,我扶着您”
裴宣这几日如坠梦中似的,脑子里全是那枚金印叩在圣旨上那一瞬的回忆,听了李仁卿的话,竟不疑有他,动了动骨头,伸出手走出来。
怎奈他从监车里落地站定,李仁卿当即挥挥手,两个城防举着枷就把他铐起来。
裴宣霎时清醒,嘶哑着怒喝“你李仁卿放肆你怎么敢”
李仁卿露出一张笑脸,做了个揖“二公子先别脑,微臣是奉陛下口谕办事,上谕着李仁卿好好枷枷他,昨晚上才传到鄙府的来啊,带走,进号”
就这么着,日新园宫变头号罪魁便落入浣州州府的大牢,在旁的官员们无不唏嘘,瞧这位观察使兴头头的样子,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硬仗要清算宣党了,试问在座各位,有谁能担保跟这位从前威名煊赫的二殿下无甚瓜葛呢
都尽早为自己打算罢
人群倏地散了。
发生在行宫禁苑里的事,甚少传到民间,尤其是山南村,这一回连大榕树底下说书的耆老都三缄其口,寻常百姓只觉近日城防越发严格,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日子还是照过不误。
但路金喆敏感地察觉到,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且对路家影响不小。
自打昨日起,哥哥就再也没露过面,到了晚间,人仍未归。
路金喆坐不下去,跑去前院书房,寻他小厮,小厮也不见,她心里越发慌乱起来,饭也没吃几口,干坐着等到后半夜,只听见前院响起马鸣,正歪在桌案旁打盹呢,倏地一醒神是爹爹回来了
“爹爹”
忙的顾不上喝口水的路老爹一扭头,看是自己小女儿,忙不迭训斥道“什么时辰了还在外头逛赶紧回屋去,正经鞋也不穿,回头着凉了又不爱吃药”
金喆跑下楼时,忙得只穿了睡鞋,这会子也不觉得脚疼,攀着父亲问“麒哥儿呢,他怎么没回来”
几个家里管事的爷们闻言纷纷垂下头,路老爹板起脸“大人的事儿你少打听,回屋去,麒哥儿柜上忙,忙完了自然就回来了。”
路金喆摇摇头,不信,“明儿就是姨娘的忌日,他从来都不会缺席的,明天他也不回来嘛”
路老爹叹了口气,紧了紧怀里的包袱,自己这个小女儿一贯的聪慧鬼机灵,像是什么都瞒不住似的,继而郑重的道“他回,他一定回来,你把心放在腔子里,好好回去睡走走走,我们赶紧走”
他一面说,一面带着仆从,匆匆而去了。
路金喆仍旧没动弹。
小燕儿从树后冒出头来,把一双鞋子递到她脚下“姑娘,地上石板又硬又凉,快换上。”
“燕儿,我哥一定出事了,那包袱里装的都是金玉,我听得真真儿的,”她喃喃出声“到底是什么事,值得花那么多钱去捞人呢”
小燕儿忙给她拭泪“姑娘别哭,哭也不是法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