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布满花草芳香气息的静养宫殿里,散兵看起来半信半疑,也不知道是否真的相信了褪色者口中所谓的“在明年的花神诞祭为草神献舞一曲”这个交易条件
他最后希望还是要去找布耶尔当面谈谈。
阿褪表示充分的理解和支持,然后告诉这孩子,人家纳西妲在听说他醒过来后,早就在外头的净善宫里等着他了。
人偶少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好坏,他只是平静地坐直身子,从花床边缘双脚触地,站起来,随后便往宫殿出口走去。
在即将与褪色者擦肩而过的时候,散兵忽然抬起头,仔细地看向这个黑发蓝眼的女人,目光幽深。
“怎么了”褪色者不明所以。
“迄今为止,你帮了我很多忙。”人偶的眼神变得真挚而清澈,语气也平静如水,“该帮的,不该帮的你都帮了。”
褪色者害羞地抓抓后脑勺“咱们都是自家人,你跟我客气啥啊”
散兵“”
面对这个扭来扭去的得意创造者,他不抱什么希望地说出了自己的述求“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回报你这些时日的恩情。阿褪,你想要获得什么”
虽然是报恩的话语,但从人偶的口中如此平静冷淡地说出,却像是明码标价的商品价格在咨询。
褪色者想了想,如果是在故乡交界地,一个人回报另一个人恩情的最好方式是替对方去杀人。
但是阿褪如今已经早就过了那种动不动杀人的暴躁年纪,也不再是走在路上就会被野狗或者龙虾追着屁股咬的倒霉蛋了。
她已经是个成功退休、修身养性、金盘洗手的好人了
所以她不需要散兵去替自己杀死什么人或者毁灭什么东西,她很满足于现在的生活有热热闹闹的孩子们,有真心相伴的爱人,有生死之交的朋友们,有幸福平稳的生活。
我非常的幸福,每天睁开眼睛,都充满着对生活的感激和喜悦。
那么褪色者,换位思考一下,假设你站在了当年的父母面前,你希望那为人父母的至亲在面对相同的询问时,会对你说出怎样的答案呢
于是阿褪沉思片刻,她的嘴唇微微阖动了几下,说出自己对散兵希望回报自己的唯一要求。
然而当听清楚这句话后,人偶的眼睛陡然间略微地睁大。
当旅行者荧带着派蒙赶到净善宫时,发现人偶少年臭着脸倚在宫殿的大柱旁,双臂抱胸,望着天花板发呆。纳西妲倒是心情不错地欢迎着朋友们的到来。
很显然,两人之间已经约定了某些事情,彼此之间不再剑拔弩张、生死相见。
“我已经与散兵达成了协议,他会前往世界树深处为我探查一些隐秘信息,作为回报,我将不再追究计较他先前在须弥犯下的诸多错误。”
紫发少年对此一声不吭,继续走神。
由于先前大慈树王残留的意识在成功见到了纳西妲后,借由对方之手将自己彻底从世界树中“删除”,彻底完成了对残余“禁忌知识”的最后一步杀毒行为因此这个世界便彻底抹去了大慈树王的存在和痕迹。
须弥存在的种种因“禁忌知识”所带来的环境恶化、绝症纷纷痊愈修复,人们面面相觑之余,下意识地赞颂起仁慈草神的恩德。
然而副作用也有,那就是连纳西妲的认知也被改变,认为自己就是初任草神,只是中间经历了力量低潮的艰辛岁月。几乎所有人都遗忘了大慈树王,只有像荧与褪色者这种外乡人还清楚记得当年的事和人。
但外乡人们也不会说出此事她们不能让大慈树王的牺牲和觉悟被浪费。
但是看着面前言笑晏晏的白发萝莉朋友与挎着个小猫批脸的人偶少年,荧对此欲言又止,还好想起了这两人之间还有一个阿褪负责打圆场,顿时放心了几分。
起码看在阿褪的面子上,纳西妲不至于坑害散兵真的去送死但她根本信不过这个家伙啊
因此荧自动请缨表示自己也愿意进入世界树里看看。
纳西妲倒是坦率得很,光明正大地说“也好,就麻烦荧你来替我进去监视散兵的这趟旅行吧。”
“多此一举。”人偶冷哼,可也没有抗拒这个安排。
派蒙疑惑反问道“阿褪知道你们的这个约定吗”
纳西妲回答“阿褪吗现在这个时间点,她应该已经回去和那位岩神的化身吃晚饭了不过我也第一时间就跟她说过此事的结果,她认为只要我们两个之间能达成真正的和解,她就没有任何意见。”
顿了顿,白发萝莉赞赏道“她能够尊重我的心情,也尊重散兵的选择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友人。”
荧立刻与有荣焉地点点头“阿褪虽然平时混蛋了一点,但大事上从不含糊。”
飘在半空的派蒙叹了口气,决定随便吧,当事人几个都不在乎,她瞎操心什么。
荧本以为监视散兵进入世界树深处查资料这件事只是小菜一碟的观光行程,顶多自己小心警惕一些就好,没想到最后关头还是出了问题。
原本负责开路的散兵在一通操作下,无意间翻查到了五百年前关于自己的一些资料。
那还是稻妻的踏鞴砂,举国刀匠汇聚的地方,也是大蛇奥罗巴斯昔日战死的附近地区。
那时候的人偶,还是个各种意义上都纯白如纸的好人。
他的友人“丹羽”是当时负责抚养散兵的当地匠官,丹羽不辞辛苦地教导了人偶许多生活和生存的常识,教导他锻造的工艺,教他练剑,教他人间的黑白正邪,也时刻安抚开导着这位如同弟弟一样的纯真人偶。
宛若稚鸟一样的人偶是如此信任和依赖着那个人类兄长
直到他遭受了无法痊愈的背叛。
踏鞴砂所在的能量核心炉因为新的外国工艺不成熟而导致爆炸在即,为了挽救附近的无辜民众与大量工匠们,人偶强忍重伤地进入危险地区关停了炉子。
但等他气息奄奄地离开后,却被那位带来新工艺的外国工程师告知“丹羽叛逃,不知所踪,可他杀了一个无辜下属后将死者之心留给你,说反正你也想要一颗心”
愤怒至极的人偶将那枯萎的心脏投掷在地,他是很想要属于自己的“心”没错,但还没有沦落到需要让无辜死者的心填充进来的程度
这就是人偶那悲剧的故事开端。
他再也没有见过丹羽,也没听过对方的故事,这么多年过去,想来那个隐姓埋名的可鄙人类大抵是死在自己没见到的某个角落了吧
直到这一天。
看着世界树里投射出的五百年前光影记忆,人偶才意外地再次见到了那位友人生前的景象。
原来,丹羽到死都没有背叛他,更没有背叛他们所深爱的踏鞴砂人民。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还在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去保护那个小人偶。
友人之所以会死去,只是那位外国工程师动手杀了他。
仅此而已。
代号为博士的执行官伪装成外国的工程师,在丹羽死后挖出了他的心脏,并交给了人偶少年,谎称那是无辜者的心脏,并躲在面具后窃笑着观察着痛苦到扭曲的纯真造物,引导着他踏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我到底做了什么
散兵神情呆滞地看着面前结束的光影与记忆,世界树没有立场,不偏不倚,绝对真实地记录下世间一切发生过的事情。
所以,那才是真相。
他误会了自己的友人丹羽足足五百年,抛弃了挚友遗留之心如草芥,相信了仇人博士的花言巧语那么久,犯下了如此多的罪孽
一时间,悲喜交加的情绪宛若海潮般冲刷胸膛,让他无法控制地大笑起来,仰头狂笑不止,却更像是在痛彻心扉的嚎哭“多托雷多托雷你竟敢如此欺骗愚弄我”
一旁的荧和派蒙都惊呆了,因为刚才那段关于丹羽和博士的影像是公放的,观看完全程,她们也意识到了散兵实际上踏入了一个精心编织了足足数百年的巨大骗局之中。
那种呼啸的悲怆与同情瞬间感染了两人,这令荧等人一时间再难维持先前纯粹厌恶散兵的态度。
就连向来讨厌他的派蒙也忍不住开口“散兵你没事吧”
“我我当然没事。”
人偶停下了那癫狂混乱的笑声,但在场所有人分明看见,他的眼眶都红了,眼白里布满了血丝。
他看起来像是想要哭,眼泪却不知在何时早已流干。
也许他总是这样该流泪的时候无法落泪,不该软弱的时候却难掩那悲伤的本性。
“继续吧。”
散兵继续若无其事地开展剩余工作,但荧怎么可能真的相信他摆出来的这幅打工人态度当即更加小心警惕起来,生怕这家伙做了什么傻事
结果还真的做了傻事
在查完了纳西妲所需要的所有信息后,散兵忽然扭头,看向她们“该做的事情我已经完成,你们回去吧替我向那个女人问好。”
派蒙傻乎乎的“哪个女人”
散兵怒道“放肆当然是阿褪”
派蒙同样大怒“最开始叫她那个女人的人难道不是你吗你现在吼我什么啊”
人偶翻了个白眼,不理她。
荧不耐烦地把应急食品拨到一旁,她紧张地看向已经一脚踏入世界树之中的人偶,见识过先前大慈树王删除自我存在的行为后,瞬间明白这家伙想要做什么了。
“散兵,你快回来,没有那个必要”她着急地劝说,“你想要删除自己的存在是吗”
派蒙大惊失色“什么”
“是又如何”人偶的心意已决,脸上反而露出了倍感轻松的神情,“也许从一开始,我便不该存在于此世。”
“没有了我,那些因我而死的无辜者,被我改变命运的许多人应该会过上更好的生活吧”
听见对方如此说话,金发少女顿时变得呆呆的,既说不出反驳的话语,也说不出继续劝阻的台词。
她既同情如今的散兵,却不能替那些死难者原谅他犯下的过错。
人偶扭头凝视着外乡人少女的面孔,轻声开口“我本来想报答她的,但思来想去好像也没办法为她做什么,只能决定不让自己再连累任何人了。”
“总之,旅行者啊,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他头也不回地朝着散发着璀璨光芒的世界树深处走进去,任由那光芒遮住他与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别忘了替我感谢她长久以来的关照。”
那世界树深处的光芒是如此冰冷地席卷着人偶的身与灵,在所有的记忆消散前,他却想起了今早那人对自己说出的“报恩要求”。
“要求么那么,斯卡拉姆齐,我希望你能够平安喜乐,心满意足地度过这一生,孩子这就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
记忆中的那个人,是如此真心实意地笑着说出了祝福。
那笑容像极了丹羽,又像极了时间长河中所有曾经爱过人偶的人。
他不想再去思考,也不想再痛了。
谢谢你,阿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