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了个空的褪色者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神。
她感觉自己的眼睛有些异常的干涩,伸手去摸,却只剩下被火焰灼尽的些许不明显咸意。
我这是哭了
褪色者大为震撼
但同时又充满了不解。
自从她成年以后,就再没有为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情落泪过,为什么今日会
可惜那个空空如也的脑子还是没能给出一个合理靠谱的答案。
思来想去,褪色者只能联想到刚才那个女孩管自己叫的称谓有些特殊。
那孩子叫她“干娘”。
那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算作“妈妈”的意思咯
可阿褪真的不记得自己与这位便宜的“干女儿”有什么联系,彼此间又有怎样的情感互动。
唉。
对于眼前这一切各种破烂的糟心事加在一起的威力,褪色者已经麻木了。
毕竟她感觉自己这辈子就是不停地换着世界被糟心,在魔法学院被糟心,在交界地被糟心,在提瓦特被糟心
烦死了这个垃圾宇宙就没有一处安宁乐土能塞得进一只渴望平和日常的褪色者吗
当夜幕降临之际,褪色者扛着一大包从洞府深处搜刮而来的药品与物资回来时,整个营地都沸腾了
大家议论纷纷,没想到那个坚持作死的盲人竟然真的活着回来了,还带了不少好东西。
褪色者对闻讯赶来的刻晴说道“那个洞府里还有好东西我拿不动那么多东西,所以暂时开辟出了一条相对安全的路,你快派人去取回吧。因为也许不用几天,那些无孔不入的黑泥又会吞没那条安全道路。”
如今做事沉稳细致许多的刻晴再三追问,判断褪色者的言行真伪,确定这家伙不是什么鞋教分子假冒的坏人后才安排手下去取回宝贵的物资。
褪色者倒是对此问心无愧,整个绝云间的大小怪物都被她扫荡一空,至少干掉了99的数量因此黑泥势力大为消退,真要卷土重来还得花上一点时间。所以趁着这个间隙进山,对于这些凡人而言已经是极为安全了。
刻晴安排完人手后,似乎还想跟褪色者谈谈绝云间里面的有用情报,但褪色者此时有些心情疲惫“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去休息了。”
“好吧,已经为你准备好了帐篷。”刻晴识趣地回答。
众所周知,强者配得上人们的尊重,更何况是这种末日背景下的强者。
当天深夜,哪怕营地里的大部分人都进入了梦乡,作为首领的刻晴并没有休息,而是勤奋无比地处理着堆积的工作。
换言之,她在熬夜。
连秘书助手都是轮班制,但她这个营地主心骨却不敢就此闭上眼,休息片刻。
终于,在处理完一份工作后,感觉眼前一黑
,脑子有些眩晕的刻晴决定走出帐篷透透气。
然而刚一出门,一个黑漆漆的脑袋就倒吊下来“嗨。”
紫发少女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惊呼大喊“有刺客”的冲动,因为她看清楚了面前的这个吓人家伙到底是谁。
“你不是回自己的帐篷去休息了吗”
刻晴不自觉地有些抱怨,并未注意到这种少女嗔怒的情绪已经许久未出现在她与他人的人际交往之中。
不知何时出现在这座首领所在的主帐上方的褪色者整个人顺着粗糙的帆布慢慢滑下来,像是一条晾晒在黑夜里的咸鱼,又好像躺平的猫咪,只见这人以一种非常正常平静的口吻回答道“睡够了,而且我在睡前,你不是有话想问我吗”
“那个算了,没什么。”刻晴将脸扭开,决定不去追问那些已经堕落成黑泥怪物的仙人们的结局。
进山的褪色者好胳膊好腿地回来并且站在自己面前,就已经说明了答案。
少女抬头看看自己的帐篷顶端,按道理来说,一个大活人躺在上面,帐篷顶部的布料应该会变形乃至凹陷但阿褪居然没有造成这点影响。
这到底说明这个外乡人身轻如风,还是说明对方是一只猫的本质呢
刻晴胡乱地思考着,难得且奢侈地任由自己忙碌多日的脑子放空片刻。
褪色者见她发呆,只好自顾自地挠挠头“没啥事的话我就回去继续睡了。”
“等等。”
刻晴叫住她,阿褪疑惑地回头,用眼神示意她有话快说。
紫发少女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跟她倾诉起来“你知道吗,我曾是璃月的七星之一就是国家政府的最高层官员之一。”
褪色者听得莫名其妙“你在跟我炫耀以前的光辉史”
“不是听我说”刻晴有点恼怒,但还是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作为七星之一,我曾经对于璃月那与神同行近乎四千年的历史感到疑惑,甚至是质疑我当然知道诸位仙神庇护我们,祂们的恩德与慈悲我们不会忘记,也意识到了凡人的毕生努力在神的眼中也许不过是蝼蚁的无用功”
“所以,那个时候的我,那样不成熟且稚嫩的我,一心想要追逐名为人治的时代。”
“我无比渴求地想要向抚养璃月成长的那些神明与仙人所证明祂们的孩子,璃月人,已经长大了。”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好几秒,旋即痛苦地闭上眼睛,口中呢喃。
“但我想要的那个理想新社会绝对不是如今这样民不聊生尸横遍野的人治时代”
褪色者听得一知半解,但她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老老实实地闭嘴当一个情感垃圾桶就绝对没错了。
谁知刻晴下一刻睁开眼,眼眸中泛起某种阿褪难以理解的神采,只见少女轻声说道“阿褪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位神明。”
年幼的少女在距离灾变之日尚且遥远无
比的童年时,也曾被家人带去过那香火鼎盛的仙人庙宇里上香,也去过英烈公园里瞻仰着神像她凝视着它们,就如同凝视着如今的眼前人。
过往那些本以为早就遗忘的童年记忆浮现在面前,石像模糊而悲悯的五官面庞,渐渐与眼前这位扎着头巾、眼缠布条的流浪者相符合。
不管这种既视感到底是不是错觉,一时间,刻晴热泪盈眶。
“塔尼斯特传说中已经失踪的变革之神。您真的很像祂。”
紧接着,刻晴抓住了一脸茫然无措的褪色者的双手,用着前所未有的痛苦与意志克制住自己的情感,以最绝对的理智和判断发出了自己唯一的恳求。
“恳请您去结束那位岩神的痛苦吧”
堕化的风神陨落足有一年,北边的幸存者也陆续有人南下,其中就有人主动告知了璃月方面的幸存者北方当地的黑泥怪物大量减少,黑泥对陆地的整体吞噬进度也被迫降低了不少就仿佛末日的阵营忽然失去了蒙德这个据点。
后来,至冬和其他国家都有幸存者陆陆续续来到这边,他们给出的情报相差无几。
刻晴与其他营地的众多有识之士得出了一个冰冷的结论堕化的七神已经成为世界树的爪牙,哪怕祂们什么都不做,只要存在,便会导致一方水土被不断增生的黑泥所吞噬。
所以铲除祂们,反而是成为对痛苦不已的神明和当地幸存者的双重拯救。
如今,璃月最大的幸存者营地的首领,为了族群的延续,为了让更多人可以活下去,向着早已被人遗忘的旧神提出了恳求。
恳请您,结束祂的痛苦,也结束我们的痛苦。
但没有人会比刻晴更加清楚,自己说出这句话时那发自灵魂最深处宛若刀绞般的剧烈痛楚。
毕竟她也曾如此崇敬地信仰着岩王帝君。
周遭一片死寂。
流浪的外乡人没有作答。
少女不敢去看褪色者此刻的表情,只能愧疚又痛苦无比地低下头,直到有一只手落在刻晴的头顶,轻轻地摸了摸这个孩子那略微颤抖的身躯。
“都是痴儿。”褪色者以一种哀叹般的温柔语气开口,“我答应了。”
虽然整天嚷嚷着“屠龙屠龙”,但当真的踏上昔日那繁华鼎盛的千帆之港,全提瓦特大陆金融汇聚的商业中心时,褪色者看着面前那从山脚下一路延绵至海边的房屋废墟,还是不由得叹息了口气。
末日之景,她见得多了虽然目前自身记忆中只保留着交界地那边的情报,但没有哪次是值得开心的。
根据刻晴的描述,一边观察周边环境一边小心前进的褪色者在脑海里慢慢浮现出昨夜少女向自己叙述的情报。
最先战死的是夜叉。
那些人口稀少但骁勇善战的夜叉们没有愧对这一生的职责,与难以想象的敌人战斗到了
最后。
然后仙人和魔神。
归终陨落,盐神寂灭。仙人们或死或伤,没有谁是完好的。
就算是已死之人,也会被“复活”,以生不如死的诡谲姿态回到这片土地。
目睹着局面一天天崩坏,老朋友们的死讯不断传来,那位传说中的龙王终于发了疯,再加上长久以来的“磨损”导致祂陷入了无法挽回的癫狂中,竟然要在黑泥完全摧毁璃月前“率先结束子民的痛苦”。
这还了得
于是无可奈何的岩神只能选择镇压祂。
然而疯狂状态下的若陀龙王奋力反抗,导致前后三次镇压封印都无果。或者说,虎视眈眈的黑泥破坏了那些封印,并最终侵蚀了龙王的心神和最后一丝神智。
为了实现对璃月人最后的疏散计划,心知不能再心慈手软的岩神不得不忍痛杀死了自己的老友。
濒死的若坨龙王在最后时刻却突然清醒了
祂释然而平静地接受了这结局,并表示自己的残躯和灵魂都将归于最初的岩元素,绝对不会以“复活”的形式与黑泥同流合污。
哪怕很多年以后世界上还有机会再诞生新的元素龙王,苏醒的也不会再是“若陀”了。
祂至此不复存在。
在此之后,摩拉克斯这头格外孤独的岩龙拖着伤痕累累的残躯,施展神力,将剩余的子民和大量物资一并打包封印通过地脉送走。
但是根据后来偷偷返回废墟遗址观察的人说,帝君多半是也已经疯了。
因为那位曾经仁慈威严的明君沦为了世界树的爪牙,在璃月废墟中徘徊游荡,化作黑泥之龙,无差别地攻击任何胆敢靠近废墟的所有生灵活物。
就好像残暴的恶龙在守护着空空如也的巢穴那样。
所以就连观察者们也是逃出来的那一小撮人才带回来了这样宝贵的情报。
或者说,祂其实也早已被那黑泥所侵蚀,只是一直苦苦抗争到所有人都暂时安全了才输掉的但这份伤痛到底是何时开始的呢无人知晓。
可是事到如今,也不需要这个答案了。
走到城市废墟中央的褪色者看见了不远处有一座像是庙宇的屋顶这种庙宇的屋顶砖瓦通常很奇特,不同于民居或者普通建筑还没往前继续走呢,她忽然就感受到地动山摇的强烈震感
哇,要地震了
阿褪吓得手忙脚乱地爬到了一处相对较高的坍塌房子屋顶上,恰好面前的地面塌陷,一条通体漆黑的巨龙从地底钻出,那横冲直撞的架势简直是凶神恶煞,六亲不认。
褪色者在出发战斗之前,也跟营地里的不少幸存者打听过,所有人都说帝君的真身是一条美丽修长的金色岩龙,飘逸而威严,华丽又凌冽。
以前璃月每年的“请仙仪式”,人们都得见天颜,瞻仰崇敬着那样巧夺天工的自然造物。
但出现在她面前的恐怖巨兽通体目测超过十几公里的长度,浑
身上下都散发着足以令人窒息的威压,体魄上覆盖着厚重到难以褪去的黑泥层不说,那闪烁着凶光的竖瞳看起来确实是理智归零。
伴随着祂的冲天而起,不少废墟也一并被带入高空,如今正从半空中重新向下跌落。
黑龙一口吞掉了从半空中掉落的众多房屋废墟,褪色者先前注意到的那座奇异小庙的屋顶也在其中了。
那庙宇消失在森然雪白的獠牙背后。
“你”褪色者正想打声招呼,看看有没有办法嘴炮一下对方,让这条龙弃暗投明,话音未落就看见对方后头的天空中浮现出如林般被投掷而下的众多黑色岩枪
唉,看来是没法正常沟通了。
既然如此,她索性也不装了你疯我比你更疯
这一次,布条无法阻止眼眶里涌现而出的浊黄色癫火,那些火焰顺着皮肤蔓延开,最终将褪色者的头颅化作了一轮熊熊燃烧的“癫火太阳”。
这正是癫火君王的二阶段形态
这还没完,褪色者张开了双臂,在这一望无际的废墟之上,四面八方的风回应了她的呼唤龙卷的风暴在眨眼间形成,癫火混入其中,化作了癫火飓风。
无论是房屋、泥土、残骸、黑泥还是岩枪,都在这一轮的火焰风暴中尽数被燃烧,化作混沌的一体。
那堕落的黑化神明自然是不会就此停手,祂俯冲而下,如刀锋般的龙角上方空中再次涌现出一颗颗堪比陨石大小的天星,擦过漫长的云层,燃烧着砸落下来。
褪色者本以为那巨龙要亲自跟自己玩肉搏游戏,谁输谁死的那种,谁知当那巨龙的种种攻击几乎吸引了她的大半部分注意力时,身后的废墟阴影里忽然杀出了一位人形的刺客
要不是比邻会自动护主,陡然向后飞撞,直接挡住了那一枪,恐怕褪色者会被直接扎个透心凉。
借助刀身上的镜面反光看去,那分明是一个同样浑身覆盖着黑泥、枪法凌厉恐怖的家伙。
但褪色者知道,它与眼前的龙绝对是同出一源,因为它们身上的气息一模一样。
最重要的是这个黑泥怪头上顶着一对缩小般的龙角,其中有一根犄角都断裂了大半。
眼看对手从一变成了二,战局一下子变得更加凶险可怖,然而对于褪色者来说她的内心好像也没什么变化。
她还是那么痛苦,那么困惑。她的理智,她的记忆,以及她所有拥有的一切,都在那名为命运的熔炉里被灼穿、熔化。
困惑又茫然的褪色者放声嘶吼,发出非人的咆哮和哀嚎,铺天盖地的众多癫火再度聚集,自天空降下,与无数天星碰撞燃烧,摩擦出万千火光。
这一战,从白天持续到了黑夜。
又从深夜打到了黎明将启的时刻。
当下一个白昼即将到来之际,浑身焦黑的褪色者仰着脖子站在废墟上直喘粗气,被龙爪切开的胸膛在剧烈地起伏和急速愈合,隐约还能看见里面跳动的脏器。
她的腰围硬生生少了一半,连脊椎都为之断裂,那是被对方的岩枪所洞穿的沉重伤势。
大片红色与玄黄的血迹凝固在她的面门与衣服上
可褪色者还是像条野狗一样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在庆贺自己又一次从九死一生的战斗中幸运地活下来了那样。
不断地追逐死亡,不断地追逐记忆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去挽回点什么。
那个同样伤痕累累的男人终于露出了黑泥外壳下的真容,人们说得没错,龙神那双鎏金色泽的眼睛的确美丽得如同天空中的烈日。
褪色者疲惫又悲伤地凝视着他的外貌与一切,任由那人一步步地朝她走来。
没等褪色者寻思着对方这次会对自己说点什么话语时,满身血腥味的摩拉克斯就将她一把轻轻抱入怀中。
他的动作不大,但力度很牢固。
猝不及防的褪色者
这啥情况
拥抱她的人凑在她耳边,对她说“棱游,欢迎回家。”
褪色者原本沉重的呼吸突然停滞了,因为她感受到某种尘封的古老力量正在回归和解锁。
“但是,”摩拉克斯的声音里多出了明显的歉意和哀恸,“对不起我没能守住我们的家。”
他松开了手,那声长久的叹息化作了灰雪一般的残烬,落入饱经伤痛的这片大地,也落在了褪色者的发间和肩膀上。
冰冷潮湿的海风吹来,那种如岩石般安心的温暖与厚重感也随风消散,褪色者眼眶里的癫狂火焰却一寸寸地熄灭,乃至露出了最初的那种黯淡瞳孔。
那淡蓝色的眼眸已经缩紧到了极致。
当摩拉克斯的离去也成为既定的事实,记忆里最后一块拼图也被挚友的死亡所拼上。
她全都想起来了。
所有的,一切的过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