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熹微的晨光中眺望樱花。那单薄可怜的花瓣坠落到行人的发梢，和他们高挑纤细的身形，苍白清淡的面孔十分相配。

    这样的时间，陆陆续续走在这条街上的，都是放学的吸血鬼高中生。

    程小寒并不喜欢樱花，印在明信片上令人向往的淡粉风景，身处其中时只觉得乏味。吸血鬼喜欢纯粹的红色事物，番茄、鸡冠花和红茶。但是协会很钟意吸血鬼和樱花的组合，短暂和永恒的一期一会，学校的宣传语是这么写的。

    事实证明，他们是对的，这个创意吸引了很多资金。

    樱花太缺乏血色了，程小寒看着飘落在保温杯里的零星花瓣，再次感慨。

    她侧头看着商店橱窗里自己的倒影，羊奶般的肌肤，淡淡的褐色眼珠，深红裙摆下的膝盖被冻出一点粉色，下面是酒红的长筒袜。即使在身上添加了那么多红色，她也不是那种活色生香的女孩。

    程小寒转到巷子另一边的便利店，运气好的话，她喜欢的人在值夜班。

    那个樱花般的少年，白衬衫上似乎总晕染着淡淡颜色，鸭蛋青、淡鹅黄、樱花粉。然而仔细凝视，才发现只是最普通的白衬衫。这是只属于他的魔力。

    今天她运气不好，值班的是另一个人。

    程小寒也不怎么失望，索性走进了另一家餐厅，在想象中勾勒他的面目。细腻的深象牙色皮肤，让描绘在上面的五官多了几分神像的味道。温柔而狭长的双目，夏日山峦般俊挺的鼻梁，一张没有表情也显得亲切多情的脸。

    在白衬衫和德训鞋的包裹下，像冰柜最顶端出售的气泡酒，味道清爽刺激，不含酒精。

    程小寒记得他的袜子上有泼墨形状的红色和蓝色，想问他购买袜子的店铺，又觉得注意别人袜子显得很猥琐。

    良久，思绪才转回这家餐厅涂鸦般的菜单上，像是用鸟爪写的。程小寒抬头，看到一只麻雀的笑脸，顿时又心虚地低下头去看来真是用鸟爪写的。

    “来一份红酒炖梨。”点完菜，她从裙子口袋里摸出复古手机，备忘录里记满了她收集的资料。

    怎样诱惑一名人类男性

    1掘出印有你喜欢的人脚印的土，放在花盆中，在里面种上永不凋谢的金盏花。1

    2双方把自己的鲜血洒在对方的脚印上。2

    太难了，她咕哝着，在购物a上下单了永不凋谢的金盏花。接下来要解决土的问题。程小寒想起寒风中片片吹落的樱花，只有那里有泥土。

    水果刀下梨子的表皮向前蜿蜒，露出略带黄色的半透明果肉。

    苏简简接着切了苹果、柠檬和橙子。酸而明亮的清香沾染在手指上，中和了梨子那带着温润寒意的清甜滋味。苹果片、柠檬片和橙子片铺在锅底，倒入一支普通红酒。撒入各种香料，肉桂、迷迭香、丁香，最后浸入梨子和冰糖，拧中火煮。

    非常漂亮的鲜血般的深红色，在锅里咕嘟咕嘟，冒出香浓的酒气和水果甜味。

    煮好的香梨夹出来，已经浸满深红颜色。

    淋上锅里温热的红酒，小巧的香梨仿佛夜莺献给玫瑰的心脏。在梨子旁放上一团打好的蓬松奶油，鲜红雪白，甜美而无辜地卧在盘子上，送到程小寒桌前。

    她咬下一口，表面玫瑰红的梨子，内瓤仍是淡淡的清透黄色。红酒的味道渗透在香梨的甜味里，深处仍然是梨子的温凉，很有层次感的味道。

    就像容易让人产生错觉的甜美，就像让她误以为是缤纷颜色的白衬衫。

    程小寒安静地吃完一整颗梨子，看着盘中孤独的梨核，觉得这就是自己无处安放的少女心。

    即使是以长寿和魅惑著称的吸血鬼，在十六岁时也只是个青涩的高中生罢了。

    她带着命运般的预感向旁边看去，恰好看到了一直想见到的人。

    樱花般飘渺的少年在吃一道她没见过的甜品，一种外表雪白的饼。雪白的，有一点酥皮微微翘起，圆滚滚的弧度，中间一点艳红，像白雪中一点玫瑰花苞，又令人联想到端丽的孩童面孔。

    他在吃什么程小寒无端地感到口渴。

    她朝他走去，“你好，你还记得我吗上次去买草莓面包，下雨了，你借了我一把伞。”

    他的眼睛眯起，仿佛是在微笑，弧度弯弯。

    程小寒知道，他只是有轻度近视。她推测他是持自然主义的古板人类，这古板在少年身上很可爱。

    她不自觉地对他笑了，熠熠生辉，如同潮汐上翻起的月光。

    他露出回忆的神情，然后递给她另一只饼，用孩子分享糖果的语气说“藤萝饼，好吃的。”

    程小寒端详他的手指，她不是每次都能离他的手这么近。他的手很大，手指意外地并不算修长，指腹圆圆的，本该凹陷的肉窝处也饱满地鼓起。一双非常适合分发甜品和白面包的手。

    她接过藤萝饼，在把饼供起来、和少年一起吃藤萝饼中选择了后者。

    手才摸到，那半透明的米色酥皮就簌簌落下几片，仿佛责怪她不知轻重。

    入口的滋味，又甜，又软，又凉，又香。

    酥酥的口感，凉丝丝的甜意中带着花香，不是玫瑰，不是铃兰，是一种妩媚而羞涩的清香，在唇齿间辗转，闻之欲醉。

    糯而香甜的糖馅儿裹着软嫩花瓣，在舌尖轻轻化开。程小寒只用舌头品尝，那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就像舌头是一个饱受诱惑的狱卒，锁着一个浓缩的春天。而牙齿是一排无用武之地的兵士，苦苦忍耐，等着出战横扫的时机。

    糖馅儿的糖放得足，油也多，咀嚼后的酥皮绵软淡甜，中和后只觉得口感丰厚而不腻。

    即使再怎么小心地吃，一块点心的分量终究有限，很快就全都落了肚。

    她看着空落落的手心，再次后悔自己没把饼供起来。

    旁边传来一声轻笑，“这么喜欢的话，再来一份好了。”

    后厨里，苏简简洗净新鲜的紫藤萝，着手做饼子的饼皮。雪白的细细面粉里，不仅倒入清水，还要倒入小半碗熬好的干净猪油。和好的面团让它醒一醒，接着和油酥。细面粉里倒猪油，不加水，揉成腻得没有一丝缝的面团，放到一边。

    碗中堆着小山高的绵白糖，加一点油，浇一勺澄黄蜂蜜，搅成黏答答的甜糊糊。拌上熟面粉，就是糖馅儿。

    拌好的糖馅儿像河滩上的沙子，微湿，松松散散的，可以攥成一团。

    醒好的面团擀开，油酥摊在中间，像包包袱一样折起来封住，再擀成纸薄。反复揉折，就可以撇一片下来做饼。

    塞上糖馅儿，随心意裹进洗净的藤萝花。拍成小圆饼，用竹筷点上一点红，最后送入烤炉。

    烤熟的藤萝饼，雪白酥松，小小鼓鼓的一团，中间一点鲜红，是个丰艳佳人。别说入口，都不好意思摸上一摸，怕那雪白皮子一碰就碎，唐突美人。

    “这个，我要带回家吃。”程小寒小声说，实际上是带回家供着。

    少年轻笑着咳起来。

    程小寒有些奇怪，他确实有一种虚幻的美，仿佛随时会坠落，但此刻依然停在枝头。

    “你生病了吗”

    他没有隐瞒“我得了免疫力缺失症，还剩三个月的寿命。”

    程小寒霍然站起，手中紧握着饼，甜美转瞬颠倒为苦涩。还买什么永不凋谢的金盏花

    眼前的人，三个月之后就要凋落了。

    “我可以。”她忽然说。

    “什么”

    “我可以让你活下来，你愿意做我的眷属吗我会保护你，我们生死荣耀都是一体，死亡也不能让我们分离。”她不小心说出了吸血鬼向人类求婚的台词。

    少年静静地笑了，也许是小心克制，这回没有再咳嗽。

    “我只想做三个月的普通人。”他起了谈兴，“体验平淡的乐趣，三个月足够了。你知道吗，你们学校和这家餐厅是个法力核心，这里的气息很纯净，待在这里很舒服。”

    “那你为什么要在便利店打工太危险了。”

    “就是因为在那里打工，才碰到一个喜欢我的人啊。”他依旧笑着说，笑容仿佛是附着在他肌肉上的固有组织。

    “我平常的存在感很低，想不到会有这么漂亮的女生喜欢我。”

    “你觉得我漂亮的话，就做我的眷属啊”程小寒冲口而出，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脸涨得通红，跑出餐厅。

    深红的裙摆在身后划出仓皇的弧线。

    几天后，程小寒收到一封信。

    “你好，拒绝了你的提议非常抱歉。

    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是想让你和我约会的可爱女孩。但是我觉得你不应该和一个病人谈恋爱，更不应该和一个病人结婚。哪怕做了你的眷属，我的身体性质也不会改变，我已经有一颗樱花般短寿的心灵，吸血鬼的永恒也无法感化我，非常抱歉。

    我签署了一份将骨头赠予你的文件，如果你想要的话，请在第二份文件上签名吧。这是我唯一能送给你的礼物了。谢谢你喜欢我，对此我非常感激。”

    少年就像在红酒里煮过的香梨，即使永远面带红酒般温暖热诚的笑容，剖开后仍然是透明清凉的梨肉。

    程小寒没有哭，而是兴奋地在网站上搜索怎样将骨头制作成亡灵傀儡。他不能交付他的心，那么得到他的身体也是好的，这就是吸血鬼的思维方式。

    少年显然很了解长生种对爱情的执着和轻视。

    读完大学的程小寒来到宇宙幸运餐厅。她发生了一些不大不小的变化，做了丰唇手术，抽去一点臀部脂肪，穿一袭深红的裹身裙，可惜效果更像一只比较轻盈的红色木乃伊。

    她还是没成为理想中活色生香的女性。

    “你觉得我性感吗，乔。”

    被她叫做乔的雪白骷髅回答，“你永远那么性感。”

    程小寒笑了“我们去吃你最喜欢的藤萝饼吧。”

    骷髅的声音清澈如水晶，带着些许撒娇“再讲一遍你制造我的故事好吗。”

    “把最初的你埋在印有我们脚印的泥土里，再种上金盏花，用吸血鬼最喜欢的血液浇灌，然后你就长出来啦。真是的，我都讲了好多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