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转开几个拐角,来到科梅罗王城的主干道,顺着去往城门方向的路穿过环绕银杏的广场向下坡行走三百米。
路过在联排房屋中间错落建成的琴行、糖果店和家庭餐馆,来到一栋紧挨着大路的二层红砖小楼前。
将五十厘米高的木栅栏推开,进入栽种着一株樱桃树的小庭院,就能敲开维达分配到的合居公寓。
科梅罗已经连续降雨了一整个星期,天空笼罩在阴云下,阴影彼此重叠,夜间,连棉被都染上抖不散的湿气,叫人时不时从梦中惊醒,又在晦暗的夜色下沉沉睡去。
唐诘清扫完窗台和门外的积水,将睡前放在隐蔽处的盆栽搬回阳台上,收拾好屋子回到客厅。维达正端着煲汤坐在餐桌边,餐叉插在土豆泥的碗里。
占据着餐桌另一半的是一户普通人家,妻子筹备好丰盛的午餐,丈夫把孩子抱在怀里,握着那只小小的手指,摊开色彩斑斓的童话书,轻柔和缓地朗读。
两边好像形成了不言自明的界限,唐诘烫好吐司和牛奶,端着餐盘在维达的身侧坐下,那对年轻夫妻在客厅另一边收拾起了行囊,他们的孩子坐在地毯上,玩着彩色的积木。
他收回视线,一声不吭地用完早餐,清洗好餐具,那三人已经离开了屋子,大门正敞开着,门前光洁的台阶上,再次染上潮湿的水痕。
维达摘下衣帽架上的大衣披上,头上戴着毛毡帽,脖子上缠着白绒毛的围巾,棕色的短发从帽沿下往外翘,他抬起手拨弄着稍显凌乱的刘海,一根不落地塞到帽子里。
“三天,还有三天。”他的目光扫过墙上的挂历,轻轻地叹气。
“你不是不怎么在意假期吗”
唐诘站在穿衣镜前把浑身魔力灌入衣服里,结果却只能把广袖变化成箭袖,不得不沉默地看着镜子,最后把斗篷披在身上,于是这点微不足道的变化也隐藏不见了。
这三件装备里,作为武器的钢笔变形最为轻松,作为防具的衣服耗魔最高,至于日记本,哪怕知道了它的本质,也想不明白真正的用法。
记忆和认知这两个概念,实在太抽象也太模糊,叫人难以理解。
“无论是谁面对科梅罗的气候,都会产生想要休息的想法。”
维达下半张脸已经完全陷没在毛绒绒的厚围巾里,只露出一双戴着茶色眼镜的双眼,隔着镜片上的薄雾,呈现出朦胧的水红色,犹嫌不足般,裹在厚手套里的双手将毛毡帽向下拉低,几乎要遮住小半个额头,仍然眉关紧锁。
“我看你只是单纯不适应天气。”他将黑发绑成低马尾,戴上兜帽挡住寒风。
“种族天性。”维达站在门边,小心地避开风,声音低沉严肃,“有得必有失。”
意思是说,为了获得更强悍的魔力选择返祖,但是因此不得不承受魔兽体质的缺陷
唐诘不置可否。
巫师的魔力到达界限之后,如果选择继续前进,那么有一定几率回溯成进化成人类之前的魔兽体质。
但相比起人类这种比较平均的生物,魔兽为了生存,物种特性比较走极端。
他现在的魔力储备已经足够像是全盛期的凯瑟琳一样释放出强力的魔力飓风。但哪怕如此,体型仍然没有任何变化,不,应该说,连身高都毫无变化。
如果不是头发和指甲还在生长,他都要以为自己的时间在穿越后静止了,那听上去可不太妙。
“往年的庆典有什么活动吗”唐诘跟着维达离开房屋,注视着对方上锁,仿佛好奇般询问,“我之前去过一次丰收节,好像就是些吃喝和歌舞,龙岛上不知道有什么区别”
“肯定有区别啊。”
维达的声音闷在围巾后面,他挺直着腰背,似乎想要保持镇定,但是胳膊到腿一直不停地打冷颤,声音也染上哆哆嗦嗦的特征。
“自然女神的节日肯定和宴饮有关,如果你去过光明神的庆典的话,还会发现他们每年都会设计不下百种烟火和灯笼放到天上。”
维达近乎抱怨地说“炼金术的诞生难道就是为了他们设计魔力烟花吗”
似乎怨念很大。
如果继续气温的话题,自己今天就别想试探出新消息了。
唐诘没怎么犹豫地摘下手套,在掌心上熟练勾勒出一个魔文,重新戴上手套,向前走了一步,将两人的距离拉近。
他握住对方的手,维达却因为这毫无预兆的触碰而一缩,像是想要抽开,但是又突然顿住脚步,抬起两人交握的手,似乎不太确定地说
“你的手好像在发光。”
“你没看错。”唐诘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地说,“你可以暂时用它取暖。”
反正对于现在的他,光明魔文的消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你对我这么好,我都有些愧疚了。”维达叹了口气。
唐诘不明所以。
维达紧接着说“我原本想着今天天气这么冷,就由你戴着扫描仪去给人看病,反正都是借助炼金产物,换个人也没差别”
唐诘听着扫描仪这个名词有少许不适。
虽然似乎是炼金也就是魔法的手段,但和原世界的一种科技产物实在太过相似,令他很容易陷入混乱。
他好半天才抛开原世界的庞大机器,回想起对方说的是那架精致小巧的树脂眼镜。
“我正好对于那个仪器很好奇”他打算顺从对方的意思,探究一下那个炼金产物的构造,却不料被一口气拒绝了。
“如果你今天替我上班,明天医院就会单独给你安排个科室。”维达平静无波地说,“我就没有助手了。”
“我好像也没帮你做什么吧”唐诘感到奇怪。
“怎么会呢”维达轻声反问,“至少我不用每天大声扯着嗓子喊话了。”
“我很久之前就想说了,”唐诘问他,“医院就不能用使魔吗”
“不能。”维达郁闷地否定了,“据说是曾有病人投诉,说看见动植物口吐人言会受到强烈的惊吓,于是,禁止在公共场所使用使魔就列入了律法。”
这就是传说中“严苛的律法”
唐诘呛住了,咳嗽了几下,慢慢缓过了呼吸。
“感觉好奇怪。”他感叹般说。
“很奇怪吗”维达叹了口气,“反正我们巫师很难因为这些奇怪的条例折腾死,所以就随便了。”
可这随便也太过随便了吧。
唐诘很快从情绪里抽离,他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机会,正好话题进展到哪怕他询问,也不会惹对方怀疑的程度。
“普通人需要遵守的条款要更轻松吗”他下意识地将手掌握紧了些。
维达听到这话,却忍不住噗嗤地笑出了声“你还真是单纯啊。”
“反正你也是巫师,况且庆典,不,祭典很快就要开始了,我也没必要瞒着你。”他漫不经心地说,“在龙岛,普通人不需要遵守法律,只需要遵守道德。”
这句话似乎有些莫名其妙。
“道德分为五类。”维达耐心地为他讲解,“一,不可伤害他人;二,维持公平关系;三,维护集体荣誉;四,服从权威;五,心灵纯洁。”
对方语速轻快,等到这五项条例在唐诘的脑海中清晰得没有任何缺漏,两人已经走到了医院入口处。
他很难想象出,严格遵守这五项条例的人类究竟是什么样子,或者说,那真的那是人吗
尤其是最后一条“心灵纯洁”,怎样的人才算得上是心灵纯洁这实在过于主观,无法判断。
“你应该记得那位经常来取药的孕妇,”维达没有任何怜悯地说,“她的丈夫会在这次庆典上处刑,自然只能独自前来了。”
“难道没有任何人帮助她”唐诘正是因此感到奇怪。
帮助弱势群体难道不符合道德规范里吗
“因为要注重公平关系。”维达说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帮助她的必须是她曾经帮助过的人,或者她必须在别人帮助的她时候同时帮助别人,并且双方的帮助必须等价。”
他连续用了三个“必须”进行强调。
“这里面缺乏判断的标准。”唐诘拧着眉。
如何判断两方“帮助”的等价除了救援者和获救者,谁也不知道。
“谁告诉你需要判断”维达怜悯般叹息,“毕竟他们必须服从权威,没有人能救他们。”
“那就看着他们送死”他忍不住捏紧了手,急促地呼吸,头脑一阵阵发热,口腔呼出白色的雾气。
“因为他们的牺牲是值得的。”维达犹然在发笑般,嗓音轻缓地说出一个故事,“一头饿兽被关在栅栏后,只要每天喂给它一个人,那么它就不会发疯,反之,如果想要保全所有人,那么它就会撕毁牢笼,在全世界的范围内无规律也无节制地狼吞虎咽。”
“牺牲少数人,换来群体的存活,这不正是人类的智慧吗”
维达俯身凑近了他,四目相对,唐诘几乎难以理解地凝望着那双红色的眼睛,它的色彩甜美得像是樱桃,但是,那残酷的言辞正回荡在他脑海里。
“奥利维亚是那头饿兽”
唐诘立刻想到了对方那身带给他强烈危机感的魔力,但这完全说不通,毕竟奥利维亚驻守着龙岛,那么,龙岛上的普通人岂不是称得上羊入虎口
“不,”果不其然,维达否定了他的猜测,“他是关押怪物的栅栏。”
撕毁牢笼。
唐诘将这个词在舌尖上打了个转,沉默地咽下去,好像尝到了满口苦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