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丰年拿了药酒与棉签,细致擦着白瑞雪腕上的两枚乌青指印。一大一小。正面一枚,背面一枚,正是宋明的大拇指和食指使力最深。
宋明坐一旁,神情莫测。白丰年瞟来一眼,说“在你脸上,这种表情倒是少见。”
一下让他坐立不安。
他的心情绝没有第一周目轻松,之前的小心思全被惨烈的痛苦击碎,再也不会认为留在这个世界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谁都怕死。
他现在只想好好扮演秦风这一角色,让白丰年不会怀疑到他,致使任务失败。
宋明到现在都不知道任务失败的下场,不然,神经会更加紧迫。
白丰年已问清事情经过,盖上药酒盖子,丢了棉签,奇怪地问白瑞雪“你出去就是为了拿它,它有什么作用”
白瑞雪的目光像鱼儿一样游移不安,就是不作声。
他若是决定不说,谁能撬开他的嘴
白丰年尝试一番,手指勾住他尖尖的下巴,令他抬起脸,“看着我。”
白瑞雪这时变得乖乖的,顺从地仰起脸,看着白丰年的眼睛。两兄弟的瞳孔都是纯粹的深黑,过分相似,恍若在照一面镜子。
这让白丰年略显开心。
他温柔着眉眼,再次问∶“那张纸有什么作用你告诉我一声,我就放开你了。”
白瑞雪并不觉得下巴被哥哥勾住是一件难忍的事,于是无所谓他放不放开。
没辙。白丰年收回手,泄气地揉乱他的头发。过了一会儿,又用手指细细梳理他打结的发。属于自己惹出来的祸,自己收拾摊子。
告示贴放置在玻璃茶几上。经过一遭抢夺,皱巴巴得像咸菜。
白丰年将它铺平,细细一看,说“简直是贴在路杆上的牛皮癣广告。骗人的。咧
宋明插话道“是贴在一楼走廊的墙上,亲眼见他揭下的。”
白丰年瞥他一眼,哪都不像一个幽魂。幽魂的本质不就是突出一个幽字
他审视着宋明。
宋明一紧张就流汗,可秦风这具身体没有这项技能,他只是小腿肚在抖。
白丰年的目光便落在他小腿上。
宋明更紧张,抖得更厉害。
他现在是全新的思想,眼界不同了,在死亡的威胁下,纵使再多勇气也灰飞烟灭。他挨不住白丰年的怀疑。
白丰年幽幽叹道“真奇怪,你在紧张什么秦哥。”
白瑞雪静静端坐,看云端厮杀般淡然。
他想,既然哥哥已经发现秦风的死亡,也渡过了痛苦的难关,如此这一位“秦风”的存在就没有太多必要了。
白丰年忽然偏头说“已经很晚了,小雪,熬夜会长不高的。”
白瑞雪摸了摸脑袋,哦一声。
宋明像跌进猎人的陷阱,猎人伸出手拉他一把,他把感激掩饰,连忙说∶“对很晚了要睡觉了。明天、明天还要上班呢”
“嗯,很有道理。”白丰年拉起白瑞雪的手,一起走回卧室。
宋明惊讶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停在门口,白瑞雪扬起脑袋准备目送白丰年。
白丰年低下头慢慢说“我今晚要和你睡,你愿不愿意”
白瑞雪点头“好的。”
关上门,宋明的视线慢慢被隔绝在外,他忽然身体一抖,白丰年的变化让他心脏紧缩,感到淹入水中,快要窒息了。
他站在客厅中央,四周空荡荡,白茫茫。他的恐慌慢慢膨胀却无处安放。
一周目和二周目相差为何如此之大
白丰年的态度为何如此奇怪
越来越多的疑惑随着恐慌的释放,再也不能假装忽视了。
白丰年既然去跟白瑞雪凑一窝,宋明拥有私人空间,按理说,他大可仔细一探卧室,搞清楚秦风此人身上的标签。
可他定不下心。
满脑子都是白丰年临走时的眼神。
白丰年真的存在之前的记忆吗
这怀疑没有道理。白丰年指着他说秦风的灵魂回来了,并仔细详诉灵魂应该是什么样的状态。
他的诉说,在告诉宋明,他的记忆中存在宋明的死亡影像。
尽管宋明解释,自己不是灵魂,他用最简单的理论告诉白丰年,自己是重生的。换来的却只是白丰年略显怪异的眼神。
宋明掐着自己的手,让自己冷静下来。台灯静静发着一团温暖的光。
他看着这团光,整理思绪,突然灵光一闪。
他和白丰年一定存在第三空间的信息差。
他坐在床上,躬起腰身,双手叠在膝盖上,他看着对面的镜子,镜子里的俊秀男人眼神沉静。
就这样,保持这样的眼神。
他把疑团细细地梳理,一条一条,有序不紊。
首先,白丰年开门时,拿着一把刀,他身上有大量血迹,颜色还很鲜亮,沾上的时间不长。
这把刀不是用来防身的,因为他面上没有惊慌之色。
"然后,他看向我时,身上的变化。他愣了,不敢置信,然后恍然大悟,变得惊喜他抱住我后身体僵住了,他说灵魂是虚幻,抱起来应该像在抱一团空气。”
接着白瑞雪从卧室出来,他肌肤上也有血。
“他看我的眼神是纠结。”
他在纠结什么
“时间重置,我身上没有血,他们有。我在一周目死了,他们也知道我死了,误以为我是魂魄”
"所以他们身上为什么会有血而且丝毫不避讳我。他们房间的秘密,跟我有关吗"
宋明展开他从茶几拿进来的告示贴,电梯乘坐守则的第二条∶电梯乘坐人数不多于九人,多出的是鬼。
鬼。
他定定瞪着那个字眼。
这是一个玄幻而危险的世界,最可怕的是,它裹着温馨日常的表皮,危机往往在他没有防备时打破这层温馨的皮,让他一击散命。
白丰年看不见的电梯规则,白瑞雪看得见。
或许这个任务的关键不在白丰年身上。
那可能是一个幌子。
白一瑞雪。
他抬头,额上的发散落下来,眼睛穿过头发射在墙壁上,仿佛看到一墙之隔的床,床上躺着两个直挺挺的人。
“白瑞雪。”他一字一字念出那个名字,脑海中似乎浮现一张雪白的脸,平静地看着他。
第二天一早,厨房小米粥的清香弥漫到每一个角落。
宋明看到一只蟑螂兄弟闻香而来,一脚将它踩死。
他听到白丰年在哼歌,曲调有点小忧伤,可他的肩膀在摇晃,明显心情是欢快的。
白丰年端起餐盘,上面是三碗粥,宋明忙伸手替他端。白丰年避开了,疑惑看着他说“你也要吃啊”
宋明一愣,他以为三碗里,有一碗是他的。
”我、不能吃吗”他想微笑的,可笑容还没展现出来,白丰年越过他走出厨房,他听到他说∶“你自己盛吧,在锅里。”
宋明沉默了一瞬,看到他走进了白瑞雪的房间,开门,关门,一股淡淡的腥味冲了出来,十分好战,米粥的食物清香不战而败。
房间里,白瑞雪把地毯收起来了,进行着缝合秦风的工作。
白丰年把粥放在一旁,先是心疼地抚摸白瑞雪的手腕,嘟囔着一定要把猪血、鸭血、红豆、红枣、枸杞混合起来给他熬一锅汤。
白瑞雪皱鼻子“不要吃。一定很难吃。”
白丰年反驳道“要吃的。一定很好吃。”
他有些黏糊,白瑞雪往旁边挪一挪,方便自己做事。
白丰年端起粥,先问他喝不喝。
白瑞雪说吹冷才喝。
“你喝冷的,我也要喝冷的。不过”他瞅向秦风的头颅,“他现在好冷,就要趁热喝。”
白瑞雪正缝着一只手掌,把秦风的手指都连接好,闻言,针悬在半空中,转头看他哥哥在干什么坏事。
白丰年把秦风的头颅放在腿上,哄小孩喝奶似的,勺子抵在秦风的嘴唇上。
“张嘴,啊”
“哥哥,他现在张不了嘴。”白瑞雪提醒道“你要自己掰开才行。”
“哦对他”白丰年放下粥,去掰开秦风的嘴。
孺子可教,白瑞雪满意地继续手中的活计。
他经验已算丰富,很快把五根手指缝好。
今天没有烧麦,只有粥,宋明喝了三大碗才算饱。
他敲敲门。
“丰年,你不去上班吗”想以此引白丰年出来。
”哦。不想去。”有些任性的声音传出来。
“那你请假了吗”
“不想请。”
宋明欲言又止,随即想到什么,拿起电视柜上的钥匙,安心地出门。
白丰年的电话响了,接通后才知是物业小陈打来的∶“白先生,早上好。陈小姐捡到了一部手机,失主叫叶臻说要转交给您的弟弟。”
“叶臻。”他念出这个名字,引得白瑞雪投来目光。
"叶臻"他好像不太记得了,拍拍生锈的脑袋。
白瑞雪又一次提醒他“是我交的朋友哦。住在隔壁,不过今天已经不在了。”
白丰年恍然大悟,高兴说∶“我想起来了”
高兴的表情转瞬即逝,他阴沉着脸,继续说“我还想起,他带你出去玩,玩到天黑才回来,害我担心死了,你又没有手机,联系不到你。”
"等一下就有手机了,哥哥去帮我拿嘛。"
“咦,你怎么知道他把手机留给你我也没有外放声音啊。”
“就是知道。”白瑞雪头也不抬,秦风的左手食指的指甲翘起来了,他小心翼翼地按下去,那片指甲轻轻掉在地上,他不知所措,指甲怎么缝明明上次没有发生的。
白丰年探过来,指指点点“用胶水粘起来不就好了”他的语气理所当然。
白瑞雪“你确定吗”
白丰年茫然回望“不然要用什么”想了想,小声说“口水行吗”
“那还是用胶水吧。”
白丰年把粥喝了,出门前叮嘱白瑞雪记得吃早餐。白瑞雪立刻当着他的面,举起那碗粥,小口地喝着。
白丰年笑得露出两颗虎牙,说“小雪真乖。”
宋明一直躲在楼梯口,听到关门声,看见白丰年走进电梯,电梯门关闭后,他立马走出去,取出钥匙开门。
钥匙转动的声音一响,白瑞雪以为白丰年去而复返,正好自己也要把碗洗了,出了卧室,正撞见宋明。
宋明向他走过去。
白瑞雪选择关门,门在合拢那一刻,宋明长腿一跨,手臂挡住了门。
两人对视一眼。
宋明避开他的视线,用力推开门,支零破碎的残肢肉块映入眼帘,满室的血腥,仿佛又回到那一个夜晚,脖子被咬碎,血都溅入眼中,世界满是猩红一片。
宋明的呼吸都暂时停住了。
秦风的头颅躺在地上,面朝门口,他苍白着脸,闭着眼睛,嘴角似乎在微微上翘。
好熟悉的脸宋明抚上自己的脸。
他如遭重击。
一切的一切都已真相大白。
秦风一直没有出现,他以为他的身体就是秦风的。原来这是白丰年认为他是亡魂的原因。白丰年根本没有第一周目的记忆,他只有第二周目中自己真正爱人死亡的记忆
而宋明,他只能当秦风的一个亡魂,一旦被否定,他就是多余的。
这是扮演秦风的一个最大危机怎么做得到
上周目的血腥气息也有了来源秦风的尸体一开始就在白瑞雪的房间,白瑞雪一直是知情者与观察者。
太可怕了
这个男孩有无数的秘密,每一个秘密都可怕得令人发疯
旁边的白瑞雪捧着一只空碗看他,他六神无主,眼神十分惊慌,唇色发白,眼周的肌肉细密地颤抖。
他猛地转过头,用力之大,白瑞雪真担心他把头甩出去。
他瞪着白瑞雪,头向前倾斜,腰背一点佝偻,他抖着唇,无数的话想要质问他,但与白瑞雪蜻蜓点水般淡淡的目光一接触,顿时泄了气。背更佝偻了。
我该怎么办
我怎么才能扮演一只亡魂
“怎么办”
宋明寻着声音探向白瑞雪,男孩没有半分这个年纪的调皮气,性格安静,面容秀美。宋明恍然自己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
白瑞雪以为他在认真询问自己,尽管对他不在意,还是给出了答案∶“一个不正常的人做不成一个正常人,一个死人做不成一个活人,不过”
宋明机械重复“不过”
"一个活人却做得成一只鬼。"这个答案隐藏着危机,半生半死,需要赌。
“一个活人做得成一只鬼”再次机械地重复。
宋明犹如魂飞魄散,又如同行尸走肉,他径直向前走,路过白瑞雪,没有片刻停留,一步一步走到厨房。
“一个活人做得成鬼”
“变成鬼”
”可我上次没有变鬼,是因为我没有这个执念吗”
刀身像一面镜子,装满了他一张脸。宋明垂着眼打量自己。那张脸又开始变得陌生起来,逐渐扭曲旋转,变成一张苍白没有血色、闭着眼静静沉睡的脸。
他打了一个寒颤。
“这不是我这是秦风”
“我是宋明,我的灵魂也是宋明行不通的我不能做鬼”
他涣散的瞳光逐渐聚拢,变成坚定的一个光点。
“我要开启下一周目”
第一周目的白丰年温柔热情,与第二周目大径相庭。他有理由相信,第一周目的白丰年根本不知道真正的秦风已经死了。
不过要是没有下一次机会,直接死了怎么办
但是已经没有办法了。
宋明闭上眼,刀刃用力地划过脖子。
死亡真的是一件很简单的事,至少比活着简单。
他最后悲哀地想,以前活得多么艰难,备受歧视和冷眼嘲讽,他都挺过来了,从没有结束生命的想法。
这一次,输得太惨。
我又失去了一些东西。
就算拥有一具美好的皮囊,不是我的,终究不是我的。
开始变冷了。
手冷了,脚冷了,大脑也开始冷了陷入黑暗之前,他忽然意识到一个悚然的问题白丰年为何在第二周目突然知道秦风已死只能是白瑞雪告诉他的
就算第三周目开启,他也只能寄希望于白瑞雪不要再告诉白丰年真相
更加可悲了。
第三周目开启
白瑞雪觉得玩家没有存在的必要性,本想让玩家的任务快一点结束,不论他任务成功也好,失败也好,都能离开这个家。但没想到,时间又倒流了。
他现在手里已经没有空碗了。
漆黑的夜晚,幽暗的走廊,电梯门开着,一身绿色的清洁工说∶“这一次千万记得把桶还”
白瑞雪把沉重的水桶推进电梯里。
“还给你。”
清洁工的话一下断了线。
白瑞雪对清洁工招招手,拜拜。才不要再作无用功,太欺负小孩子了。反正缝来缝去,秦风也没有真正醒过来,也不知有没有下一次时间倒流。
不干了
清洁工“”
电梯门。过了许久,才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