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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夏天
    07

    戚瑶那瞬间好像忽地想起了很多事,周遭一切都静止,只留下她的回忆还在闪闪烁烁地播放着,像模糊陈旧的电影。

    有一年夏天,他也这样坐在她身边。

    c市的八月很热,正午气温能达到四十度,好像在太阳底下晒一遭就会蔫哒哒地融化。

    一中作为全市最好的中学,毫无例外地需要在假期补课。

    短暂放了一个月假的初中毕业生们被迫从晚起赖床的日子里抽离出来,在炎热的夏季,提前一个月进入高一的课程,一时间校园里充满了唉声叹气。

    这其中当然不包括戚瑶。

    她刚被录取就办理了住校手续,校方了解她的情况后,允许她假期也留校。

    安静得一天都说不了两句话的女孩很勤奋,每天清晨就到教室看书,补课与否对她的影响只是身边有人或者没人而已。

    一中每个教室都有空调,这在一定程度上平息了沸反盈天的“民怨”,直到忽然停电。

    每个班的学生都热得无精打采,汗水从额角流下,手心全是汗,中性笔墨迹被晕得七零八落,像乱涂乱画的草稿纸。

    戚瑶抿着唇坐在最后一排写高一衔接题,埋着的脑袋在全班人都东张西望的情况下格外显眼。

    同桌问她不热吗,她愣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习惯了,再无后话。

    于是同桌也不再找她说话,和前桌两个本校的女生聊八卦,很是热火朝天。

    她们谈及一些陌生的人名,陌生的事,兴奋不已,很快热络起来。戚瑶抿着唇,往边上缩了一些。

    教导主任老邓背着手在走廊上视察,格子衬衫后晕开一大片汗渍,几乎湿透,最后大手一挥,让后勤处拿出发电机,全年级学生到礼堂里去避暑。

    戚瑶去了趟洗手间,再抱着书到礼堂的时候,大家已经坐得差不多了。

    十六七岁,一个小八卦就可以聊上一整天,停电可以兴奋所有人的年纪,还没正式有人拘束,所有新生都在兴奋地聊着天。

    其中有很多一中初中部直升上来的学生,一看就人缘很好,处处打着招呼。也许不是故意的,但总会隐约透露出一些属于本校人的优越感。

    戚瑶站在礼堂走廊,左右张望,找不到自己的班级,也不好意思在狭窄的横排座椅之间穿行,只好在最后一排落座,拿了张数学卷子写着。

    “停电了啊班主任今天请假,老邓又不知道我们来没来,翻墙出去玩呗”

    “就是啊树,自习课有什么好上的。妈的这么多人,吵得我头痛。走呗”

    后门传来几个急躁的男声,接着响起一个人的脚步声,轻缓散漫,由远及近,从后门响到戚瑶耳边。

    “不去。”

    男生声音清越,懒洋洋的。

    他动作不徐不疾,透出几分懒散与漫不经心,伸手抚上折叠椅的软布坐垫,修长骨感的手指稍一用力,人也随之散漫地坐下来。

    “热。”

    后门几个男生像是有点恼,走到他身边围着他,“你热个屁空调停了这么久,连点汗都没见你出。”

    “对啊,老子他妈内裤都湿了。”

    戚瑶猝不及防听到这话,蓦地被口水呛了一下,黑色中性笔在卷面划下一道痕迹,横过娟秀字迹。

    喻嘉树扫了她埋着的脑袋一眼,收回视线,往后懒散靠在椅背上,“说话注意点。”

    “对不起对不起。”那男生也顿时意识到,尴尬地摸摸脑袋,飞速转开话题,“去不去去不去去不去妈的你不带我们开黑么”

    “树啊不,哥你是我哥求求你,带我们上段好不趁这会儿老邓头还没来。”另一个男生双手合十做祈祷状。

    喻嘉树余光瞥到不远处的身影,伸手放下前面座椅背后的小木桌,好整以暇地坐着,屈起指节敲了敲桌面。

    “不去,我要学习。”

    “”面前两个人怒了,“你学个屁你别装”

    “要去哪儿呢”老邓背着手,笑眯眯地站在背后问。

    两个人想也不想,“去上网啊学去上学。”

    最后尾音拐了山路十八弯,表情惊恐地圆了回来。

    老邓眉目一凝,看起来凶神恶煞的,提着两个人的校服后领,把人扔到第一排去,在他眼皮子底下坐。

    他走之前还回头望了眼坐着那人,“你也老实点”

    “哎。”连带着三张苦脸杵在眼前,喻嘉树有点压不住笑,勾着嘴角应。

    戚瑶用余光瞥了眼,老邓刚走,这人就摸出手机打游戏了。

    手肘松松放在大腿上,屏幕掩在小木桌下,明明是躲藏的动作,他做起来却格外散漫,眉眼清冽,有种漫不经心的撩人。

    感觉不是什么好学生。

    戚瑶一顿,收回视线,抿唇接着写题。

    试卷写到一半就卡住了。

    社区中学和一中的教学质量明显有差,她能拿到一中的录取名额,但成绩在一中不过中等。

    戚瑶皱着眉算数列,草稿纸上字迹整齐娟秀,却怎么也解不出来。

    卡了好半晌,忽然听得耳边清越的声音又懒洋洋地响起

    “求和公式用错了。”

    戚瑶一顿,偏头看他。

    少年背靠在椅背上,背后是宏伟的礼堂穹顶与红色丝绒幕布,眉眼清冽,鼻梁高挺,下颌线利落,神色漫不经心,举手投足间又带着蓬勃朝气,漆黑的瞳孔盯着她。

    “不信啊”喻嘉树挑挑眉。

    他一局游戏完,等人进来的间隙,看这小姑娘一直对着同一道题发呆,现在又对着他发呆,觉得这姑娘有点傻傻的。

    游戏快开了,喻嘉树瞥了眼草稿纸上有些熟悉的字迹,不知道怎么想的,干脆伸手从自己的笔袋里抽了支黑笔出来

    长臂一展,笔迹精准地落到了她用错公式的地方,干脆利落地改掉了。

    戚瑶猝不及防,避也不是,不避也不是,僵硬地看着那只手在她草稿纸上涂画。

    男生挺白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握笔的姿势标准,动作间露出指根处的一颗淡色小痣。

    那颗痣像什么标示性的东西,如同当头一棒,将戚瑶发神的天灵盖豁开,清晰的记忆一闪而过。

    等差数列的求和公式在她草稿本上浮现,字迹潦草但锋利,横竖撇捺收放自如,颇有点力透纸背的潇洒感。

    非常地熟悉。

    戚瑶大脑一片空白,眼前纷纷杂杂闪过很多画面,她蓦然想到了无数封信的落款,想到了无数张邮票,想到了男生简短却一针见血的分析

    想到了她无数个仿徨失措的深夜里,所有所有的情感寄托。

    她耳边一阵阵轰鸣,好似灵魂出窍。

    半晌,戚瑶睫毛轻颤,没再看草稿纸上的正确公式,偏头盯着少年清冽的眉眼,近乎艰涩地问

    “你读过橘颂吗”

    少年一怔。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老邓的声音从麦克风里传来,拖着声音通知大家教学楼供电已恢复正常,请各位同学回各自班级继续上课。

    戚瑶一个人坐在人来人往、人声鼎沸的礼堂里,盯着那瓶被遗漏的,还未拆封的橘子汽水,怔然出神。

    她到现在也不知道,那个燥热夏天里突如其来的停电,究竟是不是命运的安排。

    也许它的意义就在于,让她在他还未以优秀保送生的身份登上演讲台的时候,第一时间就认出他。比任何一中的外来人员都要先喜欢上他。

    让她偷偷触摸那瓶还未拆封的橘子汽水,让她灰暗得像铅笔印一般的少女时代,吹进一阵带着蝉鸣、薄荷、橘子气味的风。

    然后就再也没有了。

    这是他们高中三年里,所有所有的交集。

    唯一的交集。

    从那天起,她就安静疏离地坐在隔壁教室的角落,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地登上红榜与领奖台,一次又一次地拒绝着别人的表白,然后等到第三个蝉鸣季,毕业分离,一别至今。

    戚瑶很多年后回想那时候的自己,都忍不住摇头。如果那时候的她稍微勇敢一点,是不是就不至于,到最后连一张合照都没有

    但这都是一些求而不得的幻想了。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再次坐在她身旁,而她表面上竟然也足够落落大方,以一种坦荡的姿态同他打招呼。

    喻嘉树隔着近十年的时光,再次坐在她身旁。

    大白和周漆还在拌着嘴,方倩在问她新剧什么时候播,耳边吵吵嚷嚷,是她极难体会的温馨,她却盯着餐桌映出的光圈出神。

    喻嘉树眉梢轻扬,不知道想到什么,微微偏头看向她。

    此时周遭一切声响都飘远了,他这一眼像在身边放了透明的玻璃罩,自动将无关人群隔开。

    戚瑶用要这十年所有的长进来压制自己的情绪,才可以看似平静地回望他。

    然后她看见他同少年时代几乎没什么变化的眉眼轻扬,瞳孔漆黑如曜石,忽地没头没脑地问

    “你读过橘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