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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第120章
    杜衡三十三的时候做上了吏部侍郎,在职一干就干了七年。

    这些年曾受命于皇帝去过粮道,查过盐税,从侍郎转正又做了尚书,颇得皇帝赏识重用。

    不惑之年居于中时,带着一身政绩顺利入阁,加以大学士衔。

    杜衡入阁兢兢业业,为皇帝整顿法律条令,调整军中制度,大耘朝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强盛太平之世。

    这年,五十天命,杜衡大寿,门庭若市。

    “嘶”

    杜衡坐在铜镜前嗷嗷叫出声,连忙抓住了给他理头发之人的手:“疼死了,轻点轻点。”

    秦小满往梳台上一拍:“瞧着,一生生一双,我给连根拔起了。”

    杜衡看着两根落在梳妆台上的白发,微微一愣,旋即叹了口气,他偏头看着秦小满:“拔它干嘛本就头发没年轻时多了,再拔下去都得秃了。”

    秦小满掰着手指:“今天不是你的寿辰么,亲戚、同僚、门生来的那般多,几根白头发拔了更精神些。”

    “我这把年纪生白头发岂非人之常情。”

    话落,杜衡看着那几根银丝,不免又道:“不过与我同龄的同僚确还是满头华发,少有生白头发的,倒是我走在了前头。”

    “想当年我初入京城,多少人争相只为一睹风采,又有多少人吟唱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

    杜衡还未感慨完,嘴巴上就挨了一巴掌,他伸手捂住嘴,神色立马从春风得意变做了一脸委屈:“今天我生辰你还打我。”

    “少说些没用的,那么懊悔,当初一口气考进京城进翰林,那就没得那么多姑娘哥儿的伤怀了。”

    “我哪儿敢啊。”杜衡连忙告饶:“我只是感慨红颜易老而已。”

    秦小满斜了杜衡一眼。

    “这些年为朝廷陛下,黎民百姓,我也是殚精竭虑。自入官途,晃眼几十年,好似再没如何停歇过。”

    杜衡多有感慨,目光惆怅:

    “许是人老了念想多,我近来总是梦见以前在落霞县田湾村的日子。”

    那时候他们两人才成亲不久,且是少年夫妻,凡事精力旺盛。

    天不亮吃了粗淡的早食,扛着锄头、踏着朝露下地,待着日头高了才回家做午饭,洗衣服,料理牲口家禽。

    夏日里一同睡上两刻钟的午觉,再又出门耕锄,直到月亮升起方才归家。

    一日之间琐碎农活儿至多,竟还要挤出些时间读书写字。

    那些披星戴月的日子与之今日的权势富贵日子相较,当是辛苦不愿与之回望,可每每梦中再现,却叫他心中好一阵温暖与惆怅。

    许昔时一无所有,反而纯粹成了最好的时光,以至午夜梦回,叫他久久难忘。

    杜衡忽而伸手握住秦小满拿着木梳的手:“小满,不如我们回乡吧”

    “回乡”

    秦小满听到这话,仿佛听杜衡再说什么哄他的笑话一样,不过当他对上杜衡眼中的光芒,又觉着他是出自真心而言。

    他当然也很想回乡,自从杜衡入了官途起,他们便一直在任地上过日子,从地方到府城,又从府城搬到了京城,周折颠簸。

    除却偏僻荒芜的秋阳县外,这些年所待的任地其实都比落霞县繁荣的多,可他却再也找不回那熟悉的味道来。

    自知他们家情况不同,与之一辈子都在一片土地上的老百姓不一样,他也从未同杜衡埋怨过什么。

    这些年杜衡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也只有夜深人静两人相拥而眠之时,偶尔会说起两句昔年落霞县的日子。

    而今听到回乡二字,他觉得心中有什么要冲破了一般,不过他还是很清醒的同杜衡道:“本朝官员六十致仕,你还差整整十载,想什么呢。”

    杜衡闻言手轻轻松开了些,倒有点像个一时兴起提出新奇意见的小孩子被大人拒绝了提议,神色微微有些失望。

    秦小满觉得他是今日大寿高兴坏了这才说出这些的,与之穿好寿袍,整理好发冠。

    瞧着虽已天命之年,但依旧看起来风骨难寻与之相媲美的美男子模样,秦小满很是满意。

    “好了,走吧,别叫宾客久等。”

    忽而秦小满被拉住:“我且问你可与我心意相通”

    秦小满眉心一紧,随后又展开,他走近带着淡淡檀香的杜衡:“倘若真能回乡养老去,我亲自再给你做一回肉沫蒸蛋。”

    杜衡眉眼带笑:“便是说定了。”

    学士府宾客云集,皇帝亲身贺寿,以示皇恩浩荡。

    席间,已是两鬓霜白的皇帝精气神好的像自己大寿一般。

    杜衡算是燕呈启登基后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员,皇帝看他自是当做亲信看待。

    从昔年秋阳县初见清俊明朗的小知县,到今日端厚持重的大学士,转眼竟是三十余载。

    而今天下太平,粮草丰沛,燕呈启心中高兴:“爱卿为国为民敬忠几十载,今日寿辰乃大喜。朕一时间竟不知可赏何物,你且同朕交心一言,说想要何物,朕定然赏你。”

    今日寿宴,来的不止皇帝,太子皇亲国戚也一应来了不少,敬酒几杯,皇帝微有些醉意。

    坐在皇帝身侧的杜衡闻言连忙起身致谢:“多谢陛下,微臣为国为民乃是为臣本分,不值陛下夸赞。今日大寿,陛下太子亲临,微臣已是得蒙皇恩,知足矣。”

    燕呈启摆了摆手:“让你说便说,大好的日子勿拘礼数。”

    杜衡见皇帝神色,一副你不说真心话朕不高兴了的模样,道:“那微臣可就真说了啊”

    秦小满见状微微绷紧了根弦儿,正要夹菜的筷子默默顿住。

    他看了一眼杜衡的酒杯,他数着这人也才喝两杯啊,酒量再差按寻常也不至于给醉了啊。

    “你说。”

    “微臣近来屡感身子不爽利,精气神也大不如前了,到底是不得不服”

    话还没说完,燕呈启手一挥:“抚松县今年才进贡了不少上好山参,朕一并赏你便是,是当好好补补身子,朕叫太医院的六太医为你配些滋补养生膳食,保你下回大寿与今日一般。”

    杜衡:“”

    伴君十余载,君亦看臣十余载,杜衡那点还没开口的心思,又被燕呈启稳稳堵了回来。

    “多谢陛下体恤。”

    “你也是,大喜的日子,竟是要些补品,朕还少得了不成。”

    杜衡强颜欢笑:“陛下说的是。”

    秦小满闻言,脸上笑眯眯,心下吃了生苦瓜,绷紧的弦儿倒是松开了,他暗戳戳夹了一筷子菜给塞进了嘴里。

    人总是贪婪,越是得不到的,他反倒是越想得到。

    一旦滋生出了退休的心思,那便是洪水涌进平原,一泻千里。

    五十一岁这年,杜衡努力工作想要老板看在兢兢业业的情面上让他一把老骨头早日荣休。

    他带人外交,安稳边民,巧舌如簧让边境小国自愿效忠。

    龙颜大悦,但对大学士要荣休的想法装聋作哑。

    五十三岁这年,杜衡主张开辟海运商路,将中原上好的丝绸瓷器装船出海,回来时带回了稀有作物再次改善了粮产。

    龙颜大悦,但对大学士直接放弃荣休自请致仕表示拒绝。

    五十四岁这年,杜衡肩周炎,经常写文章手抖,工作十分艰难。

    陛下深表体恤,但亲自找了代笔。

    五十五岁这年,杜衡颈椎病,腰腿坐骨神经疼痛,屡屡告假,工作雪上加霜。

    陛下深表体恤,但

    但还没有针对性关怀,内阁的人倒是先来求情了:“陛下,杜大学士身子多有不适,不然”

    “他那身体是当真不适还是自发不适啊”

    “今日在内阁见杜大学士咳的好生厉害,面色发白”

    燕呈启眼睛还在奏折上:“他本就肤白,你怕是看花了眼,不然朕也给你配个西洋眼镜”

    “这些年杜大学士为朝廷奔走,殚精竭虑,赴边关,下寒地,从未有过推辞与一句抱怨。人总归是血肉之躯,老来身子有所亏空”太保看了一眼皇帝:“也是常情。”

    燕呈启闻言抬起头看着太保。

    太保心中咯噔一下,他闭了嘴,不再敢多言。

    “也是,他耕读出身,听闻早年间家贫亲身耕种,一边苦读。”燕呈启叹了口气:“你去让他来吧。”

    太保松了口气,领命出去。

    “真的松口了”

    “说要寻你面谈。”

    “那生气没”

    “难说。”

    杜衡给了太保一手肘:“师兄这不是诚心叫我心里没有底么。”

    穆惕叹了口气:“你就非要如此不可”

    杜衡扶着腰,倒吸了口冷气。

    穆惕张了张嘴,劝留的话到底没说出来,未经他人苦,自也没法劝,其实他都不晓得杜衡是不是真的身体不行了。

    同窗一场,他自也只有尽力全他所愿。

    “好了,当无妨,去吧。”

    杜衡提了口气。

    “微臣叩见陛下。”

    “起来吧。”

    杜衡站起身,安静立在堂中,燕呈启也未开口,就那么看着杜衡。

    瞧的久了,杜衡浑身不适,不免干咳:“不知微臣是否体态不雅”

    “朕听穆惕说你脸色苍白,仔细瞧瞧看他有没有欺君。”

    杜衡干干抿了抿嘴,这是敲山震虎啊。

    “太保大人细心备至,总是关切体谅同僚。”

    “他体谅同僚不见得,倒是很体谅你。”

    杜衡连忙跪下:“臣有罪。”

    燕呈启丢开奏折,看着跪下的杜衡:“朕的岁数尚且比你大些,而今也还高坐明堂,你急什么告老还乡。”

    “陛下春秋鼎盛,微臣惭愧。”

    “太子年纪也不小了,朕预备这两年将天下交到他手上,届时朕退居太上皇,太子总不能没有人辅佐。你再做两年,替朕看着太子,届时他提你做首辅是理所应当。”

    杜衡跪着:“澹策必当为太子效犬马之劳,微臣一把老骨头又何须折腾。陛下,您是知道微臣不在乎那些权势名分的。”

    “你就真当执拗如此”

    “臣老了。”

    燕呈启气闷站起身,瞧着堂下虔诚跪地的人,心中也满是无奈。

    半晌后,燕呈启重新坐回了龙椅上:“罢了,你既是心意已决,那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