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周延生又讲究地叫服务生上了一壶茶,小孩子好动,刚吃饱苏宇也没一刻闲的,在包厢里从这儿跑到那儿,差点把开门进来送茶的服务生撞到。
周延生一把将他抱过来,苏宇才没摔在地上。
做生意多年,周延生通达人情,也亲近小辈,用周凛白的评价来说,除了废话多了些,好面子,烦人了些,几乎没有什么古板苛刻的长辈恶习。
前缀过长,儿子自认评价中肯,老子气得当场血压飙升。
中午苏凯过来时,有两个穿短裙的小姑娘跟他一直搭话,周延生在饭店窗边看到,谈及此事,开明地调侃“行情好啊小凯,你妈妈以后倒是不用愁给你找对象。”
“是啊,他现在就愁怎么才能移民沙特,娶八个老婆呢,”叶雯不客气地奉上一声捧场嗤笑,然后吹吹茶叶末,扭头跟旁边的棠冬小声拉踩。
“如果是周凛白就不会,就他,可享受左拥右抱,所以成绩不行,是个学渣。”
声音虽小,但毕竟圆桌也不大,依然是全场可闻的分贝。
苏凯脸皮厚,毫不尴尬。
棠冬仍有格格不入的拘谨,放不开地抿唇笑笑“我成绩也不好。”
苏凯接上话“那咱俩挺配啊”
“谁要跟你配啊,真是臭不要脸。”叶雯嫌弃到不能忍他,转去邀请棠冬,“我们去逛旁边的精品店吧”
两个姑娘先挽着手走了。
距离下午比赛开始还有半个多小时,苏凯提议跟她们一起,被叶雯侧目驳回。
周延生和孙若开车走后,两个男生站在饭店门口,苏凯对叶雯刚刚的吐槽耿耿于怀,迎风眯眼,很不理解地望着精品店的方向“男生怎么就不能去精品店什么叫不怕尴尬就来怎么尴尬了,我们男生就不能精致了吗”
深秋的行道树,青黄叠色,经不住风,稍有阵势就簌簌一大片往下落。
周凛白踢一脚近处的玉兰叶,从正面掀到反面。
于是回溯。
去精品店,好像是挺尴尬的。
温棠冬腿伤送医那个傍晚,他从二院前门急匆匆跑出来,昏黄路灯沿拥嚷街亮起,他目光一一扫过商业街密密匝匝的店牌,从丧事一条龙到手机换屏维修。
不知道哪儿能买到女孩儿用的皮筋。
他那天有太多举动都堪称异常,向路过的阿姨打听皮筋去哪儿能买到这种事,其实已经算不得异常。
进了附近一家灯光灿白的精品店,他站在浅色的原木货架间,成了异常。整个店里都是女生,他鹤立鸡群一样突出,收获一圈瞩目。
他这个年纪的男生,不会为了女性长辈犹豫发绳上的装饰是草莓还是樱桃,亦或是别的。
于是女店员上前热情询问。
“给女朋友买吗这个就很适合。”
打断周凛白回忆的,是一阵窸窸窣窣抠糖纸的声音。
苏凯弯腰望着嘬手指甜味的埋汰弟弟“你哪来的糖”
苏宇伸出一根肉肉短短的食指,快速指一下周凛白。
“你就坑蒙拐骗吧。”
苏凯揉弟弟一脑袋的软毛。
对于哥哥习惯性的玩笑,苏宇一鼓腮想,很想辩解“才不是是阿白哥哥问我”
周凛白将食指往唇前轻轻一比。
苏宇小朋友立马捂住嘴,瞪圆乌溜溜一双大眼,一副誓死保密的蠢萌样子。
–
隔天中午,学生刚从食堂出来,天色就变了,阴沉沉,刮起冷风。
下午最后一项比赛是男子三千米,学校的要求是任何项目,每个班至少有一个人报名参加。
棠冬班上的男子三千米由后排男生抽签决定。参赛的男生硬着头皮交表,其间生无可恋,从中午变天就开始双手合十祈祷这阴云猛烈。
从菩萨求到耶稣,希望降一场泽世大雨,让这恼人的运动会提前结束,男子三千米无法正常举行。
棠冬和吴露都在他后座,一回头,他先看见棠冬。
班里男生私下讨论过,这位门面漂亮又安静,单单是温温和和望着你,就让人搭讪说废话的欲望骤减。
自惭形秽,大概要这么用。
于是他视线一偏,选择跟旁边外向的吴露搭话说“对吧总不能让我们在大雨里跑吧”
吴露故意吓他“怎么不能了淋点雨又不会死人喽。”
“那”男生顶着一口气似的语塞,最后灵光一现说,“我们是没事,周凛白呢周凛白也跑三千米,他也没事吗万一给周凛白淋个三长两短,影响他之后为校争光怎么办学校不重点保护一下吗”
吴露接着话继续吓他。
棠冬顶着午间的困意,趴在桌上,手指数着桌上的一摊纸星星。
指尖一顿。
仿佛一朵小小火花在她脑海里,即亮即灭。
毫无痕迹。
刚刚数到57还是59来着
男子三千米是整个运动会的高潮,发令枪一响,除了运动员,全场班旗传递,眼花缭乱,各种加油助威声浪震天。
混乱蓬勃的场景,即使在看台用力踮脚也看不清。
周凛白冲过终点时,棠冬眼皮上落了第一滴雨,凉凉的,惊得她眨了一下眼。
她低头揉眼,再朝红色的跑道看去,只能看见半转回去的男生背影,大壮和苏凯一左一右围着他,叶雯给他递水。
体育老师拿着扩音喇叭在喊,运动员到终点后不要停。
“再累也不要停走一圈”
半分钟前。
周凛白到达终点,巨大的运动量让他气息翻滚,呼吸烫热,他缓劲似的弓了弓背,下意识朝某个方向看。
苏凯跑过来,手里拿着他的外套,往他肩上一披,就势往他背上推一把。
“走啊,看什么呢,叶雯他们在那儿,陪你往前走一阵,走吧。”
几分钟后,大雨终落,在无人的操场塑料椅上砸得噼里啪啦,酣畅淋漓。
闭幕式被迫提前结束。
雨气蒸腾中,主任拿着麦克风叮嘱学生带好东西、有序离场,各班人仰马翻地收拾起东西,仓促奔跑回班。
一如这年的冬天,潦草开场。
等连绵阴雨淋透旭城的角角落落,再出太阳,阳光照耀校内湖面,丝丝缕缕冒着寒气,买早饭的学生攥紧豆浆袋子上的最后一丝余热,顶着瑟瑟寒风往班里跑。
久不开窗通风的室内,气温稍暖,气味混杂,各种包子卷饼味,零零碎碎能拼起食堂所有的早餐窗口的味道集合。
班长将小考的成绩统计表交到办公室,回来通知出操,前几排怕冷的女生们如百草枯扫过的一片嫩苗,集体蔫死,怨声载道。
棠冬跟着闹哄哄的班级队伍下楼,看见周凛白拿着两盒粉笔,从连廊一侧走来,身边是三班带竞赛的物理老师。
竞赛老师没有他高,他稍稍侧低着头在听老师说话,几句之后,老师很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进了一旁的楼梯道。
旭城一中的校服只有夏秋两季,学校冬天不管着装问题,只有一部分学生会在厚重冬衣外套上秋季校服,挤得像块膨胀面包。
此时的周凛白,穿着灰卫衣和黑色的飞行员夹克,久阴的阳光清透,贯穿空气中的粉笔灰尘,隐隐看见彩虹般的颜色。
他的名字渐渐出现在身边女生的窃窃私语里
而棠冬裹挟在人群中,与他擦肩。
过了半条走廊,棠冬被身边的吴露用手肘撞了一下。
“什么”
她回过神,开始注意脚下。
吴露拖声拖调地重复刚刚的问题“我说,什么时候能下雪啊下雪就可以取消晚自习了吧”
初雪降在平安夜,时间掐得精准,铆足了劲烘托这特殊节日下的校园浪漫,两节晚自习之间的课间休息时间,盛况空前,男生女生忙着送苹果,楼上楼下,来来往往,嬉笑打闹。
直到窗上落了雪。
狂欢式的叫嚷后,学生按照惯例开始收拾书包,等着班主任来通知“晚自习取消,回家注意安全”。
棠冬背着书包走到校门口,红砖道上只有小部分家长,可能家里住得近,收到校方消息来得也快。
意料之外的,她看见校门对面撑伞的小姨,穿掐腰阔摆的羊绒大衣,衣领是一圈细腻皮草,靓丽地踩着高跟靴子,撑伞站在一辆黑色suv边。
这车之前她脚踝脱臼,坐了很多次。
她不习惯叫人等,每次都会比约定时间要早,拄着拐杖,拖着伤腿,候在路边。
等这辆车开近,车窗降下去,那个人蹙着眼冷然看她“你怎么比昨天还早”
“我怕你等。”
“我等你怎么了”
司机扭过头来调停“不吵啊不吵啊,你俩不是好同学吗”
“谁跟她是好同”他默下去,面色冰冷,径自下车,帮她放拐杖,棠冬更加不敢麻烦他,一直说着自己来。
一拉一拽,像他俩在抢拐杖。
他会叹气,一点办法也没有的那种郁结环绕。
棠冬每每都自知是罪魁祸首,全程低头看自己那只层层叠叠的伤腿,内心祈祷着快点好,然后她快马加鞭离开他的世界,还他清净。
可谁知道,经此一撞,他们之间有了更难解开的缘分。
由夏入冬,她的小姨已经成了他的继母,会在雪天接到棠冬后,微笑着让她在车上等一会儿。
等周凛白。
刚刚问过棠冬的关心,孙若一视同仁,在周凛白走近时,派发出去“冷不冷啊,就穿这么点。”
周凛白和棠冬回答一致,说还好,他看了一眼空空的驾驶座“你自己开车来的”
“晚上在附近办点事儿,刚吃完饭,你爸爸收到消息说你们取消晚自习了,他还有应酬,我没事,刚好离得近,明后天刚好又放假,想着来接你和棠冬。”
“温棠冬”
孙若嗯一声“棠冬在车上了,她比你先出来,”说着,拉开后座车门,她低头一看周凛白手上拎的东西,笑出来,“这是学校发的吗我看棠冬也拎了好几个。”
“不是,是平安夜,同学送的。”
车门已经打开,棠冬的声音传出来。
车内没开灯,稍暗。
而他站在车外,脑后是一盏路灯散开的光晕,小雪花纷纷扬扬,镀着色,又银光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