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江雪萤的方向能看到,其实池声并未耽误多久。
少年垂下薄而白的眼皮对女生说了点什么。
女生黯然退场。
看。
指尖几乎掐进了掌心里,雪萤内心乱糟糟的,那一个小小的声音还在不断地催促着她。
因为她的存在,他错过多少可爱的女孩子,错过多少因缘。
这一眨眼的功夫,少年已经走到身前。
虽然已经暗暗下定了决心,但要说出这种话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江雪萤轻轻地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开口。
眼皮上却突然落了个冰冰凉凉的东西,
冻得她怔了一下,眼睫一动,打了个寒颤。
忙抬起手把那个东西往旁边推了推。
是冰淇淋。
池声把冰淇淋贴到她红肿的眼皮上,清清淡淡的嗓音也随着响起,
隔着点缀着大颗草莓的奶油冰淇淋。
少年微微倾身,乌发细碎。
修长的指尖弯曲轻扣在她额头,
“你的冰淇淋。”
嗓音淡得轻描淡写,
又漫不经心。
江雪萤抿着唇,闷不吭声地接过了冰淇淋。
池声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淡淡地侧过头看了她一眼。
江雪萤拿着冰淇淋不说话,拿了一会儿,又觉得有点儿奇怪,犹豫了一下,轻轻咬了一口。
还是很奇怪,
可能是心里惦记着事,做什么都有种别扭劲儿。
她含着冰淇淋,轻轻垂下眼睫,像一尊塑像。
就是这些细节,池声对她越好,让她越觉得自己的自私和灰暗。
“要不要我帮你请假”池声问。
她吃了一大口,冰冷的奶油在口腔里融化,冻得江雪萤打了个激灵,有点儿迷茫地抬起眼,
闻言,摇摇头,“不用了。”
虽然冻得她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但效果的确显著,原本混乱的大脑也在这个时候渐渐冷静了下来。
舌尖轻抿着奶油,江雪萤低下眼,言语在喉咙堵了两三次,终于成功说出口。
“池声,你有没有想过考虑一下别人。”
这话一说出口,雪萤觉得自己的舌头都要冻僵了,她磕磕绊绊地,做贼般地飞快瞥了池声一眼,又匆匆挪开视线
池声没有觉察到她的小心思,目光甚至都没放在她身上,
他正看着不远处的墙角。
那里有一只橘猫。
有着温暖的黄色皮毛,正懒洋洋地甩着尾巴盘缩在墙根晒太阳。
“比如”语气听上去还是挺平静的。
很好,是个好的开头。
江雪萤把冰淇淋从手边拿开,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学校里多的的是长得比我好看,性格比我优秀的女生。”
所以
“所以,”一道清淡的嗓音响起,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少年这才转回视线,眼睫如蝉翼,天生微扬的眼角显得冷清利落。
“你酝酿这么久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么无聊的事”
这一句话立刻就把她又堵了回去,雪萤一时哑然,她有些窘迫,指腹紧张地,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搓着包裹着冰淇淋脆筒的纸圈。
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只胖橘猫身上。
慢慢地,尝试着继续开口,“这个世界上的女生
“不要说了,”池声顿了顿,淡声打断她,“我不想听。”
语气斩钉截铁,不留转圜的余地。
可已经开口的话,哪有这么简单就收回去的道理。江雪萤看着墙角的橘猫,默然了一会儿。
“皮皮怎么样”
皮皮也是黄毛的金毛。
“还行。”池声不咸不淡地回她。
没有再继续的意思。
气氛一时间门陷入了令人难以言说的尴尬。
江雪萤微微抿唇,她不傻,当然听出来了池声的刻意冷淡。
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她并不是个行动力强的人,优柔寡断、举棋不定,重度拖延。决定下来的事如果不立即付诸行动的话,决心也像是被吹起的肥皂泡泡一样,轻飘飘地就散了。
所以,
握着冰淇淋的手又紧了紧。
今天不论如何都要表达自己的想法。
可池声似乎太熟悉她了。
熟悉到,还没等她开口。少年忽然一落皙白的眼皮,主动垂眸启唇,“江雪萤,就算你在不喜欢我”
“也没必要把我推给别人吧。”
语气乍一听慢悠悠的。
江雪萤举着冰淇淋,心口一窒。仔细听,她不难听出池声其中故作疏淡的刻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肚子里纠结了千回百转的东西,被池声冷不丁地直接点明,她有点儿始料未及,还没回过神来,第一反应就是否认。
但池声既已开口,就没给她逃避的机会。
“那你现在喜欢上我了吗”
少年垂眸看着墙角的橘猫,继续问她。虽没看她,但态度很明确,话题是她牵的,所以,不论他问什么,也合该由她来好好回答。
这几乎又是个她不能回答的问题了。
她的目光有些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江雪萤只好循着池声的视线,跟着他一起看着墙角的橘猫,
嗓音微不可闻,“我”
一片香樟树叶缓缓落到橘猫脸上,像一床绿色的小被子,将又大又胖的猫脸盖住。
橘猫抖抖胡子,没动,眯着眼继续揣着手趴着。
“你是我最好的”
她的话再一次被池声打断“不要跟我说什么朋友的喜欢。”
池声嗓音平淡而无起伏,却用力地捺下她还没说出口的话。
“江雪萤你应该很清楚,我不打算跟你玩什么朋友游戏。”
说着话的时候,少年终于转过身,冷翘的眼睫,根根分明,薄而白的肌肤上,一颗眼角泪痣,
不偏不倚迎向她的目光,冷淡又招摇。
似乎身体力行地书写着势在必得。
“什么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你要说的就是这些虚伪又无聊的话,那恕我从来就没把你当成过朋友。”
“”
“如果你以为女朋友也算朋友的话。”
就是这样。
每一次都是这样。
扑通扑通。
四周安静地好像只能听见的自己的心跳。
阳光太灼热,也太耀眼。晒在体表,像有火在烧。
江雪萤怔怔地看着眼前,过了很久很久,才别开视线,像被烫到了一样,冷不丁地往后倒退了一步,
张张嘴,喉口干得像快要渴死的鱼。
“是,我也是这么想的。
她用力地深吸一口气,低头看着脚尖。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要受池声的话影响,随机应变地缓缓说出之前匆匆打好的腹稿。
“我也觉得这样的友情游戏很虚伪。”
她是相信异性之间门有绝对单纯的友谊,她跟池声这样的,却明显不在其列。
“其实我一直在想,你会什么时候挑明”顿了顿,江雪萤抿了抿唇,企图用唾液润湿干燥的唇瓣。
这样的友情游戏有意思么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剪不断理还乱。感觉就像房间门里的大象,她跟池声两个人都心知肚明,都装作没看见,可它就在那里。只要大象还在,就永远都是在粉饰太平。
“那么,”池声问,“你想说些什么”
是啊,她想说什么呢。
不知道从哪儿涌出的勇气,江雪萤闭了闭眼,打了个磕巴,“我、我觉得我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好,”
“我们应该稍微分开一段时间门”可能因为太紧张,语序颠三倒四,吞字漏字也很严重,
但好歹是说出来了。
说出去的刹那间门,雪萤的目光一直看着墙角的橘猫。
有些迷茫,有些怔怔。有如释重负,也有内疚,甚至还有一股后悔,
鼻子莫名其妙地酸了。
她简直不敢想象池声会作何反应。
她强迫自己稳定下来,安静地等了好一会儿,这才终于等到少年的清冷的嗓音响起。
“江雪萤,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池声还是没看她,少年垂着眸,一字一顿,像是在留给她重新开口的时间门,
“我的时间门很宝贵,逃课出来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的。”
“我知道。”身子有些微不可察的僵硬,说到这里,已经没有了回头路,江雪萤深吸一口气,
这次是轮到她来打断他了,“所以这也是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我是认真的。”
说完,她就抬起眼,池声的视线看过来的时候,她眼睫动了动,指甲深地陷入掌心,饶是内心慌乱得快要溃不成军,也没有避让,
不知不觉间门,池声已经比她高这么多了,
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和表情。
“”但在这一瞬间门,江雪萤狼狈地侧过头,像只埋在沙地里的鸵鸟,眼圈也不知不觉红了。
她感觉这样很不好,却手足无措地找不到任何解决的办法,
池声眼睫微动,强硬地把她从沙地里给拎了出来。
“是陈洛川吧”语气淡近似无,近乎于轻声自嘲,“因为跟陈洛川闹矛盾了,所以就想要断绝一切恋爱关系”
“这跟、陈洛川、无关。”她生疏、僵硬地提出异议。
“除了他还有谁能把你弄哭”
“能不能不要提他”她终于在这直截了当地对话中节节败退,一路败下阵来。
少年闻言,陡然安静下来,没有再追问。
眼睫如玉兰花瓣拂落,皙白柔软的面容冷得像裁就的一段冰雪,
一字一顿,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字字惊心动魄。
玉兰花被风一吹,
飘落在地。
又被疾风赶着卷入了道旁的排水沟里。
每一个都好像在滴着血。
“我就比、
陈洛川差那么多吗”
风一吹,玉兰花瓣扑簌簌地飘落,像是一场不合时宜的落雪。
落在地上,震耳欲聋。
饭点一过,街头巷尾便迅速地安静了下来。午后困乏,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吃过饭后小睡一场。路上只能看到稀稀疏疏的三两个学生,道边的人家家里偶尔传来一阵洗洗刷刷的动静,
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的
江雪萤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嗓音也有点儿哽,“你很好”
“比陈洛川更好,只是”
她说话的时候鼻音很重,每说一句话,必须要用力地动动眼睫,或者抽抽鼻子,才不至于当着池声的面掉下眼泪来。
只是
只是什么呢只是她不喜欢他
这话说出来连江雪萤自己都觉得残忍。
池声终于在这个时候走到她跟前,“你有没有想过这不公平。”
少年眼睫动了动,“因为被陈洛川拒绝了,心情不好,所以也要剥夺我追求你的权利吗”
“江雪萤,你敢发誓你对我真的没一点感情吗如果你真的对我没用任何感情,我保证不会缠着你”
“可是”她下意识地想要反驳。
似乎看出她还想再说什么,池声漠然地移开视线,神情却脆弱得有种小动物落入陷阱时负隅顽抗般的偏执,“不要再说了。”
“我不想听到什么只是我喜欢的不是你这样的话。”
少年心甘情愿地藏起骄傲,但并不不代表他真是没有脾气和自我的备胎。看着池声,雪萤从来没这么清晰的认识到这一点。动了动唇,她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两个人一时之间门都安静下来,
小巷的日光温暖,橘猫懒洋洋地甩着尾巴也闭上了眼,这一秒,好像全世界都忙里偷闲地进入了梦乡。
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她跟池声隔着短短的几步路对峙。
池声没吭声。
手上的冰淇淋已经化了,黏腻的奶油“啪嗒”滴在手背上,江雪萤也没吭声,眼前这一切像是置身于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中。
直到,自行车的车铃突然撞碎了这里寂静。
有穿着二中校服的男生,飞也般地踩着脚踏板,从二人之间门掠过。
江雪萤匆忙往后想让出一条路来,却一时不察,险些被自行车撞个正着,危机之际还是池声突然一把抓住她,把她往自己这边拽了拽。
江雪萤一个踉跄,就这么直直地栽进了个疏朗清瘦的胸膛。
她有点儿慌地抬起眼。
四目相对间门,池声垂下眼睨她,手上松了点儿力道。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就像是警钟在脑海中乍响。
不应该这样。
身体已经快于大脑一步,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江雪萤已经一把推开了池声。
她动作太大,少年被她推得踉跄了一下,堪堪稳住了身形。
池声指尖动了动,抬起眼,
“”眼尾微翘,漠然冷淡,眼里干干净净,清清冽冽地倒映出她的影子。
什么都没说。
无声胜有声。
她都干了什么
江雪萤怔怔地看着池声,又看了眼自己的手掌。
她无意之间门的动作,已经给出了答案。这一刻池声奇异地安静了下来,琥珀色的瞳仁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连素日里微翘锋锐的眼尾也显得乖顺,白嫩乖张的脸,也显得波澜不惊般的温和。
“你说过,”江雪萤努力不让自己多想。
冰淇淋已经融化成了一滩奶渍,粘在指间门缝隙黏糊糊的。
她低头看手背,看脚,就是没看池声。
就连她能意识到,因为刚刚她显而易见地推拒,有什么东西隐约改变了。
这是最合适的摊牌的契机,错过这个机会可能就没下次了。
“只要我让你走开,你就会走开。”每一个字沉重得就像是在吞石头。
眼泪倒咽进嗓子里火辣辣的疼。
“是。”池声眼睫微微一动,也错开视线,嗓音故作疏淡,清透得像脆弱的琉璃。
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有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漠不关心,袖口下的掌心却悄悄攥紧又松开,“所以你下定决心了是吗”
江雪萤一怔,还没等她开口,却看到少年姿态乖驯,安静又漠然地像是等待着审判。
其实她一直都知道如何伤害他。
少年的爱意太过浓烈,因为本性桀骜,因为摸清楚她并非全然无情,就连爱人也太具进攻性,可自始至终他都为她留有一条退路。
只要她主动开口,
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让他走开。
他就会二话不说,立刻走得远远的。
江雪萤从来没有见到池声这样的神情,
她正欲开口
少年神情僵硬了半秒,忽地故作无谓般地低下眼,“那如果,我求你呢,求你再考虑考虑”
“池声,”江雪萤轻轻地打断他,“我们分开吧。”
“请你,暂时不要再来找我了。”
下一秒,整个世界像被按下了静音键,骤然安静下来。
阳光就像是无声的落雨纷纷扬扬。
少年身姿清薄,眼睫低垂,看不清表情,却像只被雨淋湿的湿漉漉的小狗。
话一说出口江雪萤微微一顿,突然觉得有些后悔。
池声的反应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言辞失当,可能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决心,她难免将话的份量说得更重,却没想到这样对池声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样的伤害,
时光好像骤然被拉得很长,眼前的这一切就像是电影里男女主人公决裂前的画面。
池声一直没回复她。
江雪萤抿唇,心底忽然涌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不是这样的。
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地说着,她虽然想跟池声说清楚,但从来没想过要跟他决裂,
大不了跟池声回不到从前,大不了关系变得生疏,可她从来没想过会就此成为陌生人,池声的态度却好像她既然要踏出这一步,就没有回头路。
也就这时,池声突然终于又有了动静,
眼前的少年眼睫低垂,血色骤然脸上急速褪去,苍白的面色神情却很淡,淡到近乎漠然,
“我明白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心里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重,就像化不开的阴影,江雪萤动了动僵硬的唇瓣,下意识想辩解,“我是觉得,我们可以保持一段时间门的距离,给大家一段冷静思考的时间门。”
越说她越难受,每说一个字,眼泪就啪嗒掉下来一颗。可她低估了少年的骄傲,就像是一生只爱一个人的凤凰,为爱而生,无爱则死,没有任何折衷的中间门选项,浓烈到哪怕就此焚尽此身,粉身碎骨。
这一次池声一直没出言打断她,垂着眼皮安静地等她说完了才抬起眼。
姿容如雪,神色冷清,眼角的小痣敛在细碎的发间门,唇瓣微动,
“我说过,只要你开口。
“如果这是你期望的。”
微哑的少年音色轻得像浮在阳光上一样,带着些刻意地满不在乎,
“我会尽力去达成。”
“从今天起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话已至此,言语也苍白。
四目相对间门,少年眼睫微动,一眨不眨,定定地只看她最后一眼,便转过身,
却在走出几步路之后,又顿住脚步,仿佛想起什么,微微侧身,垂眸道“江雪萤,别喜欢陈洛川了,如果觉得太累,就换个人喜欢吧。”
她不是这个意思。
然而池声并没有给她机会,江雪萤呆呆地看着手里化掉的冰淇淋,看了很久很久,又抬头看了眼池声的背影,
她让他走开,他尊重她的选择,真的走开了,少年身姿清瘦,一直没回头,分明挺直了脊背,却好像突兀支着的孤木,
江雪萤远远地看着,眼泪夺眶而出,她忙撇下头,脖颈弯了下来。眨眨眼,眼前模糊成一片,像下了场淅淅沥沥的雨。
她好像又做错了什么,
紧攥着软塌塌的冰淇淋,她慢慢抱着膝盖蹲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
每一次。
好像总是这样。
总是好心办坏事,
奶油黏腻得连手指都有些张不开。
像是有什么东西渐渐脱轨,超出自己本以为的掌控,
她以为只要说清楚,或许能找到一个折中的办法,可青春期的少年太过年轻,太不成熟,
包括她,也包括池声。
她不知道的是,语言也是有力量的,对越重要的人便愈是如此,
哪怕是未经深思熟虑的任意一句话,都能轻而易举地摧毁一颗骄傲又赤诚的真心。
她更不知道的是池声对她的感情或许远没有她所想的那般浅薄,少年早熟,自始至终都很明确自己想要的。
最重要的是凭什么要以年纪来定义喜欢的浅薄与幼稚,感情不能被定义,反而越是少年人的感情,便也最浓烈纯粹。
这是江雪萤跟池声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冷战,也是这十年的空白前最后一次冷战。
唯一一次,最后一次。
如果时间门能重来,二十八岁的江雪萤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说出那天这一席话,
在这之前,她也从来不知道原来她和池声之间门关系会以这样荒诞的方式走向陌路,逆转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