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中八刀是自杀”的自杀这形容,未免太过讽刺了。
江离摇了摇头,说“也没有这么简单粗暴。”接着,他给湛兮形容了一下冯昭仪的死相,又说“如此乍一看的话,似乎确实就是自杀。”
自杀湛兮沉吟了一会儿,没说话。
他沉默地看着他请来的工匠们正努力地按照图纸拼装这些游乐设施,在他眼前来来去去的忙碌,但是虽然他的眼睛是在看着他们,他的心却在想别的事情他在复盘整件事情的经过,从江离和甄道藏发现树上的酒的味道开始。
中途湛兮又问江离“那位上官夫人送出去的十瓶烧春酒,你们调查的怎么样了”
说到此事,江离就似乎有些好笑,顿了一顿才说道“昨天夜里就带着甄夫人连夜调查过了”
上官夫人送酒的对象没问题,正如甄道藏猜想的那样,都是给丈夫的亲朋故旧们,送上剑南当地的特产,里边就有绵竹烧春酒。
昨天夜里,江离带着专用狗鼻子甄道藏,一家一家地去查人家的库房。因为上官夫人刚把酒送出不久,很多人家也没来得及喝,他们实实在在地查探了十户人家的库房,甄道藏忍着头痛细细嗅了十瓶酒,分辨其中不同。
“其中一瓶的酒香远不如其他九瓶的醇厚,它应该就是被掉包的拿一瓶了。”江离猜测地说。
江离正等待湛兮的回答,却不料湛兮突然疾步往前走“诶诶诶停下停下,那一块不是这么装的”
他沉默地看着小国舅上前,和工匠们比划“得先这样,再这样,对,最后才这样看,这不就稳固了吗”
工匠们夸赞小国舅实在厉害,实力不逊色于工作了几十年的木匠们,这玩意儿湛兮操作过后,他们能理解,但湛兮不先自己弄一遍,他们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还能如此。
这大概就是脑子与脑子之间的差距吧。
湛兮回来这边的时候,问江离“你发工资了没有”
“什么”
“月钱,领到了吗不是说要请我去神仙居吃饭”
江离抬头看天色,想着这几日永明帝让他休息不当值,当机立断地发出邀请“走吧,请国舅爷赏脸,让小的请您大吃一顿。”
一皇子正拉着太子偷偷摸摸地往万春阁前进呢,中途先派出去打探的小太监回来了,汇报说是国舅爷已经出宫去了。
“啊怎会如此”一皇子失望了,小脸一下子垮了下来。
太子无奈地看着他“那原路折返孤继续陪你玩五子棋。”
一皇子瞅了瞅他“都出来了还回去啊,我才不要。大哥不是你说小舅舅有事情瞒着我们不如我们偷偷去看”
他还是以为太子刚刚说的,是万春阁那边奇怪的木质部件们已经热火朝天地组装了起来,还传来了不少风声的事情但太子说的并不是此事。
“孤说的不是万春阁这边的事情。”太子说。
而且自从知晓万春阁那边,是曹国舅精心为他准备的惊喜后,太子就很努力地没有再去打听万春阁的事情了。像他阿耶那样,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让值得的东西,在它最合适的时候,给他最大的宽慰。
“不是万春阁,那是什么”一皇子满头问号,“小舅舅又偷偷摸摸吃瓜,瞒着我们吗说起来,今天确实有点奇怪哦,昭容姐妹两一大清早地就跪在殿外求见呢,她们是犯了什么错吗大哥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啊,怎么好像就我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不公平”
太子回头看着弟弟的那好奇心要从眼睛溢出来的脸,有些无奈“你刚刚说昭容姐妹”
一皇子对他大哥的疑问没有丝毫敏感度,坦然地回答“对啊。”
“只是昭容姐妹么”太子继续问。
一皇子不耐烦地瘪了瘪嘴“大哥你干嘛啦颠三倒四地问我,就是昭容姐妹啊她们和我们长得不一样的,从西域还是哪里来的外邦人,你忘记啦”
太子对自家弟弟的迟钝感到无力“那你有没有想过,冯昭仪呢她为什么不在”
按理说,冯昭仪和昭容姐妹不说形影不离,但到底是住在一个宫殿里头的,而且如果是向贵妃娘娘请安,通常都是一起出动。
退一万步说,就算只是昭容姐妹犯了什么错,为了那点面子情,冯昭仪也该帮忙一块儿求情,而不是让昭容姐妹跪在立政殿外,她自己消失不见。
“除非”
一皇子眨了眨眼“除非什么”
太子没再说下去了除非昭容姐妹两个犯了什么天大的错,又或者是冯昭仪已经死了。
昭容姐妹从外邦而来,日常若说不上如履薄冰,但至少是小心谨慎的,她们犯不着能闹出什么杀头大祸。
既然不是前者,那就只能是后者。
“哎呀大哥你有话直接告诉我,你又这样,说一半,留一半,讨厌死了”
“走,我们直接去问阿耶和贵妃娘娘。”
“啊”一皇子迟疑了,“他们会告诉我们么”
“可以先旁敲侧击地打听到一点点,然后我们自己整合已经知道的某些信息,再进行合理猜测。”太子说,他思忖着自己应该教一教弟弟了,不能任由着他这样“烂漫”下去。
可是面对一个他人求而不能得的,天生的权谋怪物发出来的授课邀请,一皇子却犹豫了,纠结了。
他嗫嚅着嘴,小心翼翼地看太子,说“听起来好复杂啊,大哥,要不然你自己猜,猜得差不多再告诉我吧”
太子面无表情,深呼吸后,他直接暴言“那你以后根本就吃不上新鲜的瓜”
一皇子被会心一击,悲伤落泪“呜呜呜大哥你怎么可以这样诅咒我你好过分”
没一会儿,湛兮就和江离坐在了神仙居的雅间。
湛兮随意点了几个原身记忆中的招牌菜,江离再加了两个他想要尝一尝的菜,之后就是等待上菜了。
江离看着百无聊赖在撑着下巴看着窗外发呆的湛兮,问道“小国舅爷为什么不问一问,那十户人家中,是哪一户人家的烧春酒不对劲呢”
“因为知道是哪一户人家也没有意义啊。”湛兮说。
上官夫人正常给丈夫的亲朋故旧送剑南特产伴手礼罢了,其中一件东西被人莫名其妙掉包了,这能说明什么难道还能说明人家不对劲和乱党勾结吗这未免也太过飞来横祸了。
抛去上官雄的私德都不谈,他能成为剑南东川节度使,那就说明他不仅有能力,还是深得永明帝信任的。
那十户人家有没有问题先不说,前脚上官雄妻子给人家送礼,后脚永明帝就大张旗鼓去搜查人家,怀疑人家不对头,那上官雄得怎么想
思及此处,湛兮就好笑“那无病小子,还当真是坑爹。”
原剧情里上官雄的死,恐怕和上官无病脱不了干系,而现如今,上官无病也是逮住了机会就坑爹。但实际上这事儿和上官家应该无关,否则的话,上官无病隐瞒都来不及了。
而且按湛兮的复盘而言,那十户人家没问题的可能性居多。
“为什么”江离问。
菜已经上来了,江离没有动,他就这么平静地看着,好像那一大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色,对他就一点儿诱惑都没有。
江离见湛兮还在看自己,便解释道“小国舅爷不必顾忌在下,在下因为家中失火一事,嗅觉和味觉都不甚灵敏,并不是这菜有什么不对,您先吃吧。”
“你是问为什么我和姐夫,都觉得那十户人家和此事无关吗”湛兮夹了一块烤肉,“姐夫是不是叫你无需再往下查了”
“确实如此。”江离颔首,顺便给湛兮倒了一杯茶。
“因为太突然了,”湛兮说,“从甄夫人发现你常待的那棵树上有烧春酒的味道开始,一切都太突然了。这一套下来,我看着不像是什么经过深思熟虑后搞出来的阴谋诡计,倒像是临时发现了什么东西,干脆将计就计地将临时发现的东西利用起来,达成自己最初的目的,还能给你们添点堵。”
江离其实自己已经隐约有什么猜测了,但还是想要听一听旁人的分析,尤其是这位年仅十一,但智多近妖,还和他很是投缘的小国舅。
于是,江离说“在下愿闻其详。”
湛兮沉吟了一下“剑南的烧春酒应该是那个神秘人临时发现的一个小意外、小惊喜。”
“他最初的目的,大概就是杀了冯昭仪,以此杜绝你们根据京城这边的蛛丝马迹,追查到他的身上去的可能性”
湛兮开始将自己的猜测揉碎了说
神秘人还留在京城,目的是想要观察敌人追查自己已经到哪一步了,而生性谨慎的他,还打算一不做一不休地将知晓自己底细的冯昭仪除掉,如此才能确保自己不暴露,一切都万无一失。
而在他做下这个决定不久后,恰好上官夫人和上官无病回京城来了,这个神秘人应该是无意之间,路过那上官无病和太子和一皇子这三个小孩偷喝剑南烧春酒的现场,他闻到了格外诱人的酒味。
被勾起馋虫的同时,他心底里勾勒出了一个非常冷酷又毒辣的阴谋。
以上就是湛兮猜测的意外。是的,上官家只是一个莫名其妙被卷入阴谋中去的而已,他们与此应该无关系。
上官夫人将剑南的烧春酒送给了十户人家,那些都是她丈夫上官雄的亲朋故旧。
这个神秘人他随机偷走了其中一壶酒,既满足了自己的口腹之欲,又给这些人埋下了一颗大雷,还能故意引江离上钩。
等江离顺着线索追查,他再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弄死冯昭仪。
如此一看,江离仿佛就是抓到了线索,线索又被迫断掉一般,实在是令人抓狂。
但线索似乎又完全没有断掉,江离会不会忍不住猜想,那户烧春酒被偷梁换柱的人家真的和此事毫无干系吗
“他本来就没打算让冯昭仪活着的,发现烧春酒后,才临时做了个套,故意引你上钩的,在你注意到冯昭仪后,再杀冯昭仪”
湛兮顿了顿,忍不住笑嘻嘻地问“江离,你自己估摸一下,这看起来像不像是在故意折腾你呢在这家伙看来,冯昭仪本来就必死无疑的。但他灵机一动,又废物利用了一下,拿着必死的冯昭仪,来遛狗似的遛你玩哦”
江离“”
“从故意跑你常待的那棵树上开始,哦不,姐夫身边得他信任又生得俊朗的男子也不止有你一个,所以,应该说,从他在会稽公主面前打扮成你的模样开始,一切都似乎是冲着你来的,他对你的恶意简直要隔空溢出来了。”
江离眼神复杂得简直难以用语言形容,他无语又无奈,苦笑了一下,问湛兮“在下还有这等脸面”
“咦你说宗室里藏着的大鱼吗那个的话你想多了,人家冲着皇位这天下最顶端的权力去的。”
湛兮摆了摆手,一脸的“你可别那么自恋了老铁”的模样,说“我的意思是说,那个被香茅草腌渍入味的、故意模仿你的,嘴馋偷人家酒喝的家伙,他个人是他个人啦,对你意见很大的样子。”
江离沉默地喝酒,虽然其实他已经喝不出什么明显的味道了。
“当然啦,他这临逃命还搞出来的一波骚操作,技术还挺高的。”湛兮还在思考着。
他笑嘻嘻地给江离分析“看在你请我吃饭的份上,我免费给你讲一下这种下作家伙的脑回路。一来,要是我姐夫怀疑那十户人家不对劲,那感情好,直接离间我姐夫和他重视的臣子之间的关系。”
江离若有所思地颔首,觉得湛兮说的有道理。
“一来,要是我姐夫敏锐,表示不追查了,你查到一半不给你调查下去江离,你是不是心里不得劲这样的话,那他捡不到西瓜也捡到芝麻了,起码能离间你和我姐夫嘛”
对永明帝而言,上官雄那样的重臣很重要,那难道说江离就不重要了吗绝非如此,就帝王的安危而言,江离这样的不良人就是他最后的防线了,哪里会不重要
所以湛兮说,那个藏头露尾的家伙,手段非常下作,他玩弄的是人心。
湛兮懒洋洋地支撑着下巴“你和我姐夫要是实在非常君臣得宜,难以离间的话也没事,反正他又没啥损失咯,还在临走前,遛狗似的把你遛了一通了,也叫你难受了,他一定非常快活无本的事儿”
“扮成你的模样去引诱会稽公主也好,故意在你常待的树上留下线索也好,似乎都是在配合着完成某个计划的同时,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条件,尽全力地给你埋雷,离间你与你的君主,膈应你”
“江离,你有这么招人恨吗”这一点,湛兮真的好奇,“你从前都做了什么仇家很多吗”
“行走江湖,难免会结交一些仇家。”江离平静地说,“但是从前我也没有见不得人的,我离家后拜了师父,师父被杀手组织杀了。我隐姓埋名,加入了杀手组织,学了他们的本领,在他们觉得我可以接任务的时候,我领着其他想要反抗的杀手,反屠了他们组织就不复存在了。”
“后来我找到了那个土匪窝,替我阿耶报了仇。再后来,我就回来京城了”
江离停顿了下来,似乎是在回忆什么,在思考什么,最后却也只能摇了摇头“我实在想不到有谁这么恨我。”
“你当然想不到,人家习惯藏头露尾,当阴沟老鼠,哪里会和你正面交锋。他也就搞这些见不得光的小手段,企图叫你难受罢了。”湛兮随口安慰。
“小国舅爷所言有理,那么此事便如圣人所言,不再追查了么”江离静静地看着杯盏中波动不定的酒水。
“查他这么一个交接人做什么,”湛兮看透了这些把戏,实在懒得理,“还不如等宗室族老那边给我姐夫汇报自查的消息呢”
“在下可能确实不太擅长玩弄人心吧”江离低声喃喃着,而后冲湛兮笑了下,“不过诚如国舅爷您所说的,旁人有聪明的大脑也不要紧,毕竟我有迅疾的刀剑”
“诶这样想就对啦”湛兮快活地拍了拍江离的肩膀,“只要你看透这一切,不要掉进情绪的陷阱里,他搞出来的,全是白费力气”
江离还要在沉思什么,湛兮道“别想了,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江离一愣,笑了“好个事已至此,先吃饭。”
饭后,湛兮走出雅间时,还往背后挥了挥手“你这一顿饭,请的值得吧”
“多谢国舅爷赐教。”江离的轻笑随风散去了,雅间空无一人。
江离回了紫微城,准备到不良人值班的地点,换身衣服,然后去永明帝那儿自主加班当石柱子,结果他发现值班的小房子居然是亮着灯的。
走进去一看,某位爱着青衣的贵夫人,正就着油灯,还在努力狂刷不良人的过往资料。
甄道藏听到动静抬头,与江离四目相对。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江离,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了轻松,于是问到“你这是得了谁的点拨”
江离有些惊讶“甄夫人这是特意在等我”
“我来值班房找点资料,顺便大发慈悲地点拨点拨你那榆木脑袋,没想到你也没那么榆木,还会主动找外援呢既如此,便算是我多事了。”
甄道藏施施然起身,整理桌上的东西,看样子是准备走人了。
江离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抬起手臂,向甄道藏行了个礼“在下无碍,多谢夫人如此挂心。”
甄道藏走到门口,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平静道“我还是希望我们这立在三端的人,能和谐共事到年老力衰,而后时机到了,再一同乞骸骨,得个善终享受退隐的生活。要是缺了你,不良人便会失衡,失衡则会给我带来风险。”
江离默默地听着。
而后,对方却话锋一转“最重要的是,你什么时候教我习武”
江离讶异地抬眸看去,只见甄道藏财大气粗地一挥手“束脩要收多少,任你开价”
“夫人富贵。”江离好笑地拱拱手。
这个夜晚,有很多人没能睡着。
京郊荒野处停留着一辆毫无标识的马车,赶车的似乎是个不起眼的老头子。
这老头子警惕地东张西望,并忍不住和马车内部的人商量了起来“小少爷,咱走吗”
车厢里传来了一声轻笑“再等等吧。”
月色渐浓,驾车的老头子越来越紧张。
车厢里终于传来了某人懒散的声音“还没消息来,看来他们确实君臣得宜啊走吧。”
怎么会又失败了呢他思忖着,这世间当真有谁的心,能挡得住接一连三的离间计么
而且,江离这种人凭什么能得到信任
京都,姚宅。
夜深了,但姚鹏举的书房依然灯火通明。
姚太爷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上阶梯,而后,敲了敲书房的门。
里头没有反应,姚太爷又敲了敲门。里头的姚鹏举似乎终于被打断了思绪,很快就打开了门。
“祖父,您怎么还没睡”姚鹏举去搀扶姚太爷。
姚太爷没要进去的意思,站在门口,看着他书房内那堆叠的资料,如同高山。那一些细密的文字,都仿佛在他眼中化作了孙儿的汗水。
“月月啊,你乐在其中吗”姚太爷问。
姚鹏举沉默了一下,说“我似乎找到了一点希望了呢祖父,这或许确实就是我完成夙愿的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
姚太爷点了点头“既如此,你且就真心追随小国舅。此子不凡,城府甚深。当初他当机立断地打消众人对你的怀疑,如今又将你拽离了那旋涡,让你远离官场又得以乐业”
“但是月月,这还不够,无论他是作何打算,你又是何等想法,你终有一日是要回到那官场去的。所以你得自己使力了,要彻底磨灭那些人对你女儿身的怀疑。”
姚鹏举抿了抿唇“我明白祖父的意思,可是以我如今的情况,娶了谁家的姑娘,都是在祸害人家,我不愿如此。”
姚太爷没有责备姚鹏举,只是目露欣慰地抬手,姚鹏举配合地弯下腰来,让老者颤颤巍巍,枯如树枝的手温柔地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月月啊,你做的已经很好了。你不比这世间任何男儿差,便是你兄长还在世,想必你也不会逊色于他咳咳咳咳”
姚鹏举着急地扶住了老者“祖父,您快去休息吧”
“要记着自己的初心,”姚太爷咳嗽着,“祖父很开明的咳咳,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东宫。
一皇子让守夜的宫女太监收声,他自个儿大半夜幽幽地推开了太子的房间门,然后,趴在太子的床边,幽幽地出声“大哥大哥你睡了吗我睡不着”
被耳畔忽然传来的声音吓得直接惊坐而起的太子“”
一皇子把他大哥吓醒,一点儿愧疚都没有,侧着趴在床边,眨巴着眼睛瞅着太子,那肉乎乎的脸蛋儿压在床沿,可爱极了。
披头散发的太子终于反应过来了,无语地伸手过去,摸摸那被床沿挤压出来的一皇子的脸蛋肉,手感极好,他问“一弟,你这是要吓死孤么”
这时候,太子的被褥里钻出了一颗黑漆漆的脑袋,这圆滚滚的脑袋上镶嵌着两颗会发绿光的眼珠子。
“嘤嘤嘤”於菟狗哈着气过来蹭了蹭一皇子的脸。
而跟着一皇子一路过来的青雀狗,还在床榻下边焦虑地蹦跶着,它只有跳起来的时候,才能看见床榻上的它的兄弟。
一皇子一把将青雀狗抓住,分开它的粗壮的四肢,然后直接盖在了自己的头上,继续趴在床边,忧伤地和太子说“大哥大哥我睡不着,怎么办。”
太子无语地看着弟弟又戴上了他那黑毛毡帽。
青雀黑毛毡帽狗趴在一皇子的脑袋上,还快活地冲太子抬了抬脑袋,一副想要过来舔他一脸的模样。
太子把弟弟的“毛毡帽”摘了下来,放到床上和另一条小狗会和,问一皇子“那你想怎么样”
“我们去夜探百花宫吧”一皇子立马兴奋了。
太子默默地瞅着他,斟酌着说“冯昭仪刚死在里头,据说死相凄惨,昭容姐妹两都搬到另一座宫殿去了你要和孤两个人去夜探百花宫”
“对啊对啊,他们都走光了,这不是刚刚好吗”一皇子继续兴奋,“阿耶和阿娘都不肯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那我们两个自己去看,说不定会有什么新的发现呢小舅舅吃瓜也不带上我们,等我们在百花宫找到了什么线索,我们也别告诉他,急死他嘿嘿”
太子“”
“大哥大哥你怎么不说话”一皇子着急了。
太子思量着措辞“孤觉得你的计划不可行。”
一皇子狐疑地瞅着太子“为什么不可行你下床来,穿上鞋子,现在就可行大哥,你不会是怕鬼吧”
太子像是被戳到了一样,乍起“胡说八道,孤怎会怕鬼”
“那你为什么不敢和我去百花宫”一皇子虎视眈眈。
“那、那是”太子眼神开始游移了。
一皇子苦思冥想了一下子,灵光一闪,有注意了“要不然我们把上官无病召进宫来,叫他一起去要是真的有鬼的话,我们就把他丢过去挡住鬼,这样我们就可以顺利跑掉啦很安全的”
太子“”真是孤的好弟弟啊,这一回没想着抓着大哥去挡住前面了呢,令人感动。
湛兮早睡,但没能早起。
中午湛兮起来,院子里新打好的分层猫窝上,已经窝着好几只猫了,湛兮还瞧见了三花猫和狮子猫。
“它们啊,也就在老虎回来之前会在那儿躺一躺,等老虎回来,它们全作鸟兽散。”田姑姑笑着说。
湛兮笑着应答了一句“老虎确实霸道。”
这时候管家过来了,他是来替崔恪送信的,信中说他和张宝珠的婚期已定,就在来年开春,希望湛兮能降尊纡贵地参加婚礼。
湛兮都看笑了,翻来覆去看那信笺,红色的这玩意儿该不会是张宝珠准备的吧乍一看和婚礼请柬也没什么区别了。
“来年开春的事情,早着呢,他那么急做什么”湛兮随手将这信笺放在了桌上。
田姑姑在旁边看着,但笑不语,可不得急切地早一些
又不是给自己的亲朋好友下帖子,对方越是尊贵,你越是要提前预约对方的时间,否则婚礼将近,再临时临忙地送请柬,可不一定能请得到贵人。
崔恪还让人送来了一批颜料,补足了上一回给湛兮买颜料时机不对没能买到的那几样。
湛兮检查这些颜料的时候,管家领着姚鹏举过来了。
姚鹏举向湛兮行礼“见过国舅爷。”
“你来得正好,”湛兮说,“且随我到书房去。”
姚鹏举颔首,缓步跟在湛兮的身后,然而到了书房,进门的时候,姚鹏举却愣在了当场。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书房大门顶端挂着的牌匾,不是牌匾的料子问题,这木料是好木料,雕工也是好雕工,也不是牌匾的字写的不够好,这字潇洒飘逸,有自己的风骨,问题在于这个牌匾上头写着的字的内容
咸鱼居
姚鹏举震惊地望着,张了张嘴,又闭上,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湛兮进去了发现他没跟上,又出来,然后就瞧见姚鹏举盯着自己的牌匾发呆,湛兮得意洋洋地发出了“嘿嘿嘿”的笑声“怎么样,我的字,好看吧。”
姚鹏举无语凝噎了半晌“字是好字,但是国舅爷,您这”
对上姚鹏举那欲言又止的眼神,湛兮潇洒地伸出两只手,把脑壳两边的头发往上一蹭,帅气逼人道“成为一条咸鱼,这是我的终生梦想”
姚鹏举“”对不起,我好像真的不是很能理解。
“云翼快进来。”湛兮也没有要跟他详细解释的意思,自顾自地又进去了,姚鹏举无奈,只能跟在后边,努力忽视有人的书房居然取名“咸鱼居”这件事情对他造成的精神污染。
“你且和我大致说一下玻璃工坊的交流大会的情况,”湛兮说着,搬出了一大沓纸,“这些就是我给你们准备的,关于未来玻璃出口的发展计划”
“国舅爷,您这是”姚鹏举惊讶地看着他,“闭幕大会,您不到场了么”
“应该是去不了了,”湛兮摇了摇头,说,“我这段时间忙着准备小太子的生辰礼物。问题不大,我已经将东西都写好了,大家都是聪明人,想必你们再开个十天半个月的会,一定能领悟我的意思的。”
“总而言之就是一个方向高端市场。”湛兮开始翻找东西,一边找,一边和姚鹏举说道,“外邦的玻璃,正如我们的瓷器。稀少的才珍贵,故而我们的瓷器到了外邦,会受到贵族的追捧。而如果我们的玻璃想要进入他们平民百姓的日常起居,抢占低端市场的话,可能性有没有暂且不说,最重要的是远航运输,如此薄利,再怎么多销也无法盈利。故而,我们只能让我们的玻璃,成为贵族们的身份象征。”
湛兮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他抽出一张纸,指着上边他画好的某个名为玛利亚的圣母画像,说道“没有任何情况,能让一个普通人,比一个虔诚的信徒更愿意为自己的神明花钱。”
姚鹏举震惊地看着那个金发碧眼的外邦人的画像“您的意思是”
“没错”湛兮冲姚鹏举眨了眨眼睛,“就和你想的一样产品尽量往他们的审美情趣,亦或者说,直接向他们的宗教靠拢比如这幅画,我们不是已经掌握了好些个颜色了么打磨出铁片,让其弯曲勾勒出神像的轮廓,继而逐块浇筑不同颜色的玻璃”
姚鹏举终于明白这幅神像为什么被细细密密地切分成那么多块了
他看着湛兮,一时半会儿居然说不出话来。
湛兮挑眉,笑了“你看什么”
湛兮指着圣母像“这是他们神灵,但只是我的生意。”
“神明当真有那么重要么祂们坐在神台上,俯视芸芸众生,凡俗生灵的生老病死与他们何干呢唯有为百姓请命,为天下奔走之人,才当得上是人民的神灵”
“至于他们,”湛兮指了指画像,轻笑出声,“都是生意。”
湛兮还没有把话说绝,我们只是卖具有高端审美情趣的艺术品,成本就在那儿,收割的是富贵得要流油的顶层贵族阶层。
哪有他们自己人坑自己人那么狠辣,直接无本万利地向底层平民百姓兜售“赎罪券”呢
姚鹏举好像陷入了某个光怪陆离的幻境中,他看见有漫天诸佛,言说要塑金身,他看见有哀哀生民,白骨露野
最后这怪异的旋涡,扭曲成湛兮振聋发聩的一句话“都是生意”
“外邦、本邦,于祭神一事上,又有何差距呢”姚鹏举问。
湛兮道“那差距可太大了,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总之,这一堆,就是我们未来的市场计划,你且和其他玻璃工坊的人继续开会去,对于此次交流大会所商谈出来的关于专利问题的合约,将有工部的人负责”
湛兮已经进入工作状态了,而姚鹏举却似乎还在纠结他所不能理解的事情。
“国舅爷,我们如何才能让百姓明白,填饱自己的肚子,比为神像塑造金身更重要”姚鹏举忽然问。
湛兮整理资料的手一顿,而后回眸看了他一眼,笑道“当然是让他们填饱肚子之后。”
姚鹏举站在原地,眼神空茫地呢喃“我不明白。”当让他们吃饱肚子之后,他们才能明白自己吃饱最重要,这是何等荒谬的悖论
“唔,怎么说呢,”湛兮坐在案牍前,手指开始摩挲桌面,“这么说吧,当让他们填饱肚子之后,没有了饥饿这项对生存最可怕的威胁,他们才能拥有对知识的渴望。而当他们能如同现在的你一样,掌握知识的力量,观览古今诸事,聆听圣人训言,他们便能勘破诸事皆可寄托于神灵的迷障了。”
“所以,云翼,你今日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因为你在做的是,让这些尚未能拥抱知识的百姓们,可以填饱肚子你距离你想要的,又近了一步”
姚鹏举今日又被湛兮打了满满一身的鸡血,抱着资料往回走。
路过客厅的时候,他瞧见了桌面上放着的红色信笺这是什么婚礼的请柬吗
思及昨夜祖父的告诫,某些迫在眉睫的事情正压在身上,宛如巨石一般叫人喘不过气来,姚鹏举忽然觉得怀中的资料很重很重,他的心更是开始不断地下沉。
难道说,非要成亲不可吗
送走了姚鹏举后,湛兮慢悠悠地进宫了。
让人意外的是,永明帝和曹穆之说一皇子在东宫,还说他们今日召上官无病进宫来玩了,这会儿应该都在东宫和狗子玩耍。
可湛兮到了东宫,却发现一皇子和太子并上官无病都不在,只有青雀狗和於菟狗在精美的大笼子里热情地朝他“汪汪汪”。
湛兮在空荡荡的东宫晃荡了一圈,当真没发现三个小朋友的身影“哦豁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来,你们两个来告诉我,太子和大虫儿呢”湛兮随意揪出来两个太监。
那两个小太监颤颤巍巍的跪了一地,话都没说,冷汗先下来了。
湛兮一看这神色,便知道事情不对劲,脸色倏地冷了下去“他们去哪儿了快说”
原先他还以为这三个小孩子晓得他进宫来了,是在跟他玩躲猫猫呢,现在一看,哦豁他们瞒着他不知道去干什么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