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把一个人放在心上太久以后,只是从对方的一颦一笑,都能窥见她心里的想法。
梅霄云也不例外。
很早以前梅霄云就知道,甄真在感情面前极其迟钝。
在其他方面,她都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孩,唯一的例外,仅止于爱情。
甄真第一次和自己姐姐碰面的时候,梅霄云还有些心惊胆战,生怕姐姐不小心说漏了嘴。
如果自己的心思竟然还需要通过别人让对方知道,梅霄云觉得这是一件非常不礼貌的行为。
不过,他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姐姐更感兴趣的是帮自己的女儿打听提分的方法,至于偶尔的试探甄真估计压根没听懂,也没在意。
事情的转机,是因为自己一次无意间的说漏嘴。
那天是甄真的生日,偏偏正好碰上一大堆事情积压在一起,她忙得脚不着地,自然压根都想不起过生日这回事。
虽然悄悄做了布置,但梅霄云也已经做好了不能一起过生日的准备,看到手机上的信息,也并不觉得意外。
他无奈把花了一个下午做的生日蛋糕放进了冰箱,留言了一句“生日快乐”,那边也很久没有回复。
甄真向来就是这个样子,一忙起来什么事情都不记得了,连好好吃饭都做不到,就更不用提回他的消息了。
梅霄云无奈地清理了一遍准备好的生鲜和果蔬,这些原来都是给她过生日准备的,七八人份的食物今天是肯定用不上了,其中不少只能送人。
梅霄云把东西整理了两个网兜,顺手准备送给楼下邻居。
他和甄真现在都在京城,因为贪图工作方便,还是住在很早之前买的那套平层里,梅霄云楼下住的是一对老夫妻,两位老人十分恩爱,梅霄云经常能在楼底下看见两个人互相搀扶着慢慢散步,那幅相濡以沫的画面,总让他忍不住停驻在原地,注视良久。
后来慢慢熟了,梅霄云才知道二老的儿子女儿都在国外工作,平时很少回来,两位老人年纪又都大了,所以他有空的时候也会照拂一下楼下,比如帮着提一下重物,或者送点自己做的食物过去。
但是这天他敲门的时候,只有老太太来应门,看起来精神也不太好,说是自家老头子早上起来的时候不舒服,已经送到医院去了,她回来收拾点东西,等下就继续去陪着老头子。
在医院的情况大约也不太好,老太太平时是个最幽默豁达的人,这时候也忍不住黯然神伤“年纪大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走一个,留下另一个在这世上,是最孤单的事。”
梅霄云一阵默然,不知道怎么安慰,但心里也清楚,老太太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也不需要太多安慰。
“我正好现在有空,开车送您去医院吧,要是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直接跟我说,不用怕麻烦。”梅霄云说。
老太太连连说感谢,又说不用担心他们,她已经跟国外的儿子女儿都打了电话,他们都答应会尽快赶回来。
看起来,老先生真的已经很不好了。
坐在车上的时候,老太太的精神也有些恍惚,梅霄云问她在哪家医院的时候,她也时不时反应不过来,又或者突然一下惊醒,问梅霄云刚才有没有说什么。
看见梅霄云摇头,老太太忍不住苦笑起来“年纪大了就是没记性,明明知道老头子现在在医院里,又总觉得他还坐在我边上,正跟我说话呢。”
然后,她又忍不住跟梅霄云说起自己和老头子年轻时候的事情,仿佛只要嘴巴不停下,脑袋就不需要想那些不愿意想的事情。
“我们两个是家里订的娃娃亲,我比他大三岁,说是女大三抱金砖,我们两个从小感情就好,小时候我阿娘想给我裹脚,还是他一口气跑了几公里的路,去求了他阿爹过来说情,才没让我受这份罪。”隐隐约约间,时间好像一下子倒回到几十年前,她还是个梳着小辫的小姑娘,老头子也还是那个穿着长马褂的少年,拔足跑在家乡的小路上,急得甚至跑掉了一只鞋也没发现。
说着说着,老太太脸上忍不住带起了笑意,又似乎看到那个少年趴在墙头偷偷看她,可只要她一往那边看,少年又急急忙忙的缩回去,只唯独扒在墙上的一双手露了马脚。
“后来他去县里念书,然后考到省里,又后来还去京城上了大学,那年代,也不知道有多少学生,念了书就跟家里闹着解除婚约,说是不能接受旧时代的老式婚姻,还有一些,甚至直接在外面就跟那些进步女学生结婚了,家里的糟糠妻,连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老太太一阵叹气,大约她同乡的朋友里,就有人有类似的遭遇,“我那时候还没有过门,年纪又大,还大字不识几个,心里也已经做好准备,没想到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却是给我带了一袋子京城买的绒花。”
一想到这件事,老太太噗嗤又乐起来,那时候的交通可不像现在这么方便,从京城转到省城,再回到老家的乡下,路上差不多要三四天的时间,那一袋子贴身带着的绒花,早就被挤压得不成样子,一团团一片片混在一起,哪还有刚买时候的精致漂亮。
那个穿着对襟中山装的青年学生,一脸面红耳赤,手足无措,看着捧着那袋子绒花,哭得稀里哗啦的未婚妻,哄都不知道该怎么哄,只能结结巴巴的说“我,我,要不下次,我直接带你去京城的集市上买那里还有可多漂亮的小玩意,你肯定会喜欢。”
没想到,未婚妻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这青年哪里知道,她其实是喜极而泣。
再然后,两个人成了亲,她真跟着青年来了京城,在这边安家落户,再后来,局势动荡,家国沦丧,他们又辗转去了西南,在隆隆的炮声中相互扶持,甚至在一次空袭中,躲在防空洞里,迎来了他们第二个孩子。
后来局势安稳了些,学校也重新搬回了京城,他们一家再次跟着大部队北上,重新安顿小家,开始新生活,再后来,又是各种风云变幻,有些人早早没了,也有些人很多年前就断了音讯,所幸他们夫妻两个始终紧紧牵着手,谁也没有把对方丢下。
一路上,老太太就这么一直说着曾经的琐碎事,没有一条固定的时间线,只是想到哪就说到哪,说着说着,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虽然早就想到总会有这一天的,但是临到跟前,谁又能坦坦荡荡接受呢
梅霄云一直认真开着车,眼前也不由浮现出那一幕幕时代的风云变换,还有个人的悲欢离合。
等到了医院,他还是不放心,又把老太太送到了病房门口,那是重症监护区,医生护士脚下如飞,到处洋溢着悲伤和焦虑的气氛。
即便如此,老人也挥挥手让梅霄云早点离开,说是女儿托人已经帮她请好了护工,等一下就会过来。
“不用担心,老婆子我这么多年都闯过去了,也不怕这一遭。”似乎刚才在车上源源不断的讲述,那些曾经的回忆再次给了她力量,老太太的精神反而比之前看上去好一点,只催促着梅霄云离开。
梅霄云到底等到护工过来才告辞,回到车上的时候才想起那两网兜的食材,不由苦笑一声。
东西最后到底没送出去,梅霄云也不是一个浪费的人,干脆把这两网兜的食材放到附近一家店里,让员工改善伙食去了。
后来开车回到家里,他精神还有些不太好,总是忍不住的刷手机,发出去的“生日快乐”依然没有收到回复,消息界面看起来空荡荡的,十分寂寞。
终于到了晚上10点多,那边回了一句谢谢。
梅霄云的情绪瞬间振作起来,马上又发了一句话过去
“工作终于结束了你吃了晚饭没有”
“刚从实验室出来,准备去路边随便对付点。”那边回。
“我开车过去接你吧,正好给你下碗长寿面,毕竟是过生日,也不能太对付。”梅霄云犹豫了一下,到底没说冰箱里还有他准备的生日蛋糕,毕竟时间太晚了,这时候吃这些对肠胃也不好。
“不用特地来接,我直接开车过来吧。”甄真回。
看着那行字,梅霄云的嘴角不知不觉就翘了起来。
他刚才还在想,要是老太太早知道注定会是一场分离,会不会后悔当初的相遇
可现在他突然明白过来了,怎么可能会后悔呢只恨不得相遇越早越好,这样才能记住更多对方的模样,声音,还有那些光是想一想,就忍不住扬起嘴角的事情。
比如现在。
甄真的实验室离这边不远,开车也不过10来分钟,梅霄云一边数着秒等人,一边顺便做长寿面。
正好锅里水开的时候,门铃声响了三下,然后甄真自己就把门给打开了。
梅霄云几套房子装的都是指纹锁,一开始就把甄真的指纹录了进去,还在这边冰箱里留了不少随吃随热的半成品包,说是自己要是不在,她也可以随时过来打牙祭。
只不过,甄真很少随意过来就是,即便是被邀请了,也总会按三声门铃,示意自己准备进来了。
梅霄云不用回头,光是听到那脚步声,都觉得心里一阵幸福。
他把刚擀好的面条下进了锅里,对甄真说“还要等几分钟就可以吃了,你先坐着休息下。”
甄真却直接走了过来“好香啊你可真是我的大救星要是没有你,我今天只能到处去找夜宵摊子填肚子了。”
可能是嘴被梅霄云养刁了,她不大喜欢外面油腻腻的滋味,尤其晚上,要是吃得太油腻,就容易觉得不舒服。
“所以我才叫你过来吃长寿面啊。”梅霄云用筷子小心搅着滚水里翻腾的细面,这面条看着普普通通一把,其实从头到尾只有两根,一根是甄真的,一根是自己的。
“每年我最惦记的就是你这口长寿面了,”甄真一脸幸福的抽动着鼻子,“光是闻一闻这个气味,都觉得美味的不得了。”
梅霄云微微笑了一下,面条入碗,马上就被等在跟前的甄真直接端了一碗过去。
“我肚子都咕咕叫了,就不跟你客气,直接开吃了。”她今天忙了一天,又是开会又是赶工期,连吃口饭的时间都紧张,中午就吃了一个大白面馒头,晚上也差不多,吃了一个研究生在食堂买的花馍。
“早知道这样,我就给你送饭去了。”梅霄云说。
“不用不用,”甄真连连摇头,“也没时间吃饭,馒头都是一边工作一边吃的,不耽误时间。”
还好,这边的工作也差不多结束了,就剩下一点收尾,后面就不会这么忙了。
梅霄云也知道,面对工作上的事情,劝肯定是没有用的,也只能偷偷摸摸给她加点餐,把之前的耗损都补回来。
甄真稀里哗啦一口嗦完了面条,依然没有发现一根面的玄机梅霄云也从来没有特地跟她提过这件事。
“我好几年的生日都是和你一起过的了吧,”甄真忽然说,“说起来,你绝对算是陪我时间最长的朋友了。”
今天是个晴夜,月光仿佛一层薄纱,轻轻的拢在窗台上。
梅霄云忍不住想了很多。
他想到了两人这些年一起走过的路,想到了第一次见面,想到了大雨里田埂上,少女那张倔强清瘦的脸庞,想到她一飞冲天,自己在后头努力追赶的狼狈,又想到了夕阳下,那对彼此扶持,肩并肩向前走的老人。
面碗里热气在蒸腾。
“去年这时候,我还在担心你嫌我烦呢,”他忍不住说,“还好,今年你还愿意让我陪你。”
话一出口,梅霄云就察觉到了不对。
他一直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心情,从来不会在言语中泄露出来,但是今晚,无数情绪似乎终于偷偷泻了一个小口,露出了坚固堤坝后面,激荡奔涌的水流。
他马上又加了一句“愿意让我陪你过生日,毕竟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然后,梅霄云敏锐的察觉到,甄真的动作微微停了一秒,还抬起头,看着自己一眼。
不过是短短的一秒钟,仿佛隔着天堂和地狱。
“怎么了。”梅霄云努力维持镇定,但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容,似乎有些挂不住了。
没想到甄真却说,这碗面挺好吃的,比去年的味道要好。
甄真不知道,梅霄云又对着她的头顶,看了很久。
他仿佛有很多一直憋在心里的话,这时候恨不得一股脑子全掏出来。
但是,还没到时候。
原本属于朋友的界限变得更加模糊,然而,那道无形的屏障依然没有消失。
他能做的依然只有等待,等待着对方作出决定,然后审判自己的命运。
是接受,或者拒绝虽然在甄真犹豫的那一刹那,他终于窥见了希望的曙光,但是不到最后一刻,一切都还没有定论。
梅霄云甚至忍不住提心吊胆起来,一方面觉得,甄真肯定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情谊,一方面又觉得,或许只是他想得太多了,对方依然懵懵懂懂,不沾丝毫情爱。
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依然没有丝毫改变偶尔一起工作,或者被蹭一顿饭,又或者聊一点日常的琐事,他们依然是对方最好的朋友,相互扶持,彼此帮助,在工作上默契无间,在生活上,一个享受着照顾,另一个心安理得的被照顾着。
但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两个人之间悄悄发生着改变,只不过谁都没有主动说出口。
这些天最好的好消息,是楼下那位老先生终于熬过了这次死劫,虽然今后的岁月大概需要在轮椅上度过,但至少,他们还有时间。
那天老太太提了些东西过来和梅霄云道谢,顺便道别,说是女儿准备把二老接到国外去住,方便照顾,所以大概,会有很久见不到楼上这位热心的邻居了又或者,这次道别便是永别。
那天正好甄真也在,老太太看了一眼这个经常出现在梅霄云家里的女孩子,笑着拍了拍他的手“多多珍惜眼前人,要不然等到后悔就来不及了。”
梅霄云笑着向她道谢。
老太太颤巍巍的走了,梅霄云关上门,转头看了甄真一眼。
她也认识楼下那对老年夫妇,之前听梅霄云提过老先生病重住院了,这时候听到正在康复的好消息,也觉得十分开心。
还有老太太最后那句话甄真抬起眼看了一眼梅霄云,又飞快把脑袋扭了过去,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梅霄云就知道,她还没准备好,自己依然需要等待。
而等待,本来就是梅霄云最擅长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