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夜,夜阑人寂。
越是寂静,裂帛的声音便愈发清晰。
“刺啦”一声,江晚吟脑中的弦也嗡的一声断了。
陆缙亦是浑身僵硬,仿佛捧着一块易碎的嫩豆腐。
浓黑的夜色中,忽然有大片的白涌进来,直直闯进人眼底。
堆云成雪,积雪成山,不过如是,陆缙饮马边关时曾饱览过祁连山的皑皑雪山,也曾于湟水谷底见过日照金山的雄奇壮丽,那些崇山峻岭,连绵山脉,却远不如眼前巍峨险峻。
尤其他身量高,想忽视都难。
意外太过突然,两个人保持不动,皆屏住了呼吸。
江晚吟是被勒的喘不过气,她怕稍微一呼吸本就岌岌可危的东西便要不受控制的崩开。
陆缙是缚人者,呼吸却也停滞,然与此同时,他一向自矜的意志力却在此刻无法抑制,几乎在一瞬间便冲破他的压制叫嚣着要扬起。
“姐姐夫。”江晚吟连忙吸腹,头皮微微发麻。
然而她一动,陆缙猛地喘了一声。
他比她高大许多,呼吸也是又粗又沉,大量的热气扑在江晚吟颈侧,她浑身被烫的微颤,眼睫也扑簌簌的抖动起来。
不单是呼吸,手臂也热,所有接触到的地方都烫的惊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江晚吟只觉得叫了他一声后,那勒住她的手臂不但没有放松,反而像是又收紧了,更紧了。
她快喘不过气。
脸颊也烧红了。
江晚吟欲哭无泪,只能伸手反抓住他紧实的双臂,试图唤回他的理智“姐夫,我没事了,您可以放开了。”
陆缙一垂眸,便看见半张侧脸,脸颊是白的,唇瓣却是洇红,明如点漆的眼眸里透着几分慌张和无辜,单看这张脸,清丽至极。
可再往下
反差却极大。
与前几日相见明显不同,所以她几日是故意束了胸
陆缙喉间滚了一下。
此时,江晚吟又颤巍巍地唤了他一句,眼泪几乎要掉出来了“姐夫”
仿佛一盆雪水,将肆意蔓延的火舌陡然浇灭。
陆缙骤然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
“抱歉。”
他径直背过了身,背影高大又冷峻,瞬间千里冰封,拒人千里。
仿佛刚刚死死箍住她,几乎要将她勒进皮肉中去的人,并不是他。
“没没事。”
江晚吟亦是别过了头,抖着指尖去拢裂开的衣襟,声线也在颤。
然而衣领处的纱裙是被撑破了,裂开了好长一道口子,江晚吟根本合不上,只好双手抱着臂蹲下。
陆缙理智回神,意识到了她的窘迫。
他背着身,右手微抬,将手中的大氅递给她。
“拿着。”
江晚吟知道这不是矫情的时候,一手挡着,另一手快速地接了过来将自己包住“谢过姐夫。”
他的大氅足有江晚吟两个大,江晚吟将自己完全盖住后,一站起身,玄色刺金衣摆长长的拖在地上,只露出个脖子,不得不双手累累的提着。
仿佛偷穿了大人衣裳似的。
江晚吟不自在地开口“姐夫,我好了。”
陆缙这才转身,一回头只见她浑身松垮垮的,已经看不见任何曲线。
可手臂上沉甸甸的触感犹挥之不去,陆缙有心追问,尚未开口,江晚吟却已经埋下了头,几乎要垂到地面。
提着衣裙的指尖,也紧张的攥到发白。
“回去再说。”
陆缙到底还是没多说什么,让她走在前头。
然后他又在凉透的湖风中沉沉地站了一会儿,彻底平复下来,才护在她身后。
送到了门口,他便妥帖的停了步。
江晚吟今晚偶然窥见了陆缙的好恶,明白这个时候绝不能事发,换完衣,将大氅交还之后,她绞尽脑汁勉强编了一个借口。
“姐夫。”她垂着头,有几分难以启齿,“时下女子以体态端庄为美,我是庶女,自小又养在外头,在上京人生地不熟,在这府里除了姐姐,也没有可倚靠的,我实在是怕流言蜚语,所以才”
她轻咬下唇“今晚的事,您能不能当做没看见”
经过了方才的相处,她能明显感觉出这位姐夫骨子里是个风度极佳的人,虽不知是何缘由,但对她长姐也十分包容,所以连对着没见过几次的她亦是关切备至。
陆缙一言不发。
边地风气开放,他久未回来,并不知上京如今的时兴。
“你长姐可知”陆缙只问她。
“知道的。”江晚吟答应道。
既然他的妻知道,他也不好干涉,只淡淡地嗯了一声,让她不必多虑,然后转身离开。
毕竟,刚刚有失体面的,不止她一个。
更过分的,仿佛是他。
江晚吟虽暂时敷衍过去,但脸颊上的烫意却久久褪不下,胸口更是留下了好长一道勒痕,睡觉时仿佛也被人从后面拥着似的,让她一整晚都翻来覆去,颇不自在。
陆缙这一晚,亦是难眠。
夜风微凉,康平不知方才的状况,依旧替他披上了大氅。
但氅衣上沾了清清浅浅的气息,仿佛是妻妹抱着他一样,陆缙只走了几步,直接扯了开。
“拿去丢了。”
康平不明所以,抱着手中的大氅不知所措,暗叹了一声可惜。
然拿开了有形的大氅,手臂上的触感却还是无法消除。
柔软,细腻,像极了他的妻。
陆缙并未同旁的女子接触过,不知是否都如此。
但她们姐妹未免太相似了些。
回去后,陆缙反复擦着手臂,脑中一闪而过一个念头想抓住,瞬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沉吟了片刻,只是想,明晚该去找他的妻了。
这一晚睡的并不好,难得做起了梦,第二日一早,他又叫了水沐浴。
更完衣,陆缙照例去刑部查卷宗,为外任做准备。
只是临出门时,他却碰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绥州教众横行,并不安定,上一任宣抚使尸骨未寒,当地官员无不想外调,你舅舅分明是要你留在京畿,你为何偏放着大好的京官不当,偏要以身犯险”
是他父亲,背着手站在廊下。
“儿子为何去,父亲不知”陆缙眼皮一掀,反问他。
一句话便戳破了父亲数年来小心翼翼维系的温情假面。
陆骥几乎是瞬间变了脸色。
“二郎,你即便是同我置气,也不该拿自己的性命和前程开玩笑。”
“一条人命,父亲到今日还以为儿子只是置气”陆缙微微侧目。
“我已同你解释了,那晚只是个意外,你弟弟”
“儿子没有弟弟,只有一个兄长。”陆缙冷脸打断他。
“好。”陆骥深吸了一口气,又改了口,“小时,他当年体弱,当日起了高热,久哄不下,我才抱了他进府,你裴姨”
“儿子更没有姨母我母亲是平阳长公主,出身赵氏皇族,一个奴婢,焉敢与我母亲并称”陆缙神色愈发冷。
“你”陆骥被他一激,额上青筋直跳,勉强才忍下去,“是裴絮,当时大郎已经睡下了,裴絮才抽空出去瞧瞧自己的儿子,她根本不知大郎没睡,更不知大郎还跟在她身后,偶然间撞见了一切,她并非刻意激怒大郎,让他犯病的。”
“父亲怎知她不是故意”
“裴絮生性良善,最是淡泊,她若是想争,又是医女,那几年有无数次机会可下手,没必要挑那么一天。”陆骥试图同他解释。
“最是淡泊”陆缙目露讥诮,“一个外室若是淡泊,那父亲把我母亲当成什么了,妒妇不成当初国公府虽盛,却也没盛极,父亲理当知道公府的极盛是从哪一日开始的。你当初在外祖面前,在赏花宴上说过的求娶之言至今还传为美谈,要不要儿子去街上随意拉个乞儿唱与你听”
“我当然记得”陆骥脸色紫涨,“但你母亲自从生了大郎之后三年无所出,大郎是个注定早夭的身子,你祖母逼我,二房三房又都是庶子,我不得不为子嗣考虑,你也需体谅我的难处。”
“若仅是为了子嗣,那个孽子比我的年纪还小上两月又做何解释何况,我母亲当时已经怀妊了,父亲,你当真以为我毫不知情”
“我当时当真不知平阳当时已怀妊,若是知道,我定不会再碰裴絮。”
“那后来呢,我出生后,父亲有无继续同她再来往过”陆缙继续逼问。
开国公沉默了一会儿“我毕竟同她有一子,少不得”
“父亲不必说了。”陆缙厌恶地打断,“父亲只知裴絮的儿子体弱,我兄长亦是体弱,当晚你为何只顾着裴絮的儿子,不顾我兄长倘若你当晚守着的是我兄长,他还会犯病吗”
“你兄长身边有无数人照顾,可裴絮母子只有我。我说了,那只是个意外,便是没有意外,以你兄长的身子也撑不了几年”
“所以我兄长便该早死”陆缙声音拔高。
“那也是我的儿子”陆骥也拔高了声音。,一抬头却发现不知何时,这个儿子已经比他高上半头了,他声音慢慢又低下来,“渊停,你莫要曲解我的意思,我那几年何尝不是守在上京寸步不离,大郎不在了,我亦是心如刀割。”
“心如刀割所以父亲还能在兄长头七当日出去与那孽子团聚,你可知我母亲当时已哭到昏厥”陆缙怒气一冲,将深藏多年的秘密头一回说出了口。
陆骥听到他的话,总算明白一切是从何暴露的了。
原来如此,原来是那日。
他叹了口气“小时身子不好,他当日啼哭不止,一直要见我,我也是没办法才抽空出去了半个时辰。”
“父亲如此疼爱他,他若是要承继世子,父亲给不给”陆缙侧着身,微微垂眸。
“你是正统,我自然不会褫夺你的爵位。”陆骥已经心力交瘁,眼底滑过一丝伤痛,“再说,你根本不必担心,我刚刚得知,小时如今已不在了,裴絮也早几年就去了,你便是有恨,时至今日也该放下了。渊停,我已经老了,你母亲也老了,你非要为了十几年前的事与我僵持一辈子,不死不休,甚至毁了你自己”
兜兜转转了一大圈,陆缙到此刻方明白为何今日父亲会如此关切他。
原来那对母子都死了。
他只有他一个儿子了。
果然是好父亲。
陆缙怒极反笑“看来父亲还是不明白,儿子从来就不曾在乎过爵位,儿子想要的,从来都是自己去争,去抢,出征这两年是,去绥州还是,便是有所凭借,在旁人眼里,儿子凭借的也是长公主之子,天子内侄,而不是你开、国、公之子。”
他后面几个字咬的极重。
这一句几乎把陆骥身为开国公的一生积累的声名功绩踩的粉碎,践到虚无,不留一丝情面。
“你”
陆骥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到说不出话来。
陆缙却冷冷地又往他心口扎了一刀。
“父亲不必再费尽心思笼络我,儿子什么都不会说,父亲也只需记牢,切莫让母亲知道,否则,儿子会让您最看重的爵位也保不住。”
说完,陆缙径直转了身。
只留下陆骥被老奴搀扶着咳嗽不止。
“孽障我我怎么养了这么个东西。”陆骥指着他的背影,咳的声音断续。
直到生生咳出了血,他擦去唇角的血迹,又忍不住悲从中来,踉跄着站起了身,转向身旁的老奴“我对平阳是真心,当初求娶她是,到现在也是,我不曾有一日变过。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几年平阳无子,我不得不纳妾,何况裴絮不要名分,她无名无分的跟着我,我又怎能弃她不顾”
“我不过是想两相周全罢了,为何偏偏其他家都行,独我不行”
“你说,我当真错了吗,我若是错了,又错在哪里”
一连数声发问,那老奴只摇摇头。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陆缙一贯温沉,待人虽疏离,却绝不失礼。
但今日一整日都阴沉着脸,连带着整个官署里都冷了三分。
等傍晚回去的时候,康平以为他无心再去披香院里,却未曾想,他还是去了。
陆缙今日的确兴致不高,但还记着昨晚答应了妻妹的承诺。
这点事,于他不过举手之劳,于一个小姑娘来说,便是她闺阁生涯里天大的事,他若是不管,不知她还要哭上几晚。
他进门时,江氏大约是刚沐浴完,正侧坐在床沿,一手绕到后面,绞着半干的发。
她似乎一贯不喜开灯,只留了外间一盏,里间则暗沉沉的。
陆缙没叫人通传,走到内外之间的碧纱橱时,正看见大约是扯到了头皮,她脖子微微往后一仰,胸前滑过一道极优美的弧度,高高的挺着。
猛然与昨晚的一幕重叠。
陆缙脚步倏地顿住,沉沉的看了片刻,上前接过她手中的帕子。
“我来。”
江晚吟依稀辨别出陆缙今日似乎心情不佳,并不敢多言,轻轻嗯了一声,将帕子交给了他。
陆缙从后面半拥着她,一开始,他绞发还是极为温柔的。
然而发尾是湿的,江晚吟肩颈被浸着,并不舒服,便伸手拨了下衣襟,微微敞着领口。
不知那点刺激到了他,忽然,陆缙握住她满头发丝的手用力往后一扯,江晚吟吃痛,不受控制的扬起了脖子。
这仿佛愈发刺激到了陆缙,那扶着她的双手猛地顺着她腰上往上一拢,紧接着直接从她后颈往前埋头下去。
江晚吟喉间不受控制地涌出低吟,即将冲出口时,连忙死死捂住。
极细微的一声,仿佛呜咽。
外间的女使隐约听见了,探头往里间一瞥“夫人,怎么了”
里间沉默了一会儿,许久才传出来声音。
“没没事,你下去吧。”
的确是江晚吟。
但语调有些奇怪,仿佛能掐出水来。
室内暗沉沉的,女使打量了一眼,只看见郎君从后面拥着娘子,应当是在替她擦身前的头发,暗自叹了一声郎君不但稳重,更十分温柔,便搁下手中的东西掀了帘子悄声出去。
关门时,却猛然听见了一声水泽搅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