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州是老王爷的独生子。
当然现在还是离月的“舅舅”。
他同周绍英的关系其实十分不错。
早年他们一同拜入了当世大儒国子博士唐明达门下,只是后来穆州弃文从武,跑去边疆一待就是十年,唐明达对门下得意弟子的选择并不支持,故而之后穆州和周绍英的联系也断了。
现在他回来了,却被当今硬生生塞了一个姐姐。
穆州对这件事没什么看法,他向来是十分冷静的人,能在困境中做出最优选择。
比如当初上京因为争皇位一团糟时,他及时看见了或许会发生不可挽回的结果,如果当时仍然留在上京入朝堂,他必然要站队。
因此他毅然弃笔从戎,去了边疆。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对的,那些在上京狗脑子都要打出来、最后被清洗的宗室子弟现在已经变为乱葬岗的灰,连块像样的碑都没人敢给他们立。
现如今他甚至因为这个硬塞进来的“姐姐”,能多继承一个王爷的爵位,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要知道原本这个爵位到老王爷手里,就该没有的。
当然,关于离月的传闻,回上京的日子他也没少听。单听传闻勾勒出来的是一个张狂、轻妄、虚荣的小人形象。
在英国公府为离月开宴会的前一天,穆州请周绍英一起出来吃个饭。
十年未见,当初那个小小年纪就沉稳安静的少年已经成了名满京城的贵公子,穆州不由感叹“你的变化很大。”
周绍英看了穆州一眼,他有些心不在焉“你也是。”
在边疆待了十年,当初那个让上京许多人夸赞的清雅王府小公子,如今分外凌厉俊美,带了外露的锋芒,仿佛一柄出鞘见血的绝世宝剑。
两人便沉默了下来。
十年可以改变很多事,包括让当初颇为亲密的是兄弟无话可谈。
穆州想了想问“听说你的院子被那个弟弟占了”
周绍英原本已经回过神来,听见穆州的话思绪又有些飘远。
他想起那一天,原本带了微微不解与怒意去寻这位从未见过面的弟弟,一路上他心中想了很多两人见面会有的情景和对话,猜测了许久对方的敌意从何而来,他要如何应对解决。
但所有繁复的想法,都在进入那扇门后戛然而止。
可以说,平生第一次,他什么想法也没有,脚似乎就扎根在原地,思绪也完全没办法转动了。
周绍英游学去了很多地方,江南美人才子多,江北也不缺容貌绝世被追捧夸赞的男女。
这一切在周绍英眼中都是过眼云烟,他依然能安静地捧着书读,能站在田垄看着劳作的百姓默默立下未来的志向,并为此努力。
然而此时一切都被颠覆。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也是被皮囊迷惑的俗人。
但是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人吗他是高悬于夜空的明月,是空谷盛开的花,是红尘俗世无法生出的美色。
周绍英擅长画画,他看人不但看皮,还看骨。
离月便生就一副完美至极的,美人骨。
风月无边。
离月这个名字取得,真贴切。
正出神,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穆州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怎么不说话”
周绍英停了两息,摇摇头“没什么。”
穆州又耐心重复了一遍“你那个弟弟怎么样我听说他与你不合,因此强占了你的院子”
周绍英下意识为离月辩解“没有不合,他年纪小,身体也不好,所以想换个宽敞舒适又清幽的地方,我的院子正适合他养病。”
穆州眼神有些古怪地瞧了自己的师弟一眼“英国公府那么大,就挑不出一个合适的院子吗”
随后穆州就看见周绍英竟然唇角上扬,看上去颇为愉悦的样子“阿月说,他仰慕我的文采,想要沾沾文气,故而选了我的院子。”
看不出一点不情愿。
相反倒真的是乐意之至的模样。
穆州无语片刻,但既然周绍英自己愿意,他一个外人更没什么可以置喙的立场。
他若有所思“外面这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但我看你似乎并不讨厌你那个弟弟”
周绍英听出穆州对离月印象平平,他收敛嘴角的笑意,认真道“我很喜欢阿月,他天真烂漫,外面的人那样说,不过是因为他们没有见过阿月罢了。”
随后他又强调“任何人见过阿月,都不能对他生出厌恶。那是对他的亵渎。”
穆州这下是真的有些好奇了“能被你这样评价,那位小少爷想必十分优秀,品行高洁了。”
周绍英想起骄纵得意、眼底带着掩饰不住的蓬勃野心的少年,喟叹“不,不是这样。”
随后他闭口不言,转而同穆州谈起其他事情。
穆州纵然心底生出了些探究好奇,但见周绍英不愿提起,也揭过不再追问。
到最后分开的时候,周绍英忽然想起什么,对穆州躬了躬身,让穆州微讶“绍英,你有什么事直说。”
周绍英是一个很清高孤傲的人,他和所有文人清流一般自有风骨,现在却毫不犹豫躬身,让穆州神情也不由严肃了起来。
周绍英直起身道“明天国公府的宴会,你也会来对吗”
穆州点头“当然,我现在也算是英国公府的外家了,你那位弟弟严格来说还要称我一声舅舅。”
“当然,他不认我也正常。”穆州补充。
周绍英摇头“我想求你的和这件事有关。”
穆州顿了顿,有些好奇“和这件事有关”
片刻后,听见周绍英解释的穆州神情复杂“你的意思是,他真的完全相信了陛下圣旨内容,已经将自己当成了王府的外孙,把我看作亲舅舅”
周绍英想起离月乌黑的眼眸中闪着星光,眼底全是因为这件事而起的期待与得意,淡淡点头。
穆州沉默两息“你方才说你弟弟天真烂漫,我没想到”
对方竟然天真至此。
全上京,估计只有他把这件事当真了吧
穆州点头“行,我知道了。”
他又忍不住问“你们就这么任由他误会,不解释一下吗”
周绍英摇头“阿月知道这件事很开心。”
不知道穆州因为这句话联想到什么,他神情肃穆起来“你放心,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又道“看来英国公府对他是真的疼爱。”
周绍英语气复杂“你明日见了他,你就理解了。”
穆州剑眉微拢,几息又松开。不论如何,明天就见到这位在上京闹得满城风雨的小侯爷了,到时候什么疑惑也就解开了。
英国公原本并不准备邀请多少人。
他低调惯了,想的原本就是请了族老过来,再请一些和英国公府有姻亲或其他关系的权贵清流便好。
可惜离月不这么想。他缠了英国公两日,要到了写请帖的权力。
他要请的人很多,当然不乐意自己写一堆请帖,这件事便被他交给了林木。
他只要口述想要请谁就好,其余的事情,林木会为他办得妥贴至极。
至于邀请谁,自然是梦里那群他怎么巴结讨好,都将他当作上不了台面的低微庶子、始终不带他玩的所谓世家权贵子弟了。
不是瞧不起他的身世吗
不是觉得他不学无术,不如周绍元和周绍英吗不是嘲讽他无视他,有什么聚会从不邀请他吗
等到那一天他就要让这些人在他面前俯首贴耳,再瞧不起他也要叫他一声平津侯。
林木的确将事情办得很好,离月想邀请的人那一天都会来赴宴。
有一些因为各种事情表示赶不过来的,也都在之后几天陆续表示自己改变主意了。
这让离月感叹,林木真的用着十分顺手。他都有点舍不得送回去了。
如果是之前,离月秉持疑人不用,怎么样也不会冒险,想着要将曾经作为英国公亲卫的林木留在自己身边的。
但是这段时间他已经十分有自信了,已经觉得明眼人都能明白,做自己的亲信比做英国公亲卫更有前途。
所以他认真思考过,要不要用一些手段让林木彻底归顺自己。
以后有什么更隐秘的事情,他也能交给林木了。
这个机会来得很快。
宴会当日,一向低调的英国公府门外来了许多或奢华或清雅的马车,穿着庄重典雅的夫人贵女们被太夫人派来的人迎了进去。
其他权贵清流、世家公子,则首先见到了周绍元与周绍英。
本朝风气开放,并没有前朝那样严格的男女大防,两边之所以分开有不同去处,也不过是宴席前各聊各的罢了。
周绍元和周绍英原本人缘就不错,英国公府各种意义上也是上京的焦点,故而许多人怀揣着各种目的,将两人簇拥在中心位置。
离月在自己的院子里。
在他看来,除非今天当今天子过来,不然外面没有一个配让自己出去迎接的。
他现在可是王爷的亲外孙,有一个手握兵权的大将军舅舅,父亲是英国公,自己本身还是有封地的平津侯。
外面那些人谁能让他屈尊降贵呢
离月美滋滋穿上二品侯的深紫朝服,也不觉得这样太过隆重,起身略板着脸“走吧。”
他母亲的牌位已经入了祠堂,成了英国公的继室,今日便要在所有人面前,将他的名字写入族谱,记在英国公府嫡支下。
此时两边的人已经汇在了一处。
太夫人坐在高堂,听见今日来参宴的众人做一句大公子少年英才,右一句二公子才名在外秋试必然高中,就是没有人提到离月。
仿佛对方是禁忌,抑或不值一提般
太夫人的嘴角缓缓变得平直,就在堂内氛围有些不对的时候,外面有人通传,小侯爷来了。
太夫人才板起的脸立刻露出笑容。
她情绪变化几乎不加掩饰,故而所有人都看得出她对来人是极喜欢的。
一直面无表情的英国公此时严苛的眉眼也变得柔和起来。
就连被众人簇拥着的周绍元和周绍英,此时也将目光投向外面,目光中分明是期待而不是其他情绪。
这样出乎所有来人猜测的反应,让原本就好奇离月的人,也静默着将目光投向一处。
那些从未见过离月,并不喜爱离月,甚至十分厌恨他破坏规矩,只是碍于英国公不敢吭声的族老们受到影响,也有些屏气凝神。
故而这处原本极热闹的地方,竟然罕见的有些安静下来。
众人先听见轻快的脚步声,随后是一串若有似无的铃铛泠泠作响,这让本就对离月抱有成见的许多人,心底已经给不屑鄙夷觉得他过于轻浮了。
他们在心底微微摇头,觉得不愧是在外面长大身份低微的庶子,身份被抬得再尊贵又如何还是上不了台面,不知礼仪。
穆州也微微抬头。
下一息,他的目光就凝住了。
手中握着的茶盏也落在地上。
与此同时,场内响起了各种金玉瓷器碰撞的声音,甚至有人摔倒发出短暂的惊呼。
但又很快屏息止声,目光微滞。
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少年,如星月交辉。这是凡夫俗子穷尽一生去想象也无法描绘出的绝色。秋水为神,白玉做骨,眸含碎星,深紫的侯服仿佛为他量身定做,让他多了一些凡尘的骄矜贵气,宽大袖摆露出一点白玉指尖,指甲也圆润光泽如最纯净的明珠。
有人甚至怀疑这是真人吗还是他在做白日梦,对方是他臆想出来的神子呢
离月姗姗来迟,看见的却是一地狼藉,所有人都异常沉默,面对他的到来不置一词。
再一转眼,就看见周绍元与周绍元被众星捧月地簇拥在一众名门公子之间。
他细密浓黑的眼睫轻颤,眼底流露出浓重的不满与恶意。
怎么即便现在一切都和梦里几乎完全不同,这些人也依然要捧着那两个享受了十多年富贵锦绣的哥哥,瞧他不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