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谶给赵见初打到第四个电话的时候,终于接通了。
他忍不住抱怨“哥们你这睡得也太死了。”
赵见初觉得浑身都不对劲,脑子像被人捅进去了一根铁条转着大圈地搅,还冷。他有些奇怪想着七月的天怎么这么冷。
陈谶在电话那头一口气讲了许多,赵见初昏沉中只捕捉到了几个词。
高辉,没查到,在家
他迟钝地反应了一会,慢慢地开口“所以我现在过去吗”
今天似乎格外冷,又潮又闷又冷。赵见初穿了一件长袖制服。
陈谶多看他一眼,“你穿这不热吗” 他拉着赵见初去开车,“本来没想叫你来的,不过你来也好,一块过去听听。”
路上陈谶说起他们昨天一天摸排的成果。
高辉的手机从案发当天到第二天早晨他打电话报警前,查不到任何运营商记录。
“我估计他八成关机了。但是徐小娥开了来电提醒业务,我们查过,当天除了她同事找过她,还有他们小区的一个快递员。他原本在上午的时候和徐小娥说好下午四点要给她送一个签收快递,但到点就找不到她人了。”
赵见初说“下午的话,要么徐小娥已经昏迷了,要么高辉拿走了她的手机。诈一下高辉,看他怎么说。”
陈谶不作他想“我猜大概率是她的手机被高辉拿走了。现在只有你们法医的证据,能证明至少他报案的时候撒谎了。”
赵见初点头“她的死亡是失血引发的心力衰竭,如果当天下午已经失去意识,就意味着心衰发作的时间也更早,那么和死亡时间不匹配。我和老杨都倾向于徐小娥最多是在报警前三至四个小时内才失去意识的。”
陈谶开着车一路往城郊的市看守所去,越往南走越发显得荒败。
雨安往北丘陵多山,往南沿着沔川几百公里外直连海湾入海口。
赵见初记得他还很小的时候,南边沿河的滩涂被开发得如火如荼,挖沙机周转日夜不停,围网的人工渔场,连片的大棚,永远充斥巨大噪声和洗不干净的污泥。
后来仿佛只是一夜之间的事,人的活动撤退了,留下呕吐物一般的废墟。失去圈围的鱼死掉后被冲上滩涂,集体死亡腐烂产生的磷光一度上了报纸新闻。而河岸的伤痕已经无可挽回,整个地区的面貌发生改变,只是时间问题。
早晨从河面向陆地侵袭的薄雾正在退散,天色澄碧,荒芜的河滩没有一丝遮挡地沿着马路展露开去,好像一个被放在玻璃罩的世界。
赵见初曾在家中翻出来的一本书上读到,博物学者在过去认为人类只需对生命循环中不断继续毁灭的生物中的一小部分负责,他们还认为鱼类特有的生理组织能够保护它们免于感知在与死亡进行斗争时产生的害怕和痛苦。
有人用铅笔在那一页留下批注“我们并不知道鱼的真实感受,但通过假设鱼不会感到疼痛,可以使我们自己免于感受鱼的疼痛。”
在孩子特有的探索期时,赵见初时常被赵允望独自留在家里。在赵允望毫不知情时,他几乎翻遍了家的每个角落。他起初模糊地感觉这些书不属于赵允望,因为从没见过赵允望拿起来过。后来有一天他在翻另一本书时发现里面夹着一张发黄的借阅证。纸已经脆得轻轻一折就断,上面满是飞舞的字体写下的借阅记录。
赵见初和陈谶都没想到的是,高辉竟然招认得很痛快,就像扎爆一只灌满水的气球。警察并没有用上太多手段。
这个男人并不特别精明或者愚蠢。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抱着脆弱的侥幸试图遮盖自己在瞬间产生的恶念,一旦被比他更强大的力量拆穿谎言,他立刻就会放弃抵抗。
赵见初几乎没说什么话,只是顺手帮陈谶做一点口供录入,把这个男人从因为反对离婚吵架进而动手打人,到拿走妻子的手机不许妻子离开家,再到眼睁睁看着她失去生命体征后才把她拖到床上的整个过程,变成电脑屏幕上的字符。
他说打了徐小娥后心情非常差,所以整个下午关着手机在家打扫卫生这是他引以为豪的部分,他特地强调,他很爱做卫生,家里都是他做家务多些。
“小娥其实比那些每天在干活的女人幸福很多。”他告诉警察。
徐小娥一开始还走动,问他要手机,之后就躺在沙发上了。他到清晨才发现,躺在客厅沙发上一整夜的徐小娥怎么也叫不醒,他说徐小娥的死是他没想到的意外。因为徐小娥死了,他太害怕了,才想着把人拖到床上去,跟警察撒谎说自己打了人就出门了。
赵见初觉得自己好像被割裂成三个部分。头脑仍停留在河滩上悠悠地打转,耳朵听着陈谶与高辉的对话,一来一回,好像另一个维度的事件,手有自己的意志,在键盘上分毫不错地敲击。
直到高辉忽然哽咽起来,说“我爱她”。
这三个字破梦一样,将赵见初整个人从头到脚地拽回审讯室里。
“你爱她” 赵见初难以置信地重复。
“她上个月就提离婚,” 高辉说,“我那会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要是把手机给她,她马上就会报警,都是我打她的证据,上了法庭,就非离不可了。”
他的眼神涣散,“我就是不想跟她离婚,我还是爱她的。哪怕她生不了孩子,我父母都一直让我离,这样我都不想离开她,她竟然要跟我离。我都答应了改。我爱她啊 ”
高辉的脸上露出一种滑稽的委屈,好像画技拙劣的西洋景里那些表情僵硬的人物“我就是有时候控制不了我自己。”
赵见初打完这句话,敲下回车,慢慢地开口“没有控制不了这件事。”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也足以让对面的男人听清楚“我不知道谁给你灌输了这种想法,让你觉得人可以失控,失控可以成为一个借口。你错了,没有这种事。你打她是因为你觉得可以打,所以你就打了。从来都没有失控这回事,真正失控的精神病人有暴力倾向,不会选择性地只对妻子发泄。警察走访你的同事,他们都说你在单位里很好相处。这说明你很会控制情绪,从来都没有什么失控,你就是想殴打你的妻子,就是这么简单。”
陈谶盯着赵见初,表情紧绷,随时准备着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生怕不合规的话会被督察揪住小辫子。
但赵见初说完这几句就闭嘴了。他盯着屏幕,一字一字地把刚才的对话敲在审讯记录里。
陈谶拿着口供回去,剩下文书工作一步步走流程。
赵见初习惯边干活边整理,回去就把完整的尸检报告签字发过去。
“你估计会怎么起诉” 赵见初问,“有可能起诉故意杀人吗”
陈谶很快摇头“很难,几乎不可能。不过他不让徐小娥离开家,拿走徐小娥的手机以至于徐小娥无法求救,这种情节在量刑的时候会采纳的,但是要判故意杀人,完全缺乏逻辑支持。他的危害行为并没有指向杀人的目的,无法构成客观意义上的故意。大概率还是以故意伤害起诉。”
他接着又说“法律有法律的框架,咱现代社会也不能搞以眼还眼那一套。死亡是个最终的结果,但这个结果该由谁承担多少,我们说了也不算。”
快开到市局门口的时候,路上渐渐堵起来了。
十字路口前行人灯亮,赵见初看着人一个接一个地走进视野又消失。他忽然开口“其实你我都清楚,他就是想让徐小娥死掉,因为徐小娥死了就不会离婚了。但是我们证明不了。”
他顿了顿,终究没有再说下去了。
只要用起失控这两个字,将问题圈在徐小娥和高辉之间,限制在某一个有情绪问题的男人和懦弱的女人之间,就可以不去面对真正的恶。
真正的恶是对权力的渴望。高辉盼望着拥有、控制徐小娥,他迫切地需要向徐小娥展现他之于她的那份权力。
赵见初已经意识到高辉的失控并不只是他个人行为的结果,而是社会机器默许了他拥有这份权力,默许他把失控作为施暴的借口一而再使用,进而回避一个丑恶的事实,即在两性关系中渴望着控制对方和施展权力这种事,是可以发生在任何男人和女人之间,可以不仅仅以暴力这样刺目但仍旧具有伤害性的方式呈现,甚至可以发生在素不相识的男人和女人之间。
这台机器默许一个性别对另一个性别宣告所有权,从语言上的“嫁给我”到婚礼上父亲与丈夫间的交接仪式,从里到外堂而皇之地构建出一条绿色通道,默许权力阶梯的存在,允许一个性别被物化异化。
他无法抹消自己也是这样产生的这个事实,无法抹消哪怕千万分之一,他也是默许了这种恶意产生的一份子。
可能是和陈谶在食堂里吃的午饭太辣了,赵见初那颗磨牙的不适感,在吃完饭后就从酸涨升级到疼痛。他坐在江畔家的沙发上,盘算着是自己买点药吃还是老老实实去看牙医,愈发觉得冷起来。
他左看右看,从玄关拿了一件江畔的外套披在身上。这外套有些厚度,估计是江畔开春的时候穿过两天,就挂在那里没收起来,还留着点淡淡的须后水的味道。
多披一件衣服就立刻暖和起来了,连牙痛似乎都跟着缓解多了,他嘀嘀咕咕,雨安的天气真是越来越奇怪。
江畔打开家门的时,客厅里没开灯一片昏暗,沙发上睡着一个人,蜷得像只虾米,仔细一看还披着他得外套。
可不就是不接电话的那一个。
赵见初已经被开门关门的声音叫醒。他睁眼时,感觉到的第一份知觉是痛,生硬又炙热的痛,从那颗病牙处像辐射一样肆无忌惮地发散,痛得他轻轻嘶声吸气。
“怎么了” 江畔打开灯。
赵见初被刺得眯起眼,“哥”
他彻底清醒过来,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猛地翻身坐起来“你的快递 ”
他到处摸手机,结果翻遍了衣服兜也没找到。
江畔在旁边坐下,给他打电话,从沙发缝里摸出来嗡嗡作响的机器。
赵见初这才想起来,上午跟陈谶去看守所提高辉,他把手机静音了。
他呆呆地看着江畔,又重复了一遍“那你快递呢”
“我拿上了,刚才正好在楼下碰上人家。你 ”
江畔觉得赵见初的脸看起来似乎不大对称,明显是肿了,伸手上去摸,发觉指尖的皮肉烫得不正常。
他这才觉出不对,赵见初里外里穿了三件衣服,脸颊的红一直烧到眼尾,整个人像是刚从锅里捞上来的。
他按住不明所以的赵见初,拿手背试一试对方额头,能炒盘菜了。
“你发烧了,自己不知道吗” 江畔问。
赵见初有样学样,也伸手贴在额头上,低低地啊了一声。
他有点不知所措,答应给人帮忙,结果也没有帮到,莫名发烧起来,还牙疼得浑身难受。
方才找手机时,不知觉间他跟江畔坐在一起,挨得极近,这会呼吸间他还能闻到江畔身上很浓的烟味,想来就是那一群大烟枪挤在一辆车里轮流仙宫造景。
在这么近的距离间,江畔的面貌似乎变得很不寻常起来,原本眉目就深,灯下一照,眉骨下的眼更暗一层,反而显得鼻梁格外高挺,有股汹汹的气势,掺杂着些说清楚讲不明的斥责,
江畔还顶着这样一张脸,在问他怎么发烧了都不知道,盯得他脸颊分外火烫。
他忽然间就不明不白地委屈上了,委屈得整个人都飘飘荡荡,讲话也软绵绵“那我今天还牙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