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的警告或多或少影响到了赵见初。
他在去女童家中的路上,跟陈谶打听这家人的情况。
陈谶的声音从手机扬声器里传出来“父母光顾着悲痛了。主要是他家那个老太太,太难缠了。” 陈谶用夸张的语气形容,“一听我们说死亡时间对不上,立刻就从床上爬起来了,哪像个有病的样子。”
“你觉得有可能跟小孩母亲单独谈话吗” 赵见初问。
“应该可以吧。”陈谶想了想,“那直接把妈妈单独叫来局里不是更好”
“我想看看这小孩的生活环境。”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落,正在旁边开车的江畔不由得瞥了他一眼。
原本应该他和陈谶去见女童家属。江畔知道后就陈谶留在局里,自己拎着车钥匙跟赵见初来了,美其名曰怕他们再被投诉。
赵见初挂掉电话半靠在副驾驶的门上,手指屈起抵在唇角上,以至于说话听起来有些含混。
女童的父母在雨安没有固定住址,父母都在省城打工,女童跟着奶奶住在一起。
这一小片四五栋筒子楼泥灰的外立面是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旧址,夹在从沔川南岸借路而过的高速与河岸公园之间,从沔水大桥下来,这几栋楼就像几个拾荒乞讨的流浪汉蹲在桥边。
赵见初虽然是雨安本地人,却还是进这种楼里。走廊破旧昏暗,长而狭窄,两边堆满杂物,头顶架着五颜六色不明用途的缆线,时而几件滴着水的衣服横悬在楼道中央耀武扬威,脚下的瓷砖早碎成了渣,偶尔几片残留的遗体在人的脚下翻滚。
“这几个楼以前都是混凝土厂的家属宿舍楼。后来不让从沔川挖河沙,厂子效益不行,就把家属楼的产权都卖了,现在里面估计还住了不少当年厂子里的老人。”
江畔从一辆几乎横挡在楼道中间的电动车上跨过去,回头把那辆车抬起来靠墙摆好。
“你怎么这么了解这块” 赵见初拨开头顶一件晾在楼道中央滴答流水的背心。
“我妈走后的第一年在这块租房住过。”江畔回头打趣他,“那会你还穿着开裆裤上幼儿园呢。”
赵见初他站在一扇灰得看不出本色的门前,对着陈谶发来的地址,辨认模糊的门牌号“好像就是这家。”
失去孩子的夫妻像染病的植物,散发着灰败的气味。
江畔和受害人的父母在这个称之为客厅的房间里坐下,实则是勉强借力在几个摇摇欲坠的塑料箱子上半蹲着,周围堆满踩扁的塑料瓶子和成捆捆扎的纸箱子,一条条塞得鼓鼓囊囊遗体般的尿素袋子立在墙边。
赵见初趁他们说话的功夫在房间里四处走动观察。
那些在大开发中积攒了些家底的人家已经渐渐搬离雨安。他们空洞的旧屋或租或售,抛给走不掉的人和新来的人。一头野牛倒下,荒原上的动物按各自的阶层次序前来觅食。狮子掏出多汁的内脏,食腐的鸟类排在最后扫食残渣。
这间窄屋就像个凌乱的鸟巢,堆攒着从城市各个角落搜刮来的物品。
赵见初不得不时时小心以免碰掉突然从房子某个角落横生出来的东西。
锅碗调料和电磁炉堆在半掩的卧室门旁,卧室里里传来空空的咳嗽声。他隔着半人宽的门缝,看见门缝后面正站着一个老太太,一张仿佛随时剥落的树皮般粗糙灰黄的脸藏在门缝后面,正在朝外望,一见被人发现,立刻背过了身。
赵见初索性推开门“您好,警察来了解您孙女的情况,方便聊聊吗”
老人半退着走,退不了两步就被屋里唯一的床挡住去路。她耸着背往床深处靠,用警惕的目光打量来人“聊什么”
赵见初在床边半蹲下“您孙女平时和您住在一起的是吗”
老人咕哝着说是,一直都是她带着,儿媳妇做完月子就去省城和丈夫一起打工,她给养到现在。
她吐字不清,赵见初听得吃力。
“您就一个儿子吗”
老人略朝床尾的年轻人倾着身,声音大了些“还有个儿子,今年刚给我生了孙,我想去带也去不了。我就叫妮儿她爸妈把她带走养,放在我这里她大了我养不动,养出个好赖。”
她急急地说完这一番话,又低下头掐着手指在嘴巴里迫迫地念叨着什么。赵见初乍地一听,竟然觉得有点像是在念经。
他蹲得腿麻,扶着床站起来,“星期五那天,就是你说你孙女失踪的前一天,你们去干什么了”
老太太的自喃顿时消了,手指攥成一团,紧紧闭着眼,枯皱的脸皮下忽然露出不相匹的凶悍“没干什么。在家。一天都在家。”
赵见初手撑在床尾看着她“警察会调监控的。现在城里到处都是摄像头,你出门去哪了,几点去的,呆了多久,什么时候回的家,我们都能查出来。”
他话音还没落地,老太太忽然抱着头嚎起来,身体圈成一团歪在床上,一个劲大喊着疼死了疼死了。
“你把我妈怎么了”
赵见初还没反应过来,女童父亲已经冲进来,拽住他就往外拉,
江畔喝了一声松手,男人好似才想起面前的是警察,讪讪地放开赵见初。
赵见初指指房间里,“你妈刚才喊头疼,你不进去看看吗”
男人逃似地鼠窜进卧室里,还当着赵见初的面关上了门。
赵见初走回江畔旁边,江畔蹙眉看了眼他方才被人拽过的胳膊,留在一旁的女童母亲怯怯地解释“他妈这几天不舒服,他担心。”
赵见初摇摇头,表示自己不在意,转而抛出几个突兀的问题“你小孩出生的时候多重顺产吗几岁开始留给奶奶带的”
女人不解用意,但十分配合地回答,说在妇幼保健院顺产的,七斤多,到孩子两岁要出门打工,才留给奶奶。
几句话间,她的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滚,她赶紧把头低下用手背抹泪。
“你能不能找个时间过来跟我们单独聊聊” 赵见初问她。
女人并不拒绝,眼神却朝着闭紧的卧室门飘过去,她还没开口答应,卧室里传来老太太的声音,“你媳妇胆小,你快跟她呆一块去。”
紧接着男人就从卧室里钻出来。
赵见初刚想开口说不行,江畔拍拍他的手,“我们笔录的东西在车上,那你俩和我们一起去吧。”
说完推推赵见初,示意他和女人先走。
下楼的路上,赵见初跟在女人身后。她瘦得几乎只剩下一把,好像碰一下就会嘎吱乱响的木头架子。头发短短的剪到耳朵根,罩着一件褪色的宽大短袖,脚上的拖鞋已经快磨平了跟,每走几步路都要揉一把腰,却又走得极快。
赵见初追在后面问,“你平时见你女儿的次数多吗”
女人想回头,脚下慢半拍,但又没有回头,摇摇后脑勺否认,声音瓮瓮地飘在前面,“我们厂子一个月只放一天休息,最多一个月回来一次。上个月开始加班有高温钱,本来想夏天过完再回来。”
他们说话间已经走到楼道口,女人顿住脚步,赵见初回头看了一眼,江畔和那孩子父亲被落在后面。
江畔远远地朝赵见初使了个眼色,赵见初便会意,对女人说“我们的车在外面,来,我们先过去。”
女人还有些迟疑,赵见初已经有些急了“快,我有话要单独问你。”
他拉着女人一路走到车旁才松手,“我有些话要单独问你,不能当着你丈夫婆婆的面。”
“我们尸检的时候,在你女儿的身体里发现三根针。” 他从手机里找出照片,“这些针是在你女儿身体里找到的,但看腐蚀程度,并不是死亡前后才进入肌肉组织的,应该存在至少三四个月了。你女儿有没有跟你说过她身上哪里痛”
女人盯着照片,面露惊疑“上次回家她是说过屁股疼。我婆婆说小孩子长个儿,骨头疼正常,还叫我买钙片回来给她吃。”
“那是多久之前” 赵见初追问。
“三月份的时候,我就买了钙片托老乡送回来,我婆婆说吃了。”
赵见初又问,“你这次回来,在家里有看到过钙片瓶子吗里面的钙片有变少吗”
女人被问住了,想几秒最后愣愣摇头,声音开始变得虚弱,“好像没有,我没注意”
“你能不能回忆一下,有没有见过这种针”
赵见初其实不怎么抱希望,这种形状的缝衣针应该很常见,网上随便搜一下成百上千,很难判断来源。
女人对着手机屏幕看,甫一抬头还想说点什么,另一头她的丈夫大喊着她的名字,从筒子楼里奔出来。
男人喘着气跑过来,质问妻子怎么不等他。
回程时,赵见初问江畔用什么理由把那男的拖住那么久。
江畔说“看着哪家有人在,把门口堆的东西一脚踹翻,还怕主人不出来拉住我们找事”
哪还有点人民警察的样子,活脱脱一个欠缺管教的青少年。
他们还没到局里,陈谶的电话已经追过来“怎么样,问出什么了”
赵见初一五一十转述“那个奶奶,我跟她说外面有监控,星期五她干嘛去了警察能查出来,她马上就装病。”
江畔示意赵见初开免提,对陈谶说,“小孩的父亲也知道老人装病。你们先查监控吧,顺便把邻居问一遍,回头可以先把小孩父亲叫到局里来单独问问。”
陈谶记下了,又追问,“那小孩母亲呢针怎么说”
赵见初说“我给她看了针的照片,临走前我把联系方式偷偷留给她了,她要是有什么想法,应该可以自己私下联系我。我感觉这对母子好像把她看得很严。”
电话挂掉,车正好开到法医中心。
“可以嘛赵法医,都会暗渡陈仓偷偷塞小纸条了。”江畔打趣着,说话的功夫停了车,松开安全带,朝赵见初伸出手,“给我看看你的手怎么样了。”
赵见初躲着不肯给,“有什么好看的,就扎了个小眼。”
江畔不听他说,直接去拽他的手,拉出来一只红彤彤的肿萝卜丁似的食指。
“这就是你说的小眼”
赵见初被看得发毛,“不是,你听我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