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胜南身上有种非常强韧的东西,可以弯折可以转向但绝对不会缩回去。
起初主任对这种非常规方式很不赞同。
李胜南不肯罢休,和赵见初两个人在主任后面好磨歹磨,总算磨得主任松口。
两个人一头扎进资料里。
“我做了一些数据研究,不同高度造成的伤害位置是有差别的。” 赵见初说,“考虑到受害者的年龄只有四岁,那个现场的楼我爬过,成年人爬上去都需要相当的勇气和体力。坠落高度越高,她自己爬上去的可能性就越低。”
李胜南左右对比着赵见初找来的统计数据和受害人的损伤分布,“纵向受力线从脚底向上,说明是脚先着地,冲击力一路往上引发颅底环形骨折 这种损伤一般坠落高度不会很高。但是那个袋子是在十楼找到的那至少得有二十米了吧”
“不能这样想。” 赵见初摇头,“我们得先把那个面包袋子撇到一边去。虽然胃内容物里有疑似坚果,但现在不能证明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我觉得最有可能指明问题的还是那条裙子。”
“关键还是坠落高度,” 李胜南同意,“现在有效证据太少了,我们连她到底是怎么上去的都不知道。哪怕能把高度缩小到几个楼层间,再细细拉一遍现场,说不定就能找到有用的东西。”
这种现场最头疼的是范围太大而人力有限,缺乏指向性很容易忽略掉细微的现场证据。
赵见初想了想,“模型重点考虑身高和几个维度尺寸,密度很难一比一还原了。”
李胜南拜托她大学老师寄过来一套专做仿真人体倒模的工具,本来是用来做弹道测试假人的。东西寄到的当天,同事轮流跑去操作间看热闹,最后把赵见初看得恼火,发脾气把人都赶出去,反锁了操作间的门。
李胜南第一回见到赵见初发火,“你生气起来还挺凶,别说,是挺能唬人。”
赵见初憋着气给明胶粉兑水,扔垃圾都带着火。
提前准备好软硅胶的假体模型,是李胜南找几个实验室的同学要了几个方案,最终选了个容易调整的。只要明胶粉兑水按重量要求调整含水量。
赵见初第一次知道原来李胜南毕业的学校在行内那么大名气,有点好奇,“你当时没考虑过考研留校什么的,像你同学那样吗”
“我其实对读学位留校没太大的兴趣。”李胜南说,“我就想早点工作。工作了经济自由,我姐姐多个依靠,我俩就不用总被我父母牵着鼻子走。”
她把头发盘到头顶,带着口罩帽子,只露出一对明亮的眼睛,“在学校里也很好,但是在基层的时候,我会觉得原来学到的每一点东西,都是有用的。”
“我接触的第一个案子上诉的时候,跟着老师去庭上作证。听判决的时候站在外面,我就觉得这个一定是我想做的事情。本来我是犹豫的,因为我爸妈希望我走学术道路,读博留校,他们觉得比基层法医更好。但是那天我体会到了亲手维护正义的滋味,是别的东西不能给我的。”
赵见初听得迷茫,愈发不自觉审视自己。
起初他只是对赵允望的反抗,想逃出有父亲的家,逃出被掌控的人生。回到雨安是一个不自觉的选择,可以回也可以不回,当这个选择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几乎没怎么思考,凭着一种模糊的直觉就那么决定了。
他还记得搬进宿舍的第一个晚上,那间小小的屋子像个与世隔绝的孤岛,月光照在脱漆的窗框上,以至于他觉得自己仿佛是漂浮在一片废墟里。
“可能最近案子来得太密了,” 他低低地说,“我有时候会想,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他说得很含混,但李胜南听懂了。
她的语气听上去半开玩笑又半带真心“想什么呢,案子怎么可能会有尽头。”
赵见初想起了很久以前看见太阳从地平线上落下去,一轮巨大的红日沉入水里,失重般地掉下去,世界也用同样飞驰的速度掉进黑暗里,还有许多东西一起沉下去,幸福,梦想,欢乐。
这是犯罪,不可抵挡的速度和陷落。但人是在陷落之前就意识到即将陷落,就像看着夕阳时知道太阳无论如何逗留都会落下那样,还是在真正踏入陷落的时刻前都毫无察觉
“这个案子,我是见到这个小孩奶奶的时候,开始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问题的。”他的声音里带着沉甸甸的疲惫,“她看起来真的一点儿伤心都没有。她奶奶说是从坐完月子开始自己带孩子,她妈妈却说是两岁以后才把孩子交给奶奶去打工的。”
李胜南给配好的明胶称过重,拎起硅胶模具的一角,顺着漏斗慢慢往里倒。
“你觉得她们两谁在撒谎”她问。
赵见初把另一根导管接好递给她,“小孩母亲根本没有撒谎的必要。但是我想不明白老人撒谎的动机。”
李胜南看着渐渐充盈起来的模具下肢,“那个针他们已经去小孩妈妈上班的厂子找原物比对了。送去做光谱分析要花点时间。如果确定是同一种类型,这老太太的嫌疑就有物证支持了。”
他和李胜南对望一眼,谁都没有把心里真正的猜想说出来。
段燕跟他说,你应该感谢赵允望让你是个男孩。
他事后才想到,这句话还有另一层意思如果当初程蝶生下他是个女孩儿,他还能过得像如今异样顺遂,至少得到了奶奶父亲所有的关怀吗
他上小学那阵是有人给赵允望做媒的,一个离了婚的小学老师,带着一个儿子。当时赵见初被大人赶进卧室里,坐在门口偷偷地听。
媒人走了剩下奶奶和赵允望坐在客厅里谈话。他听见奶奶对自己的父亲说不同意,因为对方还带着一个儿子。他记得奶奶说,“她哪怕带个闺女,也比带个儿子强。领个后妈进门,还要给别人养儿子,初初受了委屈怎么办。我不答应,老赵家可就这一个孙子。”
那时候他坐在门后松一口气,心中无比感激奶奶。现在却越来越不敢回忆推敲那些爱的来源。
连着下两天雨,终于放晴,赵见初查了风速风向,和案发那天差不太多。
“也没法再一直等下去了。”李胜南说,“就今天吧。”
这几天刑警把女童死亡当天住家附近路段的监控全调出来排了一遍。几乎是赤裸裸的铁证,当天上午十点老人带着女童出门,一路边走边翻垃圾桶,中间还和环卫工人起过冲突,桥头的监控拍到她们从桥下人行道走远,正是事发废弃工地的方向。三个小时后,老人拎着几个纸箱子独自返回,再没拍到过女童的身影。
当天警察就上门把女童奶奶带回局里。
这个案子在所有人看来都很荒谬,没有哪个理智尚存的成年人会用如此粗劣的手段来做这种事情,几乎就是一头野兽在闹市中央正大光明地撕扯猎物。
但警察没法对老人用强审讯,她很会喊疼,这疼那疼,一喊就得张罗着送去看医生。没人敢把她送看守所去拘留。
最后江畔只好拍板让女童父亲作保,把老人先领回家。
“现在这个案子怎么看都不像个意外。” 李胜南说。
老杨扶着方向盘,“纯看能不能找到证据了。”
现场的警戒线还没撤掉,地上人形粉印防水,不清理能保留很久。
赵见初和老杨拖着东西上楼,李胜南在楼下架摄影机。
穿堂的风在楼板间呼呼地刮,卷着热和潮。
赵见初爬得气喘吁吁,老杨更是像个活风箱。
好容易爬到顶楼,两个人吊着一口气布置现场,老杨累得撑着膝盖就地坐下,喘平了气忽然冒出一句话“这一老一小上这么高的地方来,我看老太太也是存心没想让孙女活着下去。”
他们按设计好的流程,从高到低三层一组进行抛落,一组进行两次抛落,一次正面跌落,模仿意外事故,另一次背面抛落。
模拟用的裙子在网上一搜一大把,最便宜的童裙,一口气买了十来条,这会都摞在废楼角落里,和他们灌制的明胶假体堆在一起,画面说不出的诡异。
假体做好的时候他们先给假人试穿了下衣服,这才意识到女童究竟瘦弱到了什么程度,衣服只是松垮垮地刚好被套住,完全不合身。
赵见初抱着一个假人走到设计好的位置。这是个夹角,楼板间的穿堂风格外猛烈,成年人都被吹得打晃。
赵见初忽然间无论如何都撒不开手,仿佛手里抱着的不是一团明胶无机体,而是一个真正的孩子,正死死地拽着他的胳膊。
老杨不得不开口提醒他“赶紧吧,今天怎么也得出个结果。”
最后一次抛落时,赵见初站在楼下等结果。
不远处忽然传来鸟类持续而尖利的凄鸣。
这块地方废弃后变成了拾荒者和动物的地盘。或者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两者实际上没有区别。
李胜南把假人从三层抛下来,砰地坠地,衣物仍旧完好套在身上。
老杨叼着烟头走下来“现在看来只有从十楼以上跌落,才有可能被风剥掉衣服。”
他们从十楼进行了多次抛摔,并不是每次衣服都被风刮落。后来赵见初发现,是那条裙子的问题。
小孩的裙子前短后长,只有面对楼梯坠落时,偏长的后摆才会被横向的风卷起,继而在坠落过程中被卷落。
老杨蹲在人形线旁“但着地姿势是正面朝下,如果要证明她是背对楼板跌落的,我们还得证明她在空中发生过翻转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