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用手抚摸过冰冷的倒影凄楚的眉,忧郁的眼,温润的鼻,倔强的嘴。周而复始,指尖凉透。
看自己的脸时间久了,会变得陌生。
可是另一个人的轮廓反而清晰起来。她把头发低低扎起来,又翻出白色衬衣披在身上,像小孩过家家般扮演医生,想模仿对方的神态,却怎么也做不出。
她心绪很乱,甚至不能分辨自己的心情,究竟是想更像那个人一些,还是想彻底摆脱被当做低配品的阴影。
也同样无法得知,最终被抛弃的自己,还能否回到从前阴暗孤单的日子里去。
这些从不由她做主。
有些短促电音在响,近似耳鸣,她恍惚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有人在按她家的门铃。
“是谁”她在门边小声问。
门铃声停歇了。然后她听见唐小虎的声音“是我。”
她慌了几秒,笨拙地用不擅使的左手拆了头发,又脱掉白衬衣,匆忙走出去,定了定神,才扭开门把手。
只小小地开了半扇,有意无意挡着自己的脸。
“药都不拿,你怎么不把自己丢外边呢”唐小虎眉心拧起来,语气里带点指责,嘴角又硬邦邦地下撇着。
光是看这副表情,很难判断出他究竟是因为在门口等了半天而窝火,还是在担忧她照顾不好自己的身体。
至少当下她不能判断。
她从他手里接过落在车上的帆布袋,嗫嚅了几下,终究还是没说出什么。
说也是道歉,但没人会一直想听道歉的,这太无趣了。
唐小虎一只手还撑在门框上,凝眉看了她一会儿,两厢沉默,只有寒风在脚边打转,吹出尖锐的哨音。
最后还是他开了口,语调沉沉“不打算让我进去”
她迟钝的脑子这才苏醒,慌张向后撤步,直退到客厅中间,“对不起”
到底还是脱口而出。
皮鞋在木质地板上踏出清响,门关上了,两个人相对站着。
她刚搬进来没多久,又是独居,动不动还被叫出去过夜,是以房子里不算有多少人气儿。再加上刚才开了半天的门,更冷清了。
“我去给你倒杯茶”
“不用。”
她的话被卡在半截,又说“那你坐”
“也不用。”唐小虎干脆地向前迈了一步,把他们之间有些远的距离缩短,站定在她眼前,“我是来找你的,也只有这一件事。”
将触未触,近在咫尺。男人较她稍高一些的体温传过来,几乎是烧灼般碰到她露在外面的皮肤,瞬时起了一层寒栗。
她本能地扭过头去,转到一半,又强迫自己停下。
她现在的样子太狼狈、太难看了,与他所珍视的那些美好温柔的碎片,一点也挨不上边。
努力地扯了扯嘴角,她嗓音放得很轻“那,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吧。”
“你今天看起来状态很差。”面对这个胆小自卑的姑娘,唐小虎尽力让自己的态度委婉一些,“我不想看见你这样,但我也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所以,如果我可以帮你,至少你应该让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颗脑袋始终低垂着,仿佛地上有什么好东西似的。唐小虎居高临下,只能看见她小小的乌黑发旋,半晌,左右轻摇了几下。
她不愿说,仍然在抗拒。
唐小虎年长她十六岁,在京海鱼龙混杂的江湖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看她的心肝如同水晶琉璃,一眼便看透。
矜持与退让,渴望与畏怯,柔软与溃烂,清高与难堪。
他清楚她的所有。
没有人会甘愿永远做一个替身,尤其是在喜欢的人面前。女孩的尊严如廉价肥皂吹出的泡影,随便他说些什么都能轻易戳破,哪怕这一切只是一个机缘巧合的误会。
但若由他来主动开解,那自然高高在上的姿态,无疑会变成最深重的羞辱。
除了让她来问。她脖子上的锁链,要她自己来解。
“难道你打算再也不和我讲话了吗”一段长久的寂静以后,唐小虎再次开口。
她明显瑟了一下肩脊,而后又如投石入水般沉下来。
气氛仿佛陷入了胶着的拉扯。
唐小虎舌尖顶了顶腮帮,下颌微绷,忽然语气转淡“你以前一直都很乖的。”
这句话倏地在她胸口刺了一下,猝不及防。她本以为已经涨痛到极点的心脏流出了血,又顺着这个针孔撕裂成伤,利落地碎成几片。
“”
她怔然抬头,彷徨的瞳孔里,倒映出男人冷硬到不近人情的容色。
“现在为什么一句话也不愿意和我说”他还在追责,字字沉着而清晰,“所以,小蝴蝶,你跟我过够了,是吗”
一瞬间,她感受到了极端的震恐。
她突然意识到,原来他们之间的关系,是从来不容许她有逃避的余地的。
在她羞愧于成为高启兰的影子时,首先想要逃避,企图跳出这个令她蒙耻的圈套。可直到这一刻,唐小虎明明白白问出这句话,她才明白不能承受结果的是她。
她宁愿放弃幻想,甘心做一个替代品。
只要他还要她。
唐小虎凝视着她惊痛的双眼,微弓下背来,手指扳紧她的肩膀。
“你的答案呢”
他的掌心燥热,那点烫意烧尽了她最后的坚持与底线。
她急促地抽噎一声,泪珠尚被眼睫挽留着,将欲滚落,便猛地环住他的颈项,颤抖送上了嘴唇。
她的眼泪源源不断滑下来,蹭在彼此脸上,唇舌间都是咸涩的味道。
唐小虎怔得顿了一下,倒也是未曾想过会得到这种答复。
他想起姑娘伤痛的小臂,不能任由着胡闹,反手从颈后捉住她的手腕,强制分开一些距离。
“这就是你的答案”他也有些喘,突然哑笑,“这算什么”
她死死咬着下唇,全身都在颤抖,却像被封缄言语般无法吐出半个音节。
唐小虎厉声道“说话”
这是责打,是命令,是回旋的余地,是最后的通牒。
她再也守不住了,放声哭泣“我、我不想”
他钳制她双手的力度紧了紧。
不想什么不想做高启兰的替身不想再这样被他折磨下去
只要她说,他就安抚她,给她想要的正式、平等的尊重。
可她近乎哀恸地呜咽着,几度无法呼吸,混乱说出的却是“我,我会一直很乖的,我会比以前更听话,求求你”
喉咙滞涩到酸痛,说不出剩下的话。
可唐小虎分明听懂了。
她在说我不想离开你。
她在说求求你,别抛弃我。
这就是她爱人的方式。他试探、劝告、逼迫,挑拨她心头最紧绷的那根弦,意欲让她抖落出御敌的爪牙来。可他忘了,她从来没有半点伤人的手段。
她只会奉为牺牲地献上全部,为的是能得到那一点近乎施舍的怜悯。
在穷途末路的最后,她选择割开了鲜血淋漓的自己。
唐小虎深吸了一口气,抓着她往前带了两步,将人推倒在沙发上,头低了低,近乎凶狠地咬住她失去血色的双唇。
如同豺狼撕吮着垂死的羔羊。
她在挣扎,唐小虎微微放松一点力道,让她顺势攀援上他的臂膀。背上的伤已经好了,可以纵着他肆无忌惮地作恶。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荒唐又迫切。
她不再是温顺的、随从的,像从前那样任由男人摆布,却也并未主动掌控整个局面。她只是尽完全地打开自己,仿佛身体里有个不知疲倦的寂寞幽灵,在借着她的行动索取爱意滋养。
怕她的动作会伤害到自己,唐小虎掐着手底下纤瘦到堪折的腰,调换了一个姿势,由她跪坐在自己上方,泪意涔涔地予取予求。
迷蒙间,她觉得她也许只是被从茧壳里硬剥出来的柔软生物,没有完全的形状,没有独立的思想。她过早地被丢弃,在这荒凉贫瘠的人间踽踽独行,直至遇见第一个向她伸出手的人。
从此,他便是她的全部乐土。
已经不知道纵情了多少次,亦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又要到何时结束。
她已经被始终处于巅峰的感官刺激到脱力,失骨的手却兀自向上,触到他汗湿的胸膛,撑起身来继续,几乎是在故意弄伤自己。
唯有这样的结合,能让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他们还在一起。
“够了。”唐小虎拨开她濡湿在脸侧的乱发,温柔地宽慰,“已经够了。”
她的双眼或许是这世上最小的两片海洋,永远有淌不完的泪水。哭得头痛欲裂,她将额头哀伤又脆弱地抵在他颈窝里,如憩息进最后一处可靠的港湾。
那眼泪烫到他心口灼痛。唐小虎伸出手,擦她擦不完的眼泪,粗糙的指腹按在眼角。
“你已经很好了。”他说,“你听着我从来没有把你比做任何人,我也不至于不喜欢谁,还委屈自己做戏”
“所以,你也别再委屈自己了,行吗”
他终是牵过了姑娘系在脖子上的锁链,接下她所有孤注一掷的爱意,以及残破不堪的自尊。
她泣不成声,哽咽着,透过模糊泪眼确认了他的目光是柔和的,到底战战兢兢地,拔出了凝在心头无法愈合的那根尖刺。
她哭着问“那你当初选中我,是因为、因为我长得像兰姐吗”
折腾这么久,总算说出口了。
他不禁笑这个傻瓜。
“胡扯。”他说,“我只是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怎么那么好看啊。”
只一眼,就再也移不开视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