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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库县的天气比起宫城来说并不算太冷,但在九重鹰拿上雪铲出门没多久,就又开始下起零零碎碎的小雪。他没带围巾,冷风一吹,凉气便顺着领口往衣服里面钻,让他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
地面上阻碍汽车驶进街道的除了雪,更多是凝固住的黑冰,被压厚的冰层和地面粘连在一起,只能费劲的用铲子敲碎,再将它们扔到不会挡住路的墙角。
这种重复性的动作只过了分钟便觉得双臂沉重,九重鹰却只管低头苦干,很快就清理出一条勉强能使用的车道。但随着体力的流失,胃部的无力空虚也一同到来,他耷拉着眉眼,一边把铲子撑在地上充当拐杖,另一只手从衣兜里掏出母亲和外婆出门前塞给他的吃食。
幸好当时没拒绝。
用有些僵硬的手指将包装纸拆掉后,迫不及待的将憨态可掬的小熊饼干扔进嘴里。饼干不算甜,不太合自己的口味,比起品尝更像是单纯充饥的食物,只能舔着嘴唇苦中作乐的想至少它足够可爱。
他抬头咽下了食物。
眼前天色渐渐变暗,周边的宅邸的窗中亮起灯火,街道传来的打闹声远而遥,在天光乍明时未曾发觉的细节却于此时被眼睛捕捉。
陌生的地方。
他想。
突如其来的茫然就好似一直未曾停止的雪般落满了肩膀,在一层若有若无的黑暗面纱下,更显得他站着的就是一座孤岛。周围的人家姓甚名谁不清楚,不知道,连去探究门牌上的字符的心思都被冻僵。
而宫城就不一样了。
算不上后悔或悲伤,只是突然的恍然大悟,更加深刻的认识到啊,我已经不在宫城了的这个事实。
但如果说感慨的话
嗯,感觉那边的这个时间要更冷一点。
他想,随后将重心换了只脚,又摸了摸肚子。
是因为这个习惯了那边的零食,所以吃不惯这边的口味吗
重新把刚刚吃掉的小熊饼干的包装纸抽出来,展平摊开在掌心,眯着眼借着未全部暗下去的天色辨认上面注明的口味,决定将此类口味列入黑名单。
“这什么鬼”他皱着眉嘀咕一句。
此举中道崩殂,他想只有用放大镜去看才能看的出来这花花绿绿的包装上到底写的是什么,能看清最大的夸张广告精巧而美味的北极熊便已是极限话说刚刚虽然看不太清,但那饼干更像是棕熊而不是北极熊吧。
“虚假广告吗告诉外婆下次别买这种饼干了吧。”
抬头打量一眼面前的街道,他的进度不错,整理出来的地方应该可以让外公将车子开进来。九重鹰将垃圾扔回口袋,搓了搓手,往上面呼了几口热气便打算回身离开。
刚刚走出几步,放在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开始嗡嗡作响,就像是有人不间断的在消息轰炸,颇有一种如果不反馈就震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能这么频繁的给他发信息的只有一个人,九重鹰自坐上离开宫城县的列车就开始屏息凝神的等待对方,无论面对的是对方的狂轰滥炸还是怒骂撒娇都想好了回答,但一路上被他随身携带的手机都像是没电了一样老老实实的做着装饰物。
甚至他还因为太过频繁的摸手机被鹤见澄子提醒了好几次。
现在是反应过来了平时也没见对方的反射弧这么长。
九重鹰实在不想站在雪地里查看信息,再加上还要拎着铲子,便打算回了鹤见家再回复。结果刚往前走了两步,手机便不再震动,转而开始放声高歌,又因为被闷在口袋里铃声有些变调。
他眉头一跳,没注意地面,一脚踩进了雪坑,身子一歪。幸好身手敏捷,撑着铲子
才没有摔倒。
手机铃声还在欢快的响。
九重鹰默默低头看自己陷进雪里的左脚,试图把脚拔出雪堆。因为长时间没人接听,电话自动挂断,四周恢复了安静。这下可以安分一点了吧他松了口气。但来点人显然没听到他的祈祷,在短暂的沉默后继续打来电话铃声继续循环播放,足以看出电话那头人的急切程度高涨。
如果说开始九重鹰还急着回信息,现在他则又有点坏水冒泡。
“我可是等了一天消息啊”他干脆在门口蹲下,慢悠悠的掏出手机,“现在倒是急着找我了”
出乎意料的是打来电话的并不是及川彻,而是另一位好友。
“阿一”坏水瞬间被倒干净,他老老实实接通电话。
听筒的另一边夹杂着轻微的杂音,没有人立即说话,而是有几声遥远的怒骂和来回奔跑的声音
“痛”
“垃圾川”
饱含愤怒情绪的怒吼甚至让人有种近在眼前的错觉,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到两位当事人的表情如何变化。九重鹰忍不住闷笑,雪落在唇边,极快的融化,一阵冰凉。
等终于有人说话“阿鹰。”是岩泉一,不过听他语气有些古怪的自暴自弃和无奈在里面,“你到地方了吗”干巴巴的询问。
“嗯下午四点就到了。”他回答,将屏幕拿到眼前看了眼时间,“现在都六点了阿一,你的关心来的太慢了吧”
岩泉一沉默“”
“喂”他太久没说话,九重鹰只好连连叫了几声,把他名字念的几乎成了顺口溜。在他将称呼由阿一变成故意恶心人的小岩之前,岩泉及时打断了他,“不是我。”
他咬牙切齿地说“是垃圾川非要给你打电话”声音稍微微弱了一些,应该是岩泉一将手机拿开,“你自己没有电话吗非要抢我的手机”
“做什么鬼脸啊呆子”岩泉一怒火几乎控制不住,吼声震彻云霄,让远隔万里的九重鹰忍不住担心今日的及川会不会真的血溅当场,“打了电话又不说话把手机扔给我干什么”
一直挂在嘴角的,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笑容迟缓的落了下去。
糟糕,是在外面坐太久了吗怎么感觉拿着手机的手冻的想要缩回去。
他换了个姿势,有点无奈的说“喂及川大人在吗”这种用着敬语的称呼往往是及川彻用来自夸时才会用到,九重鹰极少这么叫他。听筒那边一片安静,九重鹰也不着急,干脆趁这段时间用手指在雪地上画了几个简陋的小人。
他没什么艺术细胞,是被美术老师怎么努力都扶不上墙的程度,画出来的脸也歪歪扭扭,倒八字眉、撅起的嘴、不高兴的表情,却也莫名生动搞笑。再在旁边加个小小的对话框
“噗。”
及川彻晃晃悠悠,极其不情愿的撅着嘴在岩泉一的威胁下接过电话,刚刚将手机举起,就听到不告而别的某个混蛋分外清晰的一声憋笑。
及川彻“”
绷着的脸控制不住,他大怒“你笑什么”
九重鹰忍不住“咦我还以为只有阿一在呢。”声音故意装模作样,“你是哪位”
“你明明听到小岩的话了吧”及川彻大叫,“还是说小岩的表达能力已经和他的脑子一样已经退化到大猩猩的程疼啊小岩你干嘛打我”
“我很乐意让你变成连大猩猩都不如的废品。”另一个声音阴森森的威胁。
最后干脆那边的两个人又吵了起来,你一句我一语像极了漫才表演,期间伴随着各种噼里啪啦的打斗声,只是听着就觉得热闹。
九重鹰再也控制不住,大笑出声,
笑出了眼泪,连腹部也隐隐作痛。
岩泉一从及川彻手里抢过电话,语气很危险,“看热闹看的很开心吗”
九重鹰断断续续的说“这不叫看热闹啊,阿一这顶多叫听热闹。”他语气一肃,“多谢款待。”
岩泉一,“”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旁边立刻传来及川彻的告状“你看他是不是很过分啊小岩”
“你也给我闭嘴”打不了远的他还打不了近的吗
“呜哇为什么又打我”
天色愈暗。
但光却从远处亮起。
由远及近,富有规律节奏,犹如一条星河般逐渐亮起。但只要定睛一看,就会发现这只是陌生街道为了照明所亮起的路灯。
只是短短几秒,路灯的光便撒在九重鹰的肩膀上,代替了那些薄雪,将他从黑暗中推进光亮。
恰巧那边吵架的两人终于停下,拿着电话的人从岩泉一变成了及川彻。
九重鹰惊讶地挑眉“听啊,是吗。”
他没有追问的打算,及川彻也没有解释的想法。
“你这个让人火大的混蛋给我等着。”他咬着牙说,字字坚定,“在东京给我老老实实的等着我一定会站在那个赛场上到时候来应援的人绝对能多到让你踮着脚尖也看不见及川大人”
“踮着脚尖也看不到吗”九重鹰望着雪地上那个丑陋的小人,忍不住又勾了下嘴角,“你说的太令人伤心了,彻”
“哼”
“哼什么哼啊,你是猪吗。”岩泉一接手电话,似乎是又给了及川彻一下。随后他在及川彻的抱怨声里,声音微沉,“不用我解释你也能明白吧。”
九重鹰感慨“真可靠啊”随后回答,“嗯,我明白。”他低头又在丑陋小人的旁边加了另一个刺猬脑袋的小人画像。
他笑着“东京”见。
话没说完,突然,一团冰冷的东西毫不客气的砸在他的脑袋上
九重鹰头被砸的一歪,瞬间懵了,只觉得脸颊一片冰冷,随即而来的便是隐隐麻木的微疼。能激起人一身寒意的雪碴子沾了一头,视线下落,只剩下半边完好的雪球滚落在地,骨碌碌,把他为及川和岩泉画的大作搅了个稀巴烂。
九重鹰“”
他瞪着那剩下的半个雪球不可置信,某一瞬间甚至怀疑起是不是远在宫城的岩泉一被他气的用意念扔了个雪球过来。
总之是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
他长时间的停顿让电话那头的岩泉一唤了两声,“鹰阿鹰怎么了”
九重鹰捏着电话,并未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四处张望“刚刚有人用雪团砸我。”他阴沉沉的叙述,登时听到及川张狂的大笑。
很快,视线凝固,九重鹰对着话筒说了一句“找到了,下次再聊。”便不再管及川彻即使被岩泉一物理制裁也还要嘲笑的声音,径直向街角走去。
他脚步向来放的安静,又将街道清出一片干净的地方,没有积雪,也就不会有踩在雪上的吱呀声。于是身影像是只发现猎物的猛禽般,无声绕了一圈,来到丝毫不知自己大难临头的凶手身后。
街角有两个脑袋惊慌失措的凑在一起。
“怎么办啊治”
“我怎么知道是侑扔的雪团吧”
“那还不是因为你躲的快而且我怎么知道那里会有人啊”
“打不中我还找借口,真菜。”
“你好啰嗦”
“总之先去道歉吧如果对方不同意就干脆让他随意处置你好了。”
“要去治去反正你和我长的一模一样吧”
“你在耍什么赖”
两个人说话都带着关西腔,只是一个说话喜欢高高扬起,另一个故意压低语调。说着说着还突然起了内讧,互相瞪着,你一句我一句毫不相让,就差把对方脑袋按在雪地里清醒清醒。
而且,这两个人互相的称呼也有点耳熟。
这让古怪的熟悉感让九重鹰没有第一时间出现在他们面前找麻烦。但没等他做什么,被叫做侑的那个就胆战心惊的往他原来坐着的地方探头“咦人呢”
另一个听到声音也凑过去“嗯不见了”他很快怀疑的看向侑,“你不会是找了人故意耍我吧”
侑恼怒的大喊“我怎么可能做这种无聊的事”
治语气平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信任“你做过类似的事还算少”最后加一句冷笑。
侑本来压着眉毛想要发火,忽然被冷气冻的打了个哆嗦,语气飘忽起来“说起来,治,你认识那个人吗”
“哈你在说什么猪话。我连脸都没看清。”治想了想,“是不是大野和牧原”
侑“他们两个家又不在附近,怎么可能这么晚出来还坐在别人家门口”他指着那边,“而且那是鹤见爷爷的家吧我记得他们家没有和我们差不多大的”
“人。”
治补完了最后一个字。
侑干巴巴的说“不会吧。”
治同样干巴巴的回答“大概。”
前段时间他们还偷翻了宫先生的录像带,拉着窗帘看了一下午的惊悚片。宫先生的收藏涵盖恐怖片和鬼片两种类型。
两人观看前者的时候,宫侑评价血有点像番茄酱,宫治说你形容的好恶心,却也不见什么害怕的表情。
但轮到之后的鬼片,两个人便从最开始毫无波动的样子变得一惊一乍。一会是宫侑说窗帘好像无风自动,一会是宫治觉得有人在敲门最后为了不丢面子,两个人都梗着脖子看完了一整部鬼片。
当天晚上,两个人是挤在一张床上睡觉的。
如今,两人都感觉到和当时同样的提心吊胆,却都不肯在对方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害怕。宫侑说这个世界上绝不可能有超自然现象,宫治就和他抬杠,“照你这么说,哈利波特、哥斯拉和亚古兽都是假的了”
论道理宫侑一向说不过宫治,语塞间,宫治便下了结论。但这对当前的状况一点帮助都没有,最后只好互相搀扶,担惊受怕、战战兢兢的朝那边走去,试图一探究竟。
他们口中争论的鬼怪本人正面无表情的跟在他们身后,一时竟没被他们发现。
九重鹰已经猜到这两人是谁了。他今天刚到兵库,之前又没有朋友说关西腔,很快就把目标锁定到坐车来鹤见宅时,偶然看到在人行道上打架的两个人。
名字对的上,脸上的伤也对的上这不就是那两只抢食的野犬么
也不知道最后是谁打赢了。
他颇为可惜的想。
和当时打的你死我活的样子不同,两人互相搀扶的样子更像是惊恐的两只小动物。
宫侑突然一激灵“恶寒治,你是不是偷偷骂我。”
宫治“你有病吧”
宫侑将信将疑“但我感觉有人在说我坏话。”
宫治“也许不是人。”
宫侑“啊啊啊治你别说话了”
但就在这短短几分钟里两人已经走到了鹤见宅的门口,没见到人影,倒是看到靠在门旁边的铲子和滚在地上的半个
雪球。宫侑松了口气,松开紧紧掐着宫治衣服的手指,“什么嘛,果然是人吧。”
他轻松起来,语气就又开始上扬。宫治看不过他得意高傲的样子,故意泼冷水“那他为什么不拿走东西”他指着雪铲,“而且一般人被砸了都会来找麻烦的吧为什么被你砸到的东西消失了。”
宫侑,“就当是我说的那样回家,然后忘掉这件事不好嘛”他撇嘴,“而且我好饿,好想吃妈妈做的饭”
宫治,“我也想。”他摸了摸肚子。
宫侑立刻道“那我们回”家。
一道陌生的声音幽幽响起“这么快就走了吗”
两兄弟猛地顿住了。
在悄然无声间,那声音更加清晰、接近,耳朵后面突然被人吹了口气般吹过一阵冷风,就像是真的有什么东西在他们身后低语。
“我还没有感谢你们送我的礼物呢嘻嘻”
紧绷的代表理智的那根弦瞬间断掉。
宫侑,“鬼啊”
宫治,“是他送的不是我你要报仇就去找狗侑啊”
宫侑,“治的肉更好吃他更肥一点”
宫治,“你下午才抢了我的稠鱼烧要肥也是你更肥一点”
两人鬼叫着连滚带爬的就想跑,结果被倒下来的雪铲绊住。跑在前面的宫侑先摔倒,啃了一嘴的雪,随后惊慌失措的宫治被他绊了一跤,又把想要爬起来继续跑的宫侑压了个正着。
“别压着我啊猪治”“你才别拽我啊啊啊”各种鬼哭狼嚎几乎能把栏杆上的雪都震下来。
就在此时,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们,“侑和治”鹤见家的爷爷从街道那边走过来,迟疑的眯了下眼,“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宫侑宫治倏地从地上爬起来,找到主心骨一般扑了过去。还没揪着大人哭诉有鬼,就见对方看向他们身后,愣了愣,“鹰”
他迟疑的把这古怪的组合打量一遍“你们在玩什么游戏吗”
宫侑宫治一边颤抖着一边回头。
九重鹰露出遗憾的表情,无所谓的扔掉了小熊饼干的包装纸刚刚他就是用这个在两人旁边扇的风,看样子效果还不错。
他若无其事地忽视了兄弟俩不可置信的目光,对着外公无辜地说“嗯只是看到了野狗,”他读这个词的时候含糊带过,“所以来打个招呼。”
鹤见先生直觉哪里不太对劲,但又不想追问外孙,只好犹豫的问宫侑宫治,“是这样吗”
宫侑“”
宫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