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厉害。”
在九重鹰停下脚步的时候,他对前面的跑者这么说。跑者正准备从绿茵坡道上走下去,听到这话,他犹豫了一会,停住了动作。
九重鹰看到他动了动嘴唇,想要开口,但显然并不习惯表达自己的想法,嗫嚅了一会,才生涩地说“你也是。”随后他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解他在困惑为什么会有人追着一个陌生人跑步了这么久。
九重鹰轻而易举的就解读出他没有问出口的疑问。他们对视了一会,跑者挪开视线,很快就滑下绿茵坡道,去到他的同伴身旁。九重鹰看了一眼手表六点二十五。现在回去,也许还能赶上祖母做的早餐。
在他想要离开的时候,站在坡底的清濑灰二将双手放在嘴边,叫道“喂不来打个招呼吗九重”
九重鹰面无表情地转身。
清濑灰二继续若无其事的大喊着他的名字,似乎打定主意不回应就继续叫下去。眼看经过的路人都对他投来古怪的目光,九重鹰微微叹气,无奈的顺着坡道滑了下去“早上好,清濑。”
清濑灰二见目的达到,笑眯眯的放下手,“都说了可以直接叫我灰二哥嘛。”
即使后来又在晨跑的路上遇见了这么多次,清濑灰二的自来熟却还是让他难以招架。他好像看不到九重鹰的抗拒,一个劲的凑过来聊天他是个很风趣的人,又将尺度拿捏的正正好。这么一段时间下来,九重鹰也再生不起什么排斥了,索性就随波逐流。
他扫了一眼清濑灰二身后的人,“既然招呼也打过了,我就先”
就是这么一走神的功夫,清濑灰二就瞬间闪现到他身后,手搭在他肩膀上,笑的爽朗热情“诶呀,这么急干什么”
九重鹰被吓得弹了起来,全身上下的每个细胞都写着抗拒。他瞪了一眼清濑原来站着的方向,又扭头看他,试图将自己从他的手掌下拯救出来“不不,你们还有事吧我就先不打扰了”
清濑灰二牢牢地按着他“没关系没关系,今天早上的训练已经结束了,剩下的就是再跑回竹青庄”
王子吐槽“又开始了。”
尼古评价“没人能在灰二的攻势下逃跑吧”他微微瞥了一眼沉默着拉伸的阿走,“嘛,上一个也已经被软化了。”
阿走有点羞愤地瞪了一眼学长,结果被另外的同伴按着“快点拉伸,赶紧回去吃早饭了。”
结果最后九重鹰也没逃脱。他放弃了,木着张脸,任由清濑灰二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和阿走一起跑步的感觉怎么样”清濑灰二如愿以偿,“呀,不过我还是吃了一惊啊,你竟然会直接追着他绕着多摩川河岸跑了两圈。”
他的语气太和蔼了,几乎像是挂心孩子的亲戚。九重鹰被这种语气惹的一阵恶寒,抖了抖,无奈说“他很厉害。我没有超过他。”
g听到这,忍不住插话叫道“阿走可是我们中跑的最快的人啊你说这种话也太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了吧”
“就是啊,阿走本来就跑的很厉害。”城太帮腔。
“不过kg哥,我们不会嫌弃你的放心啦,你可是我们的猜谜王啊”城次说。
阿雪熟练的将扭成一团的双胞胎拉开,感慨了一句“不过这位感觉好年轻啊高中生”
九重鹰纠正“不,我是国中生。国中一年。”
“诶”
众人震惊。
“国中生”
“不不不不哪里搞错了吧这个身高,国中生”
九重鹰是和清濑灰二并肩而立的。众人随着尼古手指的方向看去他甚至比清濑灰二还高一点。
“一米七不对,至少一米七五了吧要比灰二高一点啊。”
“没那么高,上次测量我的身高是一米七三。”
九重鹰眨眨眼,纠正道。虽然以往也有同学会羡慕的说九重同学好高,但他一般没什么实感。只有在去食堂买饭时排队,或者全校集会的时候,站在人群里,才会恍然着想啊,他们好矮不对,是我太高了吗
“不会是拿我们寻开心吧其实是高中生”
面对众人的质疑,清濑灰二放下手臂,为他正名“九重确实只是国中生哦。”
经历了这一场小风波后,两拨人也算是彻底认识。在互相自我介绍后,穆萨感慨“不过,你真的跑的很快,比我们快多了。”
神童则好奇的问道“九重君也是练长跑的吗”
九重鹰沉默了一会,才回答“不,我只是通过长跑来锻炼耐力。我是打网球的。”
情商颇高的人已经敏锐的察觉到他的口气微微变扭,只有笨蛋城太和城次还兴奋的想要追问,被阿雪和尼古一人捞了一个捂嘴。
九重鹰倒没注意到他们几人之间的小动作。他又盯着这九个人看了一会清濑灰二曾经告诉过他,自己和同伴正在向箱根驿传努力,现在看来,就是这里的十个人吗
箱根驿传是日本历史最悠久的长跑接力比赛,共需要十名选手参赛每名选手需要以每分钟最少三分半左右的速度,持续20公里左右方有参赛资格。
刚刚穆萨所说的比我们快多了意思就是他们中大部分人离他刚刚跑步时的速度都有一定差距。九重鹰对自己的水平心知肚明虽然他追着藏原走跑了这么久,但考虑到两人都不是最佳状态,体力都有所消耗,后面的速度可能只堪堪达到箱根驿传的最低水准。
而且
他重新扫了一眼站在清濑身后的人们,目光最后锁定在瘦弱的王子身上。
其他人他今天都是第一次见,暂且不论;但稍微眼熟的王子柏崎茜,他在晨跑的途中遇到过好几次,看见过对方跑步时的姿势和速度,都强差人意。别说是20公里,就算是五公里,对于柏崎茜来说也是个难题。
九重鹰又回想起清濑灰二说这话时的神情。
他看了一眼清濑灰二。
清濑灰二的眼神还是和当时他向九重鹰讲述时的眼神一样,坚定又执着,带着笃定,毫无迷惘,亮的惊人。
他了然的看着九重鹰,像是明白他在疑惑什么。
清濑灰二拍了拍手,朗声道“好了,都休息好了吧我们准备回去了”
应好声此起彼伏,各人的语调都大不相同。清濑灰二对九重鹰点点头,邀请道“要一起过来吗”他停了停,脸上隐隐露出笑意,“顺便聊聊天”
藏原走领跑,随后是城太城次、神童、穆萨、尼古和阿雪、kg,最后才是王子和清濑灰二。
面对清濑灰二突如其来的邀请,九重鹰先是犹豫了一会,才鬼使神差的答应下来。他跟在清濑灰二身旁,看着前面的人在打了招呼后就按照自己的步调向前跑去,又侧头看了一眼要死要活,喘气好似拉风箱的王子。
“真的没关系吗”
他的目光从王子那宛如跌跌撞撞的丧尸般的姿势上扫过,比起跑,他更像是在快节奏的走。王子有气无力的抬头瞥了他一眼,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
清濑灰二跟着王子的节奏,“反正死不了嘛,没关系的。”
王子“这是什么魔鬼发言”
他拼着最后一丝力气说。
清濑灰二“你看,这不是还能说话么。”
九重鹰“”
他默默拉开距离。
清濑灰二不甚在意“别看王子现在这副样子,我相信他一定能跑起来的。”
“但是他只跑了一公里就累成这样了。”九重鹰冷静指出,“箱根驿传的路程是二十公里恕我直言,他应该从来没有接触过相关训练。”
他又想起比王子好一点的其他人,“那些人也都不像是常年训练的选手。”
说的越多,九重鹰便越是不解“如果你想要去箱根驿传,为什么不去有专业队伍的学校”
因为九重直也的关系,他对祖父工作的学校也有一定的了解。宽正大学不算一所体育强校,他更是连听都没听说过这所学校的田径队。
清濑灰二平静的说“你觉得我们这十个人向箱根发起攻顶是痴人说梦吗”
九重鹰冷酷地说“我认为这不可能实现。”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王子默默抬头看了两个人一眼,又重新低下头,重复着迈动脚步的动作。沉默维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直到三人经过某一家居民的花园,绕过了探出篱笆的蔷薇花,一只白色的蝴蝶晃晃悠悠的飞了过来,清濑灰二才笑了一下。
他并不为对方冒犯的语气生气,“九重,你是为什么跑步的呢”
“锻炼耐力。”
清濑灰二一阵恍然的表情,拖长了声音“我记得,你锻炼耐力也是为了更好的打网球吧”
九重鹰下意识脚步一停,步伐慢了半拍。
王子一声不吭,心里却在吐槽灰二哥,语气太做作了
当初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不欢而散到底还是让清濑灰二印象深刻。好奇心被埋在心底,偶尔会调皮的冒头,抓挠着皮肤。
要知道,一直持之以恒的坚持某一件事,必须要付出常人所难以想象的努力、忍耐和牺牲他好奇九重鹰这么做的原因。
清濑灰二仿佛没察觉到那一瞬间的暂停般,继续道“那九重,你是为什么打网球的呢”
九重鹰在清濑灰二问出这句话时竟会有种终于来了的想法。毕竟是清濑啊,问出这种问题也很平常。
所以他只是顿了一下,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重新调整了步调,平稳的跟了上去。
对着清濑灰二,好像他就能坦白自己所有的不堪一样。
九重鹰晃神,他想到这段时间的偶遇,清濑灰二丝毫不在意他的冷脸,从天南胡扯到海北,好似他们是相处了很长时间的老朋友一般。久而久之,九重鹰也无法用原本的态度对待他。
这位老朋友能接受自己所有的不堪。
这是一种直觉。
他想,他认为清濑能理解自己。
清濑灰二又叫了一声“九重”他偏着头,失笑,“你在发呆吗”
九重鹰说“没有。”
这句话几乎是在掩耳盗铃了,于是他飞快的回答了上一个问题。
“我不知道。”
九重鹰停了下来,没有第一时间继续。他在期盼就此结束这个话题说到底,刚刚他们不是在说竹青庄的十个人向箱根驿传冲顶是不可能的事吗为什么突然他就要回答自己为什么打网球
但是这期望落空了。清濑灰二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安静的等着他继续剥开自己的内心。他越一言不发,九重鹰就越觉得气氛让人变扭,最后只好认输般低声继续。
“最开始,我是被父亲,被他教着打网球的。”他不擅长讲故事,九重鹰想,“我是父亲向他的假想敌复仇的工具。”
他不由自主的舔了舔牙根,犬齿微微压着舌头,感觉到一阵刺疼“我讨厌这样。所以我反抗了,在那之后,他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我以为他消失了,一切就能回到正轨。”
他可以去按照自己的意志决定要不要继续打网球,他可以不用胜负与否去衡量网球对他的意义。
他在渴望自己能像是及川,能像是武内那样爱着某项运动哪怕像是不久之前,和他比赛结果惨败的远野,哪怕像他一样他想要爱上网球。
好难啊,九重鹰对自己说,他尝试过了,但好像只能得到胜利。他无法爱上它。
“但是我发现,我只是习惯了它。”
他停了下来,随之是一段让人不安的沉默。
曾经的场景重新出现在眼前,好似它们刚刚发生。他是沉默的旁观者,他看见过去的自己在愤怒,在怒吼,他要把不受欢迎的人赶出自己的世界。他成功了,却也失败了。
他一头扎进了深海,最后却发现自己跳进了岩浆。
“父亲曾经教我,胜利就是一切。”九重彦人在意的只是胜利,他要他一直赢,一直赢下去。九重鹰注视着前方,脊背后又出现了被人按着的错觉。他知道他一回头就能看到父亲的脸,父亲赞许的目光,父亲最后遗憾的表情。
“九重。”清濑灰二温和的叫他的名字,又很快改口,“鹰,阿鹰。你可以不必说下去的。”
九重鹰猛地从岩浆中浮起。他眨眨眼,蒙在眼前的灰雾散去了。清濑灰二的脸被渗透了枝叶的阳光照的发光,虹膜像是黄金缓慢的流淌。
在剔透的黄金液体里,九重鹰看到了缩小的自己的脸。他的表情很难看,锋利的五官组合在一起,攻击性和危险感强的惊人。
他缓缓的吐出一口浊气。
他不知道,清濑灰二注意到他的凶恶的表情,却更在意他的灰眼睛。那双眼睛是沉沉的下着暴雨的眼睛。
他不合时宜的想起在世界文学这门课的课本上看到的泰戈尔的一首诗。
那首诗叫做烧毁记忆
有一天早晨我扔掉了所有的昨天,从此我的脚步就轻盈了。
可他觉得,九重和这首诗截然相反他没有扔掉所有的昨天,反而将它们牢牢的背在肩上。
九重鹰摇了摇头,他继续说了下去“我为什么打网球”他平静的面对这个曾经让他困惑,让他痛苦,让他迷惘的问题。
他想起远野笃京的不甘、越前南次郎的忠告,时间一直向后倒退,他见到了曾经的对手警惕的脸,余光瞥到用甜品来诱惑他训练的父亲。他的脸他那么熟悉,仿佛他已经成了自己身体中的某一部分。
随后他望向天空,看着单纯的蓝色天幕上,软和的白色漂浮其上。
我原来、是在为了过去,为了胜利打网球啊。
王子想,他难不成在什么少年漫的片场身旁这位比他年幼的少年难不成是中二病爆发他又梗着脖子,去看了一眼清濑灰二的表情,猜测是不是接下来灰二就要动用嘴炮,让这位少年漫主角回归正途
他苦中作乐的任由思绪放飞,跑步的时候还能看到宛如漫画般的场景出现,好像就感觉不到肺部的痛苦和喉咙的干涸了。
清濑灰二听着九重的话。
“我该继续吗”他问他,“我的网球只剩下胜利。我找不到别的理由了,我没办法感觉到我对它的感情。”
清濑灰二反问道“你想继续吗”
九重鹰说“我只剩它了。”
清濑灰二捕捉到他的示弱般的迷惘,他安抚的拍了下九重鹰的肩膀,“你不止只有它。”他说,想起了当初那个同样痛苦的自己。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看着九重迷茫的眼神,转而问道“你想要一个理由吗”
他的声音平静而清亮,仿佛一盆冷水落在灵魂的火焰上。
九重顺从而安静的偏着头看着他,听着几个人并不一致的脚步声。
他想要一个理由吗
清濑灰二的问题直指矛盾的重心,拨开了一直围着他的那团迷雾。九重鹰先是一怔,自己跌跌撞撞的,死活不肯松开球拍,自虐一样沉浸在无聊的胜利中,包括去询问越前南次郎,向清濑灰二诉说,原来都是因为他想要一个理由。
他需要一个理由让自己坚持下去即使是像父亲那样的理由。
这想法像是认输,让他不由咬紧了嘴唇。
清濑灰二说“每个人踏上这条路的理由都不一样。”
他用力的踩了踩脚下的路,柏油路,平坦,笔直,随时会出现各种岔道,通向各不相同的终点。
“能从中得到什么也都不一样,有些人可能跑着跑着就先下了跑道,消失不见了;或者像是你我,还有王子,同行一段时间,再纷纷离开。”
王子“请不要带上我,直接把我扔下吧”
谁都没在意他气若悬丝的声音。
“就我来说,我是一个跑者,我知道跑步是一个人的运动。但正因为跑步始终只是一个人的运动,所以,这段和同伴并肩前行的日子才显得尤为珍贵。跑步是一个人的运动,但跑步永远不会孤独。”
“看着王子跑步,我好像就能去重新审视跑步的意义。”
九重鹰急迫的问“是什么”
“我不知道。”
清濑灰二坦然地说“我也正在寻找那个答案。”
“即使我在这条跑道上走了这么多年,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继续奔跑。”
他不顾九重鹰呆愣的表情,继续说道“但只有一件事我可以笃定。”清濑灰二指着他们脚下的路,“如果不向前继续,我一辈子都没办法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答案,理由,你可以用任何词语去称呼你想要寻找的东西,九重。”他微微一笑,“而这必须要你自己去寻找。”
“我不会给你这个理由,九重。这是属于你自己的答案,任何人都不能玷污它。觉得痛苦吗觉得迷茫吗那很正常,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在九重鹰以为他要安抚自己继续忍耐下去,纠缠下去时,却听见令人意外的说法。
清濑灰二顿了顿,认真的说“只是如果你坚持了这么久,得到的答案还是原来那个你只能从中感觉到痛苦,那不如就放弃吧。”
九重鹰险些觉得自己听不懂他说的话了“放弃”
他从未想过这么做。
身后的重担渐渐被撕扯下来,它们遍布黑泥,像是他的想象一样拥有着父亲的脸。九重鹰第一次看清了它们的样子,他们由球拍的残骸、脱胶的跑鞋和泥泞的汗水组成。他们不再黑暗,沉默着注视他逐渐远去。
他的心脏在短暂的静止后重新跳动了起来,急促、有力,一阵强风扫过他发热的脸,他晃了晃身子。
清濑灰二温和又清澈的声音仍在继续。
“重新选择一条路,重新出发。”他耐心的说,“过去可以被追忆,但无需让自己被过去困住。”
“人总是会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擅长的事。”他说,“你还很年轻,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你都有无数次试错的成本。即使做错了也没关系,重新再来一遍就好。”
“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要遵从自己的内心才能快乐吧”清濑灰二仿佛想起了消失在时间长河中,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那个影子。他轻声地,仿佛释然一样的叹息,“如果在放弃后,失败后,你仍然觉得网球是人生中不可替代的东西,那就重新再抓紧它,然后再也不放手。”
就像我一样。
“人生的路可是很长的。”
缠绕在他噩梦中的怪物,在早晨金箔似的一束束的光线里,仿佛从未出现过般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