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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条修。
排球部很好说话,没有架子的前辈。在这届高一新生入社时手把手的带了不少人,得到的评价皆是温柔风趣。进退有度、靠谱成熟,向他寻求帮助也一定回得到回应,偶尔流露出的坏心思坦坦荡荡,倒像是故意展现出来供人拿捏的小小弱点。
而除此之外呢
诸多评价中可不包含他现在的这一面。
西条再出声的时候已然将被后辈撞见的惊讶尽数收敛。
“出来透透气。”
红光有规律的抖了抖,九重能想象的出那双高高举过拦网的手掌捻着烟头时的动作。也许这种被他察觉到的熟练后面隐匿着一个故事,一个必定不会轻松的故事,情节可能带着绯色,再加一点逐渐步入成熟的无力,共同组成了眼下独自一人在夜色下抽着烟的沉默前辈。
但九重不想去深究其中因由。
“透气尼古丁的黑气吗”他说,语气平直,更显冷酷,“明天就是和白鸟泽的比赛。”
烟草向来是体育竞技项目中中众所周知的大忌,心肺功能的损伤对于常人无异,但对运动员来说会使身体的运动机能下降,不利于比赛的发挥和身体健康。
这句话刚一出口,九重就发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西条抬头看向了他,隔着模糊的黑暗和其中数米距离看向一直站在校道上并未接近他的后辈。九重的话并未说完,去除了后面更具有针对性的刺耳言语,即使如此前半句话也已经若有若无的火药气息。聪明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掐掉烟老实道歉也许是当下的最好选择,说到底他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饶了我吧。”他却说,声线透着倦然,“我就是有点累”
“如果想找个聊天对象,我可以奉陪。”九重透过烧尽的灰捕捉到西条那张疲惫的脸,短暂的停顿后,“把烟掐了。”
也许是这句话中不再加敬语的修饰和不容争辩的强制性语气让西条几乎没再坚持下去。他格外顺从的掐灭了烟头,又下意识挥手吹散周围的呛人气味。手摆了几下才反应过来似的僵住,最后若无其事的放下。
他站起来,朝九重鹰走去,形貌暴露在比起另一边来说稍微明亮的光中。等他走到后辈面前,似乎一切都已经恢复了正常。
“你想和我聊什么”他挂着笑,调侃道,“虽然我给很多人当过心灵导师,不过九重给你不像是需要这种额外服务的人。”
“应该是你想和我聊什么吧。”
“”笑容消失。
九重鹰在确认西条跟在自己身后之后就继续向前走去,看起来并不在乎西条是否会不跟上来或者偷偷跑掉。后者脚步略有沉重,发呆般的盯着前面的高挑背影看了一会才无奈的跟了上去。
可是让他真的对比自己小了两岁的后辈诉说这个认知让他有些变扭,所以直到他们彻底抛弃了那段隐约弥漫着烟味的路段,两人之间还是一片安静。
九重鹰叹了口气,“你经常抽烟”
“不,偶尔。算是发泄压力的一种方式吧”
絮絮叨叨的闲聊后。
西条盯着前方的后脑勺,仿佛在盯着一个垃圾树洞,“说出来也许会让你觉得无聊”在一段刻意留白的沉默后,“我其实、不像其他人那么喜欢排球。”
这个被他多次反复确认的事实曾经沉重的压在心头。队伍的氛围越和谐,队友们热情的追求那颗飞在空中的球类,西条修就会不断的重新理解这个事实。人总是喜欢去做自己擅长的事并从中寻求成就感,对这些人来说追逐本身就是一种乐趣,甚至这种过程带给他们的东西可以压过绝对的胜负
“及川是、岩泉是、古江是、宫野是荒生也是。”他说,忽略掉了一个本应该说出口的名字,笑了一下。虽然这个笑容没被任何人看到,“你也是,九重。”
话题回到了自己身上,九重鹰扭头看了他一眼,“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说到这个,兴致难免高涨,“平时的练习就能看出很多东西吧。虽然最开始我以为你是因为之前在练其他的体育项目,所以习惯性的认真不过后来我就不这么觉得了。”
西条他那可以说是他看到的后辈某种层面上同类的哥哥曾经在钻研剧本时说过。
一个人对某一件事所产生的情绪,可以判断出这个人对这件事的在意程度。
比如强烈直白的感情
嗯。
西条在此时不期然的想起了这段对白。九重在正式比赛中表现出的风格明显是一个典型案例:发球时强烈的进攻、消磨对手斗志的时间把控、拦网时无声的压迫感、果断的战术改变和冒险的战术选择还有那越战越勇,甚至会让人觉得恐怖的剧烈期待对他自己的,对他的对手的。
这和他在平日训练中的表现简直判若两人。
该怎么去形容他曾经看到的东西呢
汗水沿着突出的眉骨落下,划过脸颊,最后跌进了衣领;嘴唇略有干裂,呼吸粗重,手腕和脚踝上都缠着绷带。
即使最后赢了球,在领奖台上得到了一瞬的光鲜亮丽,那也是从狼狈和泥泞中诞生的事物。蒙着尘,却遮不住一眨不眨的双眼直视着前方纯粹、明亮、安静。
那段对白中,他的哥哥西条高人曾经说过的话中,还有一句被他差点遗忘的话。
“强烈的感情可以佐证一部分,”姿容端丽的资深演员说,“但长远来看,那些也不过是感情产生的附加品。能够真正确定下来的反而很不起眼从细枝末节中透露的那些过于平常的片段,甚至有的会狼狈的让人觉得不体面。”
“就像是你”
“就像是我。”西条高人说,“纯粹的追逐以及那一点决心要死死抓住的疯狂。”
西条高人和他不同。八岁起进入演艺圈,迄今为止已有二十年的演绎生涯。他对演艺的喜爱和他们对排球的没有什么不同,西条修能从队友们身上找到那些相似点。
只是那些都和自己毫无关系这句话就不太适合告诉后辈了。他色泽有些浅淡的眼眸抬了起来,声音飘在空气中,直到寻不到踪迹,“就是这样。排球对我来说只是因为稍微擅长,朋友又都在打,所以才选了它”
直到九重的声音抓住了那最后的一点小尾巴。
“西条,”没有敬语,低沉的和记忆中另一个声音重合,“真的是这样吗”
修,打排球开心吗
还可以,总比你研究剧本好得多。
脚步猛地停止,鞋底在砾石地上划响粗粝的噪音那噪音好似浩瀚的加油声浪中突然慌乱起来的对话、裁判突然吹响的尖锐哨音、教练急促的大喊、骤停的心跳以及倒在场边一脸痛苦的二传手。
“九重,”西条修看向因为自己的止步而同样停下来的人,“你没因为运动受过伤吧”
不等回答,就自顾自的继续,“我也没有。”
“但我宁愿受伤的人是我。”
西条前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故意将话题引导到后辈身上的谎话彻底消失,夜色反而越来越浓厚,沉沉的向下压去。九重鹰肩顶一层微薄的星光,每一点都将西条的表情照的更清。
那是一种曾经在自己身上出现过的痛苦,缓慢的叠加积攒在西条身上。只是九重鹰认为自己已经从过往走出他的确将那些东西都留在了那一场盛大的告别中,即使代价是自己的一部分也同样留下。
这种似曾相识的即视感让他定在了原地,西条恍若未觉,语气飘忽。
“去年,我们最后一场比赛,也是和白鸟泽打的。第三局,大比分1:1,小比分22:24,白鸟泽的进攻权,我们落后。如果防不下最后一球,我们就会输掉比赛。”他木然的说,像是在讲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但他的肩膀却飞快的开始颤抖,“我是副攻我喜欢用我的拦网施加给对面攻手的压力拦网是防守反击的第一道防线,我告诉过你。”
“那场比赛我也是那么做的拦住他们,不在这里结束。我满脑子都是这样的想法”
所以,执意维持自己原本的应对方法。
“白鸟泽并不是没有脑子的家伙。”他说,“是我太高傲了,认为自己什么都能拦下。双方的拉扯维持了好几个回合,直到我再次拦网,宗村的扣球那是一个打手出界。”
“南日,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他,我们去年的二传手。”西条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像是在哭,“那家伙明明是个二传手,却拼命想要救那个球。他撞上了裁判席,左手腕骨折。那个球也最终没能得分。一切都结束了。”
“荒生觉得是因为他没有做好补位,他没能将南日救的球打回去不是这样的。宗村扣球时我已经发觉到了不对,如果我收回手,那个球绝对就是个出界球。”
“可我没那么做。”他说,“他是因为我受伤的。”
像是处决了自己。
他终于在做下定论后看向目睹自己狼狈的后辈,首当其冲的撞进了一双灰色的眼睛。不知从哪里飘荡的星光照亮了浅色的瞳仁,西条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看不透九重的想法,只能看到自己半截可怜的倒影。
“他应该也在这里的。”他鬼使神差的看着自己的影子说,“南日,他应该在这里的。”
他看到那双眼里,影子附和了自己。
而不是我。
而九重的眼睫一眨一闪间自己的影子又飞快的消失,窥视着自己影子的西条被眼睛的真正主人捕捉,呼吸一滞,明明九重什么都没做,他却无端觉得自己的喉管被利爪按紧。
“那只是你自己的想法。”直白的语气,语速也缓慢将时间冻结般刻意停出一段空隙,“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你吧。”
话语吐出嘴唇时九重鹰恍惚一瞬,他甚至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说给西条听的还是说给了自己。人是由过去的每个片段组成的集合,他注视着西条,却从那身挑人的薄荷绿制服上看到时间向后延伸的横轴上,正微笑看着他的二传。
话到嘴边却最终换成了另一个,“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他说,眼睫落下了深深的阴影,仍然遮不住栩栩生辉的浅色瞳仁,像是一面镜子,一面照着西条,一面照着自己。
西条像是当初九重对着他的二传手那样没有看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他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