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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了他
    沈瑜坐在临水的石矶上,忧心忡忡的捧着脸。

    莹润上翘的杏子眼时不时往前方那片茂密的青竹林处瞟,恨不得立时生了千里眼和顺风耳才好。

    她转过头,不远处那个脸色仍有些许苍白的秀美少年正倚着巨树假寐,守在一旁的陆霜意感到她递过来的目光,冲她抬眸一笑。

    沈瑜便也扯开唇露出点笑。

    又等了片刻,她实在坐不住了,干脆起身往竹林深处走。

    越是接近心里越是打鼓,不由得蹑手蹑脚放轻了脚步。

    刚到近前,就听到阿姐冰冷质问的语调传来,“一只妖,也敢诱骗捉妖师做妻子怎么,你当我和阿瑜一样好骗”

    沈瑜脑中“嗡”的空白了一瞬。

    阿姐阿姐她果然还是知道了

    隔着一道厚密竹叶。

    身着鷃蓝色裙裳的清艳少女心如擂鼓,大气都不敢出。

    生怕本就不妙的形势会因为她变得更加糟糕。

    她紧紧咬住唇瓣,向外探出点身子,侧耳去听。

    下一秒响起的那道青年声线听起来却格外凉。

    “那又怎样”

    上扬的语调间甚至带了丝古怪的浅浅笑意,问着,“你知道了,那又怎样”

    遮掩在眼前的翠艳竹叶被轻轻拂开,沈瑜透过那一点间隙看清了两人的面容。

    紫衣女子似是也没想到他会这般坦然,被问得蹙起了眉,“捉妖师就要斩妖除魔,你为妖魔,你觉得会怎样”

    “难道你认为阿瑜知晓你的真实身份后,还会继续爱你”

    青年却低笑着,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没有妖魔,自然不需要斩妖除魔。”

    紫衣女子冷着脸望过去,眉头蹙得愈紧,“什么意思”

    回答她的是却是径直刺破长空的引魂剑。

    那道带着强烈嗜杀情绪的剑意,卷携着猎猎作响的山涧谷风都被震慑得停滞了一瞬。

    沈瑜的眼前漫开大片大片鲜红的血色,她看着沈靥的身体被引魂剑贯穿,粘稠的血线自胸口处嘀嗒嘀嗒淌下

    而手握长剑之人垂着眼,那张清风霁月的脸上面无表情,眸子幽冷漆黑,“这个意思。”

    紫衣女子倒在地上。

    青年抽出染血的长剑,淡淡俯视着地上还未冷却的尸体,“死人是无法发表意见的,对么”

    几步之遥的地方,鷃蓝裙裳的少女一张脸血色尽失,整个身子都在轻轻发着抖。

    豆大的汗珠因为痛楚从额间不断滚落,喉咙翕动了几下,竟然无力吐出一个字。

    沈瑜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

    哪怕预知梦后,知道谢翕其实一直以来都在利用算计她。

    她更多的也是愤怒于自己的愚蠢,觉得自己不该一叶障目爱错了人。

    可是沈靥阿姐沈靥阿姐,她有什么错

    那是将她一手抚育长大之人。

    那是在她双亲早丧被带入沈氏主家之时,第一个站出来说要将她留在身边教养之人。

    那是总板着一张脸不假辞色,却会在她修为迟迟无法突破的时候温柔劝慰她不要气馁之人。

    那是

    她最好最好的沈靥阿姐。

    少女抿着唇,眼瞳似染了血的红。

    她魔怔般一步步走向毫无所觉,背对着她的青年。

    该死的是谢翕。

    杀了他

    杀了他

    快杀了他为沈靥阿姐报仇

    匕首藏在袖中,眼看着就要狠狠朝着青年近在咫尺的修长脖颈刺去。

    灵台却突然重重一震,像是有人在强行惊醒她一般。

    沈瑜捂着脑袋后退几步,发红痴魔的一双杏子眼逐渐浮现几分清醒。

    不对。

    谢翕向来阴诡难测,他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愚蠢到在此处对沈靥下手。

    而且她虽去信告知了沈靥阿姐自己成婚的消息,却并没有说自己会来九幽山,阿姐怎会如此凑巧的来到这里

    想到这儿,沈瑜用力摇了摇有些发懵的脑袋,扔掉手中匕首,冷冷抬眼环视四周。

    似乎知道无法再轻易迷惑她的心境,眼前的迷障如同潮水一般逐渐褪去,显露出世界原有的清晰轮廓来。

    第一眼看到的是谢翕。

    青年眉眼冷凝,此刻正神情微戾、不假辞色的审视着她。

    见她灵台逐渐清明,试探着低声唤了句,“阿瑜”

    那模样让沈瑜回想起前一刻幻境中垂首拭剑的青年。

    她心中一滞就想避开些,却发现自己的手正被对方牢牢攥住。

    目光顺势向下,看向两人交握的手,这一看不打紧,沈瑜简直被惊得冷汗涔涔。

    那把在幻境中贯穿了沈靥阿姐的引魂剑,此刻被她反手握住,只差那么一丁点儿就要刺入她自己的胸口。

    沈瑜忙不迭松了手,引魂剑自她掌中掉落,“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如此”

    她举目四顾,发现一旁的越听栦和陆霜意也都是脸色煞白、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少女眉头狠狠一跳,“难道”

    谢翕在她松开引魂剑的那一刻就放开了对她的桎梏,闻言看了她一眼,沉声道,“没错,我们都被恶念银鱼蛊惑了。”

    口中虽然说着“我们”,但青年脸色却很是平静,看起来并未受到多少困扰,反观他们三人

    诶

    不知道是不是沈瑜多虑了。

    她的视线落在面前白裙少女仍在簌簌发抖的手上,总觉得那素来冰姿玉骨的陆仙子看起来怕得格外厉害。

    也不知是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

    陆霜意的确怕得厉害。

    她在幻境中看到了自己的上一世无比惨烈的结局。

    从众星捧月受尽宠爱的天之骄女到跌落尘泥,仿佛也只是一夕之间的事。

    白裙仙子恍惚着神色。

    似是仍然能记起上一世那貌若好女的青年提着引魂剑,踏破长生门的重重防御阵法,将她爹爹和众位长老像死狗一样拖行在地上的景象。

    那些个素来德高望重、威仪万千之人,被碾碎仙骨挑断筋脉之后,竟也像毫无尊严的狗一样,衣冠散乱的趴在地上哭得鼻涕混着眼泪一齐淌下。

    简直叫人多听多看一眼都觉得触目惊心。

    而作为长生门宗主陆云归的嫡女,她自然也在被清算的人群里。

    曾经引得无数年轻修士青睐折腰、竞相追逐的天之骄女陆霜意,彼时和一众同门瑟瑟发抖的跪在满是鲜血的大殿中。

    她那素来爱洁,需得日日熏香的衣裙也染上了蔓延至脚边的腥臭血水。

    只是那张娇美小脸上却再也没有往日神采。

    双眼怔怔的,抑制不住心中不断翻涌的恐惧,抬起头瑟瑟望着数丈外的貌美青年。

    她其实记得这人∶爹爹破例收他为弟子并为他赐名雀奴,给他容身之所,让他成为无数人艳羡的对象,他怎能、他怎能如此恩将仇

    白裙仙子垂下眼,睫羽慌乱的颤了颤。

    似乎是觉得那些曾经加诸在那半妖少年身上的凌辱和恶意,只要她不去回忆就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

    同门如何蔑视践踏,父亲如何虚情假意算计利用

    她其实、其实也是多少知道的。

    跪在殿中的少女恍惚想起有一日,她听完长老们的参禅论道归来,正迈着轻松的步伐满心回味,就撞见一众师兄弟们看好戏似的,抱着胳膊围聚在一起。

    其中一个师弟伸出腿,拿脚踢了踢地上因为忍耐痛楚而不得不蜷缩起身子的少年,嘻嘻笑道,∶一个杂种,一个畜牲,会不会生出一个新的小畜生

    那师弟说完陆霜意才看清,原来在他们脚边正盘踞着一尾不停嘶嘶扭动着的成年雌蛇。

    而少年则隐忍着咬住苍白唇瓣,唇角因为他的用力正不断溢出一道殷红血线。

    落日余晖下,半妖少年显露在外的侧脸格外冰冷貌美。

    有人亢奋地指向一间柴房,提议道,“把他扔进去,我这里有催情香,左右小杂种重伤未愈,而且这母蛇又到了发情期”

    剩下的话没有说完,周围便响起一阵窸窸窣窣心知肚明的笑来。

    少女站在拐角处的阴影里,心中也曾有过一丝动摇。

    可为了一个毫无交集的半妖去和同门师兄弟交恶,到底有些犯不上。

    如果告诉爹爹

    爹爹自然也不会管,大概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意责骂口罚两句便轻轻揭过。

    于是白裙仙子顿足沉默了一瞬,到底是选择了提步离开。

    这世上有那么多可怜人,各人有各人的命,她又能挽救几个呢

    总不能次次看到,次次援手。

    更何况那是只半妖,师兄们对于妖物才会如此厌恶,平日里相处他们都是极正直宽厚的人,对她自然也是极好。

    她不断劝慰着自己,断不可为了不相关的人伤了同门之间的情谊。

    后来又过了几日,她隐隐听到消息说那半妖少年不仅没中催情香,还杀了雌蛇,吞吃妖丹,重伤多位同门。

    爹爹知晓后极为震怒,罚那半妖少年去思过堂领驱魔鞭三百道。

    那本是漫长年月中最寻常不过的一件小事,她听闻过后也会很快忘记。

    可此刻白裙仙子跪在大殿中,耳边哭嚎求饶之声不断,腥臭血腥气扑鼻。

    她莫名就想起那件本该埋藏在记忆深处里的“小事”来。

    那么多年的漫长时日里,又发生过多少类似的“小事”。

    少女跪在人群中的身子不住簌簌发着抖,突然有些不敢想。

    上一世的陆霜意临死之前绝望而不甘的想,如果能重来一世就好了。

    若能重来一世,她定然不顾一切的向他走去,抚去种种苦难,成为他的光。

    现在,白裙仙子稳住自己袖中发颤的手,逐渐从先头那段过于逼真的前世幻象中抽离出来。

    上天既然怜悯她,又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那她就决计不会再放过

    林风吹动飒飒枝叶。

    沈瑜心下正计较着如何开口提议大家分头行动,才不会令谢翕起疑。

    就听一旁的陆霜意略略扬声道,“九幽山这般大,不若我们分头去找”

    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不管陆霜意是出于什么目的有此提议,都误打误撞便宜了沈瑜。

    她暗戳戳朝陆霜意投去了一个赞许感激的眼神,忙不迭附和着,“我觉得陆仙子的提议甚好”

    这样合情合理的建议,谢翕自然也没理由拒绝。

    只是分开之际,青年垂首在沈瑜掌心塞了一个精致小巧的传声玉简,口中嘱咐着,“等下小心行事,在此过程中你我的玉简会一直连在一起,如遇危险,定要随时呼救。”

    “”

    这、这好像不太好吧。

    这样她接下来还怎么心无旁骛的“做坏事”

    暗暗腹诽着,又觉得谢翕这厮果然是个有心机的,都这种时候了心眼子也一个不少,时时刻刻想着监视她的行动。

    少女握紧手中玉简,假作乖顺的保证,“一定一定”

    反正前头险境未知,届时她只消稍微弄出点小意外,装作不小心把玉简挂掉就好了。

    几人向着不同的方向分散开来。

    月色幽静。

    沈瑜顺着预知梦中的模糊记忆往着山涧流水的方向走。

    预知梦并不是事无巨细的预示未来,常常会自行掠过某些情境,是以她也不能完全确定清宵十二莲所在的方位。

    只记得是一个被巨石环绕有如屏障,经八方流水汇聚的天然大水池。

    那样罕见珍奇的异宝,自然不会是唾手可得之物。

    沈瑜早在进入九幽山之前就已做好了和妖兽正面交锋的准备。

    经历了幻境中的景象,更让她坚定了阻止谢翕得到清宵十二莲进而修复妖丹的想法。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第一个遇到的并不是什么妖兽,而是先头草草打过一次照面的清鹤门大弟子何聂。

    这位仁兄已不复数个时辰前的风流倜傥,反而衣冠不整,神色恍恍。

    听到沈瑜的脚步声先是极其防备的一惊,待看清她的面容后,脸上才悲喜交杂,露出个牵强古怪的笑,“仙友”

    一只火蛾双翅微展扑朔着金粉,幽幽停落在少女怀中抱着的引魂剑剑穗上。

    沈瑜提着灯走上前,杏眼微微讶异,“你这是”

    年轻修士苦笑了一声,像是回忆起什么极为惨烈的画面般,眼底闪过一丝痛苦癫狂。

    紧咬的牙关因为还未消褪的惧怕在轻轻打着颤,“都死了,全都死了是恶念银鱼,是恶念银鱼杀死了他们。”

    看来她料想的没错。

    清鹤门的人也如他们一样受到恶念银鱼的蛊惑,被激发出了藏在心底的恶念,陷入了幻境之中。

    只不过对方显然不太走运,没能活着从幻境中清醒过来。

    除了眼前的这条漏网之鱼。

    事已至此,还是寻找清宵十二莲要紧,沈瑜无意和对方再多寒暄,略一点头就要同他别过。

    虽然何聂看起来精神状态不太好的样子,但鉴于对方以往的下作行径,她委实是提不起半分好感来。

    谁知她刚走出没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惨叫,“仙友救我”

    沈瑜下意识转头,猝然吸入一股呛人异香。

    手腕的力道骤然一松,囚着数只火蛾的梨木灯和传声玉简一齐掉落在层叠堆起的枯叶里。

    在她陷入昏迷之前,正看到那张扭曲如鬼魅一般的男子面孔朝着自己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