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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昭重生
    八月初,京城。

    天空微云,旭日初升,是难得的好天气。

    一架马车沐着朝晖,自城中的宣正侯府前驶离,去向京郊菩提寺。

    带起的风吹开帘幕一角,隐约现出车内人的脸庞。

    是个白皙柔和的少年。

    按理说这样的年纪,应该透着蓬勃的朝气,可少年却是恹恹的,眉目间还有一丝凶戾。

    如果此时有某位世家子弟路过,一定会认出马车里的人。

    京城中有名的纨绔,也是宣正侯府的小侯爷,宁元昭。

    “少爷,您今晨可是又被梦魇着了吗”侍女银竹拿了个绒毯盖在宁元昭膝上,小声询问。

    宁元昭嗯了一声,没有多言,仿佛还有些大梦初醒的恍惚。

    银竹无声叹气,前些日子入秋,凉风忽袭,宁元昭受凉染了风寒。

    这本来不算什么大病,可他不知怎么,居然在病后连夜噩梦。每次醒来,不仅病情加重,人还十分魂不守舍。

    有人怀疑宁元昭是病时虚弱,被七月的鬼气侵扰,这才失魂难眠。宁老夫人忧心孙儿,多次看望,在宁元昭好不容易养好身子后,特地要宁元昭去菩提寺小住几日。

    一为上香祈福,二为辟邪驱病。

    “老夫人说,佛光之下,邪魔皆消,您需得在菩提寺静修几日,才能将身上的鬼气祛干净呢。”银竹说。

    半晌后,宁元昭回答“好。”

    银竹面上微有讶异,小少爷并不爱去佛寺,以他的理来说,就是他不信神鬼妖佛,都是诓骗人的东西。

    少爷想做什么,一般是八百匹马都拉不回来的固执,这回竟然转了性

    宁元昭看着银竹的表情,猜出了她的想法。

    他敛下眼眸,又想起了每晚都做的“噩梦”。

    不是梦。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他的前世。

    不美好,甚至可以称得上悲哀的前世。

    上一辈子,七皇子顾琰在储君之争中成为胜者,大权得握,登上帝位。

    可能他在其中也起过一点点的助益作用。

    他太蠢了,他以为顾琰是自己的朋友,所以心甘情愿地帮助他,支持他。

    顾琰是怎么对他的呢

    是下令诛灭宣正侯府是将他拘禁于不见天日的囚牢

    还是赏赐他秘制的毒酒

    宁元昭记得那酒,不怎么好喝,大概是毒素坏了酒原本的味道。

    那是一种很霸道的毒,它不会立刻致命,而会先使人眼盲口哑,血肉俱痛。痛意逐步叠加,痛到极致,人便死了。

    奈何宁元昭实在顽强,一杯毒酒竟没有要了他的命。

    他挺过了那痛。

    于是他被灌了第二杯第三杯直至毒素完全摧毁他的身体

    宁元昭猛地闭上了眼睛。

    不能想

    稍稍一想,那穿心切骨的痛似乎又开始在血肉里肆虐。

    “少爷”银竹的声音唤醒了宁元昭沉在过去的思绪。

    宁元昭睁开眼睛,眼中是明晃晃的阴鸷,手更是紧紧攥住了膝上的绒毯。

    银竹吓住了,即将出口的话都不自然咽了回去。

    “怎么了吗”眨眼之间,宁元昭的眼神又恢复到温和的状态,声音亦是不疾不徐,仿佛银竹看到的都是错觉。

    “没事。”银竹愣了下,“我还以为您身体不太舒服。”

    “没有,不要担心。”宁元昭说。

    虽然重生之事玄之又玄,可他切切实实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一切悲剧还没发生的时候。

    他不会再与顾琰有任何交集。

    他不会再重蹈覆辙。

    他不会再“不舒服”。

    他会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顽劣子弟。或许这辈子,他还会娶一位很善良很温柔的妻子

    想到这,宁元昭连装出来的柔和都多了几分真切。

    这极大地迷惑了银竹,她顺理成章放下了宁元昭刚才的不对劲,说“少爷,您心情很好呢。”

    “是啊。”宁元昭拿起旁边的桃脯放到嘴里,含糊着说,“听说菩提寺的菩萨很灵,我准备祈福时顺便求求姻缘。”

    桃脯是京城宝味斋买的,甜味很淡,果香很浓。

    宁元昭喜欢这个味道,他不喜欢吃太甜的东西。

    银竹“好啊老夫人见您有如此觉悟,一定很高兴”

    宁元昭笑起来,眼睛微微眯起,“就是不知道菩提寺那些光头和尚是不是真像传闻中那么神通广大,能通晓过去未来。”

    银竹哎呀一声,急切道“少爷,到了菩提寺可不能随便叫人家光头和尚了”

    宁元昭无辜看她。

    不消宁元昭要求,银竹就主动向他说起菩提寺是如何的不可轻视。

    “少爷,菩提寺虽是今朝才建立起的寺庙,不如其他寺庙悠久”

    甚至可以说得上短暂,但是高僧云集,香火旺盛,祈愿灵验。

    至于个中缘由,也不是什么秘密。

    二十四年前,今上熙成帝的女儿,也就是如今的宸月公主顾景懿降生于世。

    宸月公主是早产,天生孱弱多病。熙成帝为了给她祈福,不顾非议大兴土木建造菩提寺。

    仅用了一年多的时间,菩提寺就初具盛景。

    熙成帝并未将此寺庙作为皇室独有,特许百姓也可进入其中上香拜佛,许是希望给女儿多造些福祉。

    为护佑寺庙,熙成帝还特设了一队亲兵在其内驻守。

    百姓们都说菩提寺有龙气护体,比其他寺庙更有佛缘。渐渐的,大家上香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菩提寺了。

    熙成帝对这个女儿的宠爱可见一斑。更有传言,说公主幼时,都是由熙成帝亲自抚育照顾,直到菩提寺建成后,才将公主送入寺中静修,以盼她无虞长大。

    这法子目前看来确实有效。

    本朝皇室子嗣不丰,不少足月出生的皇子都在幼时夭折,宸月公主先天不足,却顺顺当当长到了现在。

    而这位公主也是个颇为神秘的人物。见过她的人很少,关于她的传闻倒是层出不穷。其中流传最广的有两样,一是公主的容颜,二是公主的不祥。

    据传言,她是勾魂摄魄的绝世美人,但是行为荒淫,穷奢极侈。最重要的是,宸月公主疑似妖魔转世,命格极煞。

    前者不知真假,后者有所依据。

    宸月公主的两任驸马,都在成亲之后无端暴毙,死相可怖。

    这两桩惨事都是在公主府发生的。而公主在菩提寺居住时,并未听说有人伤亡,因此大家更对菩提寺的神通深信不疑。

    连如此凶煞之人都能压制,遑论求缘祈福之类的小事。

    “菩提寺中许多高僧都是给公主殿下诵过经祈过福的,连皇帝陛下都优礼有加,少爷您去了可千万不能口出狂言”银竹嘱咐。

    宸月公主吗宁元昭想。

    如果对这些传言追根溯源,大抵都要回到那两个早死的驸马身上。

    可能正因如此,前世到他入狱之前,宸月公主都未再成亲,一直长居菩提寺,低调极了。

    就连她的相貌,宁元昭都未曾见过。

    不过这些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对皇室里的女人不感兴趣。

    种种思绪,眨眼而过,宁元昭漫不经心地说“好。”

    得到肯定的回答,银竹稍稍放心,又与宁元昭说些有趣闲话,逗乐解闷。

    抵达菩提寺时恰是晌午。

    马车停下,银竹掀开车帷,望着天空说“太阳好暖呢,少爷病的这几天,都窝在阴森森的屋里,今天可要好好晒晒。”

    宁元昭微微抬头,大片阳光顿时倾落在他的脸上。

    还没来得及想什么,他便下意识皱起了眉闭上了眼。

    银竹口中温暖的阳光对他而言,居然很是刺眼可银竹的表情并不痛苦,还有几分惬意

    就好像,他的眼睛要更加脆弱一些

    “少爷,我们下马车吧。”银竹又说。

    宁元昭想要回应,喉中却出现了某种滞涩麻木之感。他尽量控制着自己表情不变,顿了下说“嗯。”

    菩提寺建在菩提山上,若想登寺,需得先踏过长长的石阶。

    宁元昭缓步向上,心中猜测着一件事情。

    关于他的眼睛和声音。

    前世下狱,顾琰给的那些毒酒,让他变成了一个眼不能看口不能言的瞎子哑巴。他挺了几日,终于在疼痛之中半晕过去,只残留着一点微弱的清醒。

    几个狱卒骂骂咧咧地走近他,探了他的鼻息脉搏,然后随意用脏草席将他裹住,扔去了乱葬岗。

    他们都以为他死掉了。

    不久后,宁元昭在死人堆里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他的眼前仍是一片黑暗,身上却盖着温热软和的锦被。

    某种淡雅又妖冶的香气由远及近袭来,不是他闻过的任何一种味道,有种魔魅般的诡异感。

    香气的主人靠近他,用手指蹭了下他的脸颊,很凉。

    宁元昭很想问,你是谁可是他已经不会说话了。

    那人仿佛看出了他的想法,手指滑到他耳边,说了句“不必知道我是谁。”

    声音雌雄莫辩。

    那人似乎有心将他养好,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费了大力气去救治疗养他可惜,他没能挺过那个冬天

    也没能知道那个人是男是女,姓甚名谁。

    前世的他大概瞎哑了很久。那感觉太痛苦太难忘,今朝重生,相同的症状倒跟着他一块回来了,即便是以弱化很多的形式真是祸害难消

    看来重活一遭,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代价。

    宁元昭面色如常,抬脚踏上最后一级石阶。

    菩提寺的大门开着,络绎不绝的香客穿过大门,走到最深处的佛殿中,跪地祈求神佛实现心愿。

    宁元昭亦走到了供奉神佛的殿前。

    巨大佛像浸在高耸阴影中,慈眉善目,又无端可怖。

    银竹跟宁元昭说了一声,便去旁侧找僧人取檀香去了。

    宁元昭站在原处,看或长或短的香被一一点燃,烟雾弥散开来,使得他也闻到了那浓重的气味。

    不难闻。

    不像前世救他的那个人,人很古怪,用的香也很古怪。

    宁元昭忽然笑了一下,没有理由的。那股香味伴着他度过了生命的最后时光,是他最清晰的记忆之一。

    清晰到好像又闻到了一般

    不过没有那么浓郁,也没有那么诡魅

    不是好像是确实闻到的味道

    宁元昭蓦地转头,在人群中找寻香气的来源。几息之后,他盯住一个身影,抬步跟了过去。

    他按住那人的肩膀。

    是个普通的小和尚。

    凑近了再闻,那香气和宁元昭记忆中的并不一样,只是略略有几分相似罢了。

    “抱歉。”宁元昭松开手,“我认错人了”。

    小和尚腼腆地笑笑,右手竖起行了个礼,回了声“阿弥陀佛”,就继续向前走去。

    声音也和记忆中的迥然不同

    片刻之后,小和尚走远了,宁元昭则循着小和尚的踪迹,再度不着痕迹地跟了上去。

    他心里仍有些怀疑。

    怀疑这小和尚和前世救他之人有些许关联。

    小和尚沿着小路越走越远,走到了没有人烟的后山。虽叫着是后山,可地势不错,不仅不阴冷,阳光还十分热烈。

    宁元昭用衣袖挡了挡额头,眯着眼跟紧小和尚。

    一点连绵的粉色随即映入宁元昭的眼眸。

    这里竟然有一片偌大的莲花池

    正是盛花时节,重叠的粉白映着碧叶,极其盛大,即便在京城也找不到景致这样好的莲花池。

    仔细看,那些莲花和寻常养的还不太一样。

    是宁元昭没见过的品类。

    而小和尚正是为了这些莲花而来,他踏上池岸边的一枚小舟,摇摇晃晃划着,去采摘正盛开的莲花。

    荷叶高耸绵密,小和尚很快渡进莲池深处,不见了踪影。

    宁元昭走到池边,扑面而来的莲花香气顿时将他裹了个密不透风。

    与小和尚身上的气味相同

    换而言之,小和尚沾染了莲花的香气。而小和尚自己,也许只是个采摘莲花给来往香客泡茶做膳的普通僧人,与前世救他那人并无关联。

    宁元昭叹了口气,伸手摘了片莲瓣。是小和尚没看上的一朵,开得早,都快谢了,虽然香气半分未减。

    他将莲瓣放在手心,控制不住地想,会不会这莲花是那个人常用熏香的一道原材,所以才和那个人身上的气味有几分相似

    想着想着,他的脑袋微微有些晕眩。

    难不成身体也变弱了吗,稍烈一点的阳光都能晒得难受好像是祖母说过,莲花清热

    宁元昭将莲花瓣放进口中,试图缓解身体的不适。

    却不想下一刻,晕眩之意陡然增大,他一时不察,身体前倾,直直朝莲花池中栽去。

    小腿处很快传来不明显的刺痛,似乎是被池里的尖棱刮到了。

    宁元昭全身力气奇异般倾泻散去。他清楚地察觉到池水已然没过头顶,比他想象的更凉更深。他想游出水面,却连动动手指都觉得艰难。

    该死

    他今日不会要淹死在这里吧

    如果现在是前世,是他被下毒扔到乱葬岗的时候,是他还没有被那个人救回去的时候,他不介意就这样埋葬于深不见底的淤泥里

    可是现在不是啊

    他重生了。

    他还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宁元昭奋力睁开眼睛,捉住荷梗。

    他忽地呆住了。

    他这时才发现,原来莲池中的水竟是如此清澈,清澈到隔着粼粼水波都能看清一个人的面容。

    莲池边不知何时来了一位女子,正站在池边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宁元昭。

    冰肌玉骨,仙姿玉色。

    宁元昭眨了下眼,倏地心动难控,犹如雷霆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