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到底是没换成屋子。
守夜的僧人说,再过半月就是中秋佳节,想拜佛祈福的人比平时都多,静室早已住满,安排不出其他空余的来了。
银竹是提着僧人给的雄黄回来的。
银竹“寺里的小师傅说,这雄黄和集市里卖的不一样,是他们主持特意制的,驱什么蛇都不在话下。”
说着,银竹就细心地给宁元昭屋内各处撒上了雄黄粉。
倒是没再见到一条蛇。
银竹“您别怕,安心睡吧。您刚才见到的那蛇,应当是意外。如果实在怕,今夜我守着您。”
宁元昭没让,推着银竹回她的小屋。
他没那么怕蛇,真的。
用不着银竹守着他受累。
何况,他心里实在乱,乱且躁动,一时半会估摸着睡不着。
宁元昭关上房门,小心地从怀中拿出那枚菩提叶,后悔地摸了摸。
方才将它攥得太用力,小小的叶子都褶出几条不属于它的纹路来。
不应该捏那么用力的好在没有破宁元昭拨了拨叶子的尾,是个小钩子一样的弯,很是可爱,可爱到把他也钩住了一样。
他从旁侧书架上找出一本平安经来,将叶子夹放在其中洁新平展的一页,慢慢合住。
他躺到床上,抱着佛经,闭上眼睛。
宸月公主的脸颊和气息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以为自己今夜必定难眠。
没想,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他就陷入了黑甜梦乡。
或许是顾景懿身上的香气太令他安心了。
一夜好梦。
之后的几天,瓢泼大雨和绵绵细雨交错相接,一连下了好几日,半分太阳的影子都看不见。
宁元昭没再遇到过蛇,也没再见到过顾景懿。侍卫们每日都驻守在宝心殿前,殿中灯光却没再像第一天晚上那样亮起。
僧人们无权过问顾景懿的行踪。
宁元昭猜,公主应当是回了公主府,毕竟过几天八月十五,皇亲国戚们都要齐聚京城。
可他又记得,前世中秋夜宴时,并没有看到公主殿下。
他对顾景懿的了解太少了。
接下来,宁元昭在菩提寺中安安然然待了几日,每日跟着那些和尚们吃斋念佛,在朗朗的诵经声中昏昏欲睡。
每日日暮时,僧人们会跪在正殿的蒲团上闭眼祷告,而他总是在这时睁开眼睛,去注视那森严肃穆的金身巨佛。
尘世浩渺,真的有神佛看着微粒般的他,去给他重活一次的机会吗
宁元昭不知道。
起码与佛像对视的时候,他从没察觉到什么玄妙的心灵之应。
他依旧不信。
他对后山那池奇妙的莲花始终保有探究,但许是害怕再有人落水,监寺让小沙弥们堵了去向莲花池的路。
宁元昭从小沙弥那里套出了一个说法这池莲花是一位贵人养的,寻常人没有资格观赏把玩。
贵人是公主还是哪位皇族
这事就没人知道了。
不能去赏莲,宁元昭无聊,寻了主持去问所谓的“离魂之症”,主持回答了一堆废话。
离寺前夕,笼罩着天幕的乌云散开,月亮由一弯钩变成了半张饼。
宁元昭悄悄去了次宝心殿,里面仍是一片黑寂。侍卫们身姿笔挺,一言不发,像在镇守看不见的鬼魂。
他无声无息进到菩提林间,坐在其中一棵树上看月亮,他想,明天应该不会再下雨了。
第二日果真是明媚的晴天,和宁元昭来的那天一般无二。
马车停在寺下的草地上,里面早放好了他要带的东西
一串给祖母的佛珠,特地找主持开过光的。
一本静室书架上的平安经,特地找主持要走的。
宁元昭望了眼高高的寺门,伸手挡住阳光,钻进了回家的马车中。
菩提寺后山。
顾景懿抱臂立于莲花池边,看风吹落过盛的花瓣。
小黑蛇玄霓盘在他手腕上,恋恋不舍地伸长脑袋,盯向某个地方。
“他怕蛇。”顾景懿语气如常,“你若是心急去找他,他会杀了你。”
玄霓似是听懂了,片刻后趴回原处,沉默着不再动了,只蛇尾还一下一下地拍打,并不平静的样子。
将近黄昏时,宁元昭回到了宣正侯府。
他先和几日不见的祖母请安,被祖母大赞有了沉稳的大人模样。
孙儿能在枯燥清贫的佛寺待几天之久,对宁老夫人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
宁元昭坦然接下夸赞,陪着老太太安安心心用了晚膳。其中数道大荤肉菜,足以见老夫人对孙儿的心疼。
晚膳之后,老夫人嘱咐宁元昭早些休息,补一补这几日苦念佛经消耗掉的元气。
她总觉得孙儿瘦了,但面色十分红润,精气神很足。可见菩提寺还是祥瑞兆人,常去修行总是有益。
宁元昭应下,舒舒服服沐浴一番。而后擦净全身,熄了灯,赤条条躺在绵软床榻上,闭目歇息。
两刻钟后。
窗外传来“咕咕咕”的声音,貌似鸽子在叫。
三长两短的“咕”声后,一道穿着劲瘦身影翻窗进了宁元昭屋内,无声落地后还不忘把窗关好。
是个素简黑衣的娃娃脸少年。
他走近宁元昭,坐在他身边的踏床上,静静看着宁元昭。
宁元昭自然地睁开眼皮,也看向少年,看了许久许久,眼中布满某种复杂的怀念神色。
少年看不懂,脸上却下意识显出悲凉来。
宁元昭惊奇,率先开口道“怎么不走正门而且我记得你不是传信说还要七八日才能回家”
少年回说“我以为主子睡了,害怕走正门会惊醒主子。我听说主子得了不治之症,已然束手无策,只得去佛寺祈求上天保佑,我心中实在着急,所以快马回来了。”
宁元昭明白了,怪不得宁亦舟会露出那种死了爹一样的表情。
他说“我没事,小舟。”
少年名为宁亦舟。
宣正侯收养来的孩子,比宁元昭小两岁,从小时便陪伴着宁元昭,是他的玩伴以及朋友。
说是朋友有些不确切,宁元昭把他当弟弟养,宣正侯则希望他保护宁元昭。
宁亦舟也确是尽到了这个职责。
前世下狱前,宁元昭流亡了一段时间,宁亦舟始终护着他,最后生生被顾琰的手下砍死,在他的眼前失血而亡。
宁元昭绸被下的手蓦然握紧,几息后松开。他轻轻揪住宁亦舟的脸颊肉,嬉笑着说“来让哥哥看看瘦了没有。”
宁亦舟神情不变,任他去摸。
宁元昭揪得开心,说“胖了。”
宁亦舟“我的身重并无变化。倒是你,你的病”
宁元昭“只是风寒,早好了。”
宁亦舟没太相信,直接将手搭在了宁元昭脉上。
一年之前,宁亦舟对医术起了兴趣,宁元昭便为他找了位师父学习医术。后来那位师父要去云游治病,宁亦舟跟着一道去了。
前世这个时候,宁元昭的风寒不过两日就好了,自然也没有去菩提寺这回事。
今朝重生,变了太多事。估计银竹给宁亦舟拟信时多了一些夸夸其谈,又因为他从来不去佛寺之地,此番乖乖前去显得甚是诡异,所以这小子急得提前回来了。
宁亦舟诊完脉,确认宁元昭未说谎,方才安心。
“既然回来了,就多待两天。”宁元昭说着,拍拍宁亦舟的脸蛋,想起了一件事情,“对了,小舟,我想让你去查个东西。”
“是什么”
“莲花。”宁元昭顿了下,“小心水蛇。”
次日晚。
宁亦舟抱着一捆厚厚的宣纸,走进了宁元昭屋内。宁元昭没睡,屋内烛火明亮,犹如白昼。
宁亦舟解开宣纸,里面躺着两棵连根带泥的莲花。
宁元昭捻了一片莲瓣,轻轻嗅闻,脑中一瞬恍惚。
果然,这莲花不是俗物。
他说“小舟,你帮我验验这莲瓣有没有什么特殊功用,我总觉得它古怪。”
宁亦舟“可能需要几日,不会太快。”
宁元昭“无事,你慢慢来,我不急。”
得了莲花,宁元昭心情大好,午膳时都多吃了两筷子甜口红烧肉。是他们侯府大厨跟一位江南厨子学的,老夫人很喜欢。
午睡后,他卧在小院的躺椅中晒太阳。
这会儿的阳光最是好,暖洋洋的,又不晒人。只是他柔弱的眼仍觉得刺,得拿什么东西遮上才行。
于是他拿了把纸扇盖在脸上,颇有一点风流的韵味。
他的好时间没能持续太久,在他又有些困意之时,银竹来了,还领了一位小厮装扮的太监。
顾琰身边贴身侍奉的小祥子。
银竹“少爷,小祥子来了。”
宁元昭眼皮未抬,懒洋洋地说“来干什么”
小祥子“我家主人听说小侯爷前段时间病了,心里焦急,却又无法出宫,所以特让奴才来看望。”
未成婚的皇子不能随意出宫,侍奉的太监宫女们却可以借采买的由头出来。
宁元昭未发一言,连扇面都没有揭下来的意思。
怎么回事小祥子心中无措,小侯爷虽然骄纵,但和主人最是交好,往日他来府中,小侯爷也都温温和和的,怎么今日像换了个人一样
他不由得惶恐,却又不知缘由,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了下去“小侯爷,主人还专门包了些药材,都是顶名贵的山参鹿茸,即便不用来治病,平时用来养气也可,您看看”
又过了许久,宁元昭才缓缓拿下扇子,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说“打开吧。”
小祥子偷偷擦了下汗,打开手中的盒子。
确如他所说,都是品质极好的药材。除此之外,盒子里还放着一样和药材格格不入的东西。
一枚红缎金线的香囊。
宁元昭拿起香囊,问“这也是药材”
小祥子“主人说,病后最易睡眠有损,所以他亲自选了些安睡的香料,制成香囊,给小侯爷您啊”
小祥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外力强行阻止,带出两声不可置信的颤音。
原因无他。
宁元昭在他阐述香囊来历时,眉宇间的平淡很快变成十分的不耐烦,没等他说完就松了手指。
香囊径直下落,落于水珠未干的青草泥地中,一瞬便沾满了脏湿尘土。
宁元昭没有去捡的意思。
谁都能看出来他的轻蔑。
小祥子急道“小侯爷您这可是七皇子给您的您”
“如此粗制滥造的东西,也配得上给本少爷”宁元昭声音如常,“当本少爷是没见过市面的乞丐吗你手上的俗物,本少爷要多少有多少,还用得着顾琰送”
小祥子的表情凝滞了,想要反驳又无从可说,因为宁元昭说的对,即便是七皇子觉得好的东西,以小侯爷的身份,也是司空见惯。
他是侯爵独子,父亲镇守北境,姑姑又是当朝皇后,身份可谓尊贵无双。
可是主人和小侯爷不是好友吗往日哪怕是一颗普通的珠子,小侯爷也会细心收起来的
宁元昭扇面一展,遮住小祥子的目光,说“银竹,送客。”
银竹“欸”了两声,示意小祥子捡起香囊,然后快速把他带出了侯府。
做完这一切,银竹回到宁元昭身边,听见宁元昭吩咐说“以后和七皇子有关的人,一律不许进府。”
银竹应下,片刻后终是没忍住好奇,疑惑问说“少爷,七皇子是哪里惹您生气了吗”
宁元昭笑了一下,“没有。”
银竹“那您怎么”
宁元昭“腻了。”
银竹“什么”
宁元昭“好银竹,你也知道,我当时和七皇子交友,不过是看中他生的好看。与他处了这么些年,我已然看腻了,不想再看了。不想看的人,还给他多余的错觉干什么,只让人心烦。”
银竹“嗯嗯。”这话倒是符合宁元昭的性子,爱时万般皆好,不爱时弃如敝屐,可她总觉着哪里不对,却也想不出来。
宁元昭“行了,别瞎想,去找人给我买一小坛桃花醉来,许久不喝,寡淡得很。”
桃花醉,京城中价格最昂贵的醇酒之一,产自望烟楼,宁元昭自第一次喝便很喜欢。
至于这望烟楼,则是京中最大最繁华的花楼。
按照望烟楼的规矩,要买桃花醉,需得本人亲自去。
可惜宁元昭今天没心情。
万事皆有例外,他在望烟楼花下的银子如同流水,老板娘自然会朝他攀附上交情来。
银竹办事很利索,找了脚程快的小厮,不消两刻钟就拎回了酒。
宁元昭遣退下人,一个人坐在院中池边慢酌。
日落月升,愈靠近十五,天上的月就愈发圆润。夜风吹来,荡起一池涟漪,池中肥硕的锦鲤争相冒出头,鳞片在月下闪着银光。
他有些醉了,一边随意撒着鱼粮喂食,一边由风吹着醒神。
锦鲤中最大的一条是红白花的,它动作快,其他鱼都抢不过它。宁元昭点了点它的脑袋,它不客气地咬了宁元昭一口。
好在它没牙,宁元昭也没完全醉,不然以它的力道,人被拽到水里也未可知。
肥锦鲤咬人未遂,甩甩尾沉了下去。
宁元昭把鱼粮尽数撒在湖面上,喝掉最后一口桃花醉,起身欲走。
他站起身,随意往湖面瞥了一眼,抬起的脚步顿时停下了。
那只最大的肥锦鲤,居然翻了白肚皮原本和它相聚的锦鲤也都纷纷散去,躲进了空心石中。
鱼是很敏锐的东西,它们在害怕些什么
水里有东西
宁元昭凝神,很快盯住了一道大摇大摆的白影。
那道白影也发现了宁元昭的目光,它不仅没有躲,还朝着宁元昭游来,一副不知死活的样子。
随着它的游近,宁元昭亦看清了它的全貌。
根本不是什么白影,那是一条纯黑的小蛇,只不过脑袋处被人缠绑了一条白色绸布。
如果忽略其他,单说这条小蛇的精心装扮,也算得上有几分可爱。
但宁元昭压根没心思欣赏它。
又是一条纯黑色的蛇么样子粗细都和在菩提寺见的一般无二
小黑蛇游上岸,在宁元昭面前停下,特意来找他一般。
离了水,它脑袋边素白绸缎的材质显得更为清楚。宁元昭注意到,绸缎上有暗银丝线绣成的繁杂花纹。
织云绸。
和宸月公主一模一样的织云绸。
落水时莫名其妙出现在湖边的顾景懿,自己腿上被蛇咬过的伤口,床尾的蛇,找蛇的顾景懿种种画面一一浮现在宁元昭脑中。
“我的小宠丢了。”
小黑蛇扭动身体,月光照在它的鳞片上,竟然折出璨彩的微芒来。
玄霓
怪不得叫玄霓。
难道这条坏蛇就是公主的小宠宁元昭头疼扶额,内心抵触,万分不想面对如此恐怖的事实。